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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世途险倾(五)


五r

“此言大谬!”随着一声大喊,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噌”地站起身来,大约因为过于激动又有些紧张的缘故,他脸庞通红,两眼放光。r

杨继盛的一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文华殿里,几十双眼睛齐唰唰地把惊诧之光向杨继盛投射而去,继而是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声。r

刻下,奉圣上之命,众臣正齐集文华殿,廷议于北边开马市一案。谁也没有想到,杨继盛会拍案而起。r

“庚戌之变”刚刚过去四个多月,朝野上下惊魂甫定,战和之论纷纷扰扰,终于可以坐下来廷议是否允开马市之时,文华殿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明白白:此举实属无奈。r

正如高拱所料,随着俺答退兵北返,京城弥漫起剿灭鞑虏、一雪围城之耻的复仇气息。先是戎政总督仇鸾建言调集部分边关兵力,入卫京师,尽管兵部否决了仇鸾的建议,但圣上却极力赞同,仇鸾遂得以调发边卒七万人,分番入卫。继之,仇鸾又上疏说:“来岁三月大举进兵,直捣鞑虏老巢,必不贻陛下北顾之忧!”圣上欣喜万分,旋即颁旨:“卿勿怠戎机,必如皇祖时长驱鞑虏三千里乃可!”严嵩召集廷议,上奏道:“陛下以神武不世出之资,深思熟虑,义师顺功,足以应合天人。所谓仁者无敌,剿灭鞑虏,事在不疑!”接此奏报,圣上欣然批示:“卿等同心协力,共底于成!”这一篇篇奏疏,一道道谕旨,或在邸报刊出,或在私下传布,一时间,人心大快,群情振奋。而高拱却忧心忡忡。在他看来,我华夏庙堂之上、江湖之远,早就被灌输了一种自大心理,爱国忠君,往往表现出对外夷的轻蔑乃至仇视。尤其是对给于过中国凌辱的外夷,更是如此。当道的强硬政策,哪怕只是嘴上说说,也是解气的,必能赢得人心。而这种盲目仇外心理,又最容易受人利用,成为官场高层权力争斗的工具。我时儿觉得高拱的想法是对的,时儿又会觉得高拱未免多虑,以我堂堂大国,圣上振作起来,说不定事情真有转机。高拱不以为然,他分析说,军队弊端未除,战斗力未增,谈何转机?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其实,圣上也是怨气难消,一时逞雄,才说出驱逐鞑虏三千里的大话,满足虚荣心理罢了。冷静下来,他也未必会强令北征。恰恰是此一虚荣心,被人利用矣!严氏父子不过以此来压倒徐阶,谋略而已。而仇鸾只是以北征为名,捞取名位。但仇鸾不知道,自己信誓旦旦北征之说,恰是被严氏父子所利用。倘若有谁对仇鸾晓以利害,他必顺坡下驴,随时转舵。我把高拱的看法,利用上元节赏灯的机会,悄悄禀报了徐阶。徐阶默然良久。事后看,他采纳了高拱的见解。一天,圣上在无逸殿召集御前会议,商议北征事宜。散班后,众人鱼贯而出。徐阶向仇鸾摆了摆手,待仇鸾走近,徐阶一脸肃穆,悄悄说:“仇帅,北征果有胜算乎?望仇帅勿蹈曾铣之覆辙!”说完,扬长而去。仇鸾听了徐阶这句话,如雷轰顶,脸色煞白,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徐尚书,徐大人……”他踉踉跄跄追赶徐阶,“请徐大人教诲。”r

“大同。”徐阶指了指西北,“可解之。”r

仇鸾震悚之余,当即转变了态度,闭口不提北征,转而对促成允贡之议甚为卖力。去年,俺答退兵时,双方商定,由俺答派使臣到大同求贡,由宣大总督转呈朝廷。徐阶暗示仇鸾说“大同可解之”,也正是此意。仇鸾当即就私下派人催俺答速派使臣,不但求贡,还要求开马市,一旦朝廷允诺,即可免于战争。过了一个多月,宣大总督苏佑转报了俺答请求开马市的书信。开马市,就是允许鞑虏用马匹换取粮食、衣物。因为当时双方有约在先,接到此奏,圣上便命百官廷议。r

以贸易化解战争,要说该是好事。可是,在国人的观念中,与敌对一方尤其是欺辱过自己的一方言和平,就是忍让,就是屈辱。所以廷议和平总不像廷议战争那样令人兴奋。况且,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允开马市,即是忍受屈辱。此等屈辱,臣僚固然可以忍受,圣上能忍受吗?倘若表态允开马市,会不会让圣上感到是迫他接受屈辱?然则,倘若反对开马市,就预示着向北虏宣战,此等责任,谁又承担得起呢?万一战端一开,国朝失利,圣上震怒之间,当然要拿臣下出气,反对开马市者,必是难辞其咎,轻者丢官,重者杀头,真是不堪设想。是故,待宣读了宣大总督苏佑的塘报后,百官一个个满脸愁容,低头不语。严嵩手捻胡须,不露声色。也许是夏言支持曾铣复河套之议而遭弃市,殷鉴不远,他不能不小心万分,既不能轻言征战,也不可轻言互市,只好沉默。徐阶面带微笑,也不开口说话。缓兵之计是他自己出的,如今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他不便表态。r

“虏酋俺答亲派长子辛爱,叩关陈款,还留其部下四人以为人质,诚意可期。朝廷当体恤虏酋悔过自新之诚意,妥为处置。”新任兵部尚书聂豹打破沉默。聂豹是因徐阶在圣上面前求情才得以复起的,因此极愿按照徐阶的策略行事,促成和平。r

仇鸾听了聂豹的话,欣喜不已,忙接着道:“本兵所言极是,虏酋既然有悔过之诚意,朝廷自当开诚接纳。我皇上神威远播,不战而屈敌之兵,鸾要为我皇上贺!况允开马市,自可用于缓彼之入,修我之备,夫复何言?”r

正是听了仇鸾的话以后,杨继盛“噌”地站起身,大声呵斥他“此言大谬!”r

自从杨继盛向我表达了要扳道严嵩的决心以来,我就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听到他弹劾严嵩的讯息,但调转朝廷的杨继盛一直无声无息。是他认为时机未到引而不发?抑或是随着地位和环境的变化,主意也随之改变?然则从今次杨继盛的表现看,他没有失去勇气,也没有改变他的亢直。可是,想不到这勇气和亢直却在徐阶建言的允贡互市之事上表现出来了。我既钦佩又多少感到遗憾。r

在众人惊谔目光的注视下,杨继盛侃侃道:“兴马市,十不可,五大谬。互市者,和亲之别也。俺答蹂躏我陵寝,屠杀我赤子,大仇不报,却言和亲,此不可一也!陛下霄旰所待,指日北伐,圣意已昭天下,今忽更之以和,是失信于天下,此不可二也!以堂堂中国,与鞑虏互市,冠履倒置,此不可三也!……”杨继盛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亢,分明可以看到从他头上、脸上散发出的缕缕热气,迤逦升腾。r

“你小子连虏寇都没有见过,有何资格在这耍嘴皮子?!”仇鸾大概早就不耐烦了,他挥动胳膊,指着杨继盛的鼻子狠狠道。r

“大官不言,小吏不得不言之!”杨继盛也不示弱,“要杀要剐,听由圣断!”r

严嵩专注地听着杨继盛侃侃而谈,一言不发。r

徐阶收敛了笑容,闭目不语。r

“仲方——”兵部尚书聂豹叫着杨继盛的字,几次想制止他,都未能奏效。r

直到杨继盛说了半个时辰,气乎乎坐下,文华殿复又陷入寂静。r

我坐在几案旁,紧张地看着严嵩,不知道这样的廷议,该如何收场。无论允否开马市,他这个领衔上奏的首辅,都承担着重大责任,何况还夹杂着与徐阶的短长之争?对官场中人来说,这样的时刻是严峻的挑战。但是,惟有挑战,方显示出为官者是否成熟老练。这正是我急切要向严嵩辈学习的地方。r

“聂尚书,今次廷议,乃兵部职责之事,该如何向圣上禀报?”良久,严嵩才缓缓开口道。r

聂豹看了看徐阶,见徐阶仍是闭目静坐,便又转向严嵩:“元翁乃代圣上主持廷议,一切听由元翁决断。”r

“老夫无非代圣上主持,兵部职守之事还是聂尚书决断为宜。”严嵩和蔼地说。r

“聂某安敢僭越?自当由元翁决断。兵部无不凛遵。”聂豹坚持说。r

“徐尚书——”严嵩又转向徐阶,“理藩乃礼部职守,徐尚书有何高见啊?”r

徐阶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岂敢!自当听凭元翁决断之!”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徐某以为,杨大人与仇帅所言,抑或有偏颇之处,然则却皆秉忠君爱国之心,无个人私怨存焉。廷议本是集思广益之所,知无不言,言者无罪。杨大人与仇帅之言,我辈皆已闻得,以资元翁决断参议可也,此番争议,似可不必禀报圣上,烦扰圣心。”r

严嵩点头,笑道:“若依徐尚书之见,”他停顿片刻,环视文华殿,把头伸向人群,“依徐尚书之见,若不禀报圣上,必是列位大人一致签署薄册,然则是签署可册抑或否册呢?换言之,是允开马市还是不允开马市?若无定论,又如何向圣上禀报呢?”r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便摇头不止。r

“元翁,徐某之意,是不必向圣上禀报争论细节……”徐阶辩解说。r

“既然列位以为签署不妥,”严嵩打断徐阶的话,“那么以老夫之见,既然杨大人与仇大人争执不下,廷议可否暂不作出结论,若有必要,改日再续议。列位大人也不必签署可否之册,徐尚书聂尚书列位大人以为然否?”r

“如此甚好。”徐阶率先表态说。r

“甚好甚好!”随着众人纷纷如是说,文华殿里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r

“真是老奸巨猾!”我心里说。但是还是暗暗佩服彼等的手腕。r

“杨继盛勇气可嘉啊!我辈自愧弗如。”走出承天门,高拱慨然道,“然正直者说,未必都是良政见。目下要不要互市另当别论,何以中国和鞑虏互市,就是冠履倒置?!多少正直之士,凛然牺牲自我,还以为为国为民担当道义,殊不知,仔细考量起来,说不定是偏见、陋见在作怪哩!”r

我的心里一惊!这可是我从未想到的。我们中国人,从来是以人品论政见,以人格论忠奸,自古以来,在人们心目中,正直之士所言所行,都是利社稷、益黎庶,所谓嘉言懿行,不容怀疑;话只要是出自奸佞之口,无论是对是错,都是不值一驳了。突然听高拱如是说,我感到惊讶,细细琢磨,又觉得不无道理。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高拱的看法。我敢说,有高拱这样深邃观察力的人绝无仅有;同意高拱看法的,也未必有第二人。从百官在途中的窃窃私语,可以看出,他们对杨继盛充满敬佩。r

“中玄兄,你看,圣上会如何处置?”适才徐阶的话语似乎透出倘若杨继盛的言论禀报圣上将有招灾惹祸之忧,他所谓不必扰圣心的建言,似乎也是保护杨继盛的蕴意,我这个判断是否准确,想听听高拱的见解。r

“圣上……”高拱沉吟着,“圣上定是很矛盾。允开马市,有失颜面;北征,又无胜算,左右为难。”r

“那么对杨继盛会不会……”我继续追问。r

“杨继盛的十不可、五大谬,圣上内心,何尝不引为同调?”高拱以反问的口气说。r

“那么杨继盛可保无忧了?”我急切地说。我之所以这样盼望,是因为我知道那个秘密,倘若杨继盛不至因此戾祸,那么以他今次的表现,当然会履行他的诺言!r

高拱并不认识杨继盛,更不知道他的志向,他只是就事论事。听了我的话,高拱感叹了一声,怅然道:“然则,圣上隐身幕后,凡事无论小大,皆靠奏对来作决断,而能够面君奏对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位;况面君者奏对什么,绝对不会是毫无选择的。这选择,是和奏对者要达到的目的相一致的。杨继盛侃侃而谈,话说得多了。所谓言多必失。怕就怕有人断章取义。可是要整治一个人,最常用的手腕就是断章取义。”r

高拱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正是如法炮制,以断章取义的手法,把高拱逐出朝廷。然则,刻下,在返回翰林院的路上,翰林院资深编修高拱和新科编修张居正,是心心相印的知己,我们在为国事忧心,也在为杨继盛的命运捏着一把汗。r

听了高拱的分析,我快速地回忆了杨继盛适才的言论,不禁担心起来。严嵩仇鸾者辈倘若把杨继盛反对开马市说成杨继盛不相信皇上的神威能够慑服鞑虏,说成是杨继盛攻击朝廷对鞑虏政策游移不定、朝秦暮楚,一定会激怒圣上。因为当今圣上对攘外之事,常常心血来潮,忽儿强硬、忽儿软弱,这是他的软肋,正因如此,他最忌讳说他没有主见。而杨继盛所谓‘十不可’,有‘昨夕命臣工集议北征,今朝令臣工廷议互市,失信天下’之语,岂不令仇鸾者流抓住把柄?国家大计,关涉圣上颜面,他觉得有损面子的事,纵有千万个理由,也是行不通;能给他撑面子的事,纵使一万个行不通,也能通过。不懂得这个秘诀,注定要倒霉。仇鸾者流之所以获得圣上的信任,以遂其愿,不正是把握住了这一秘诀吗?杨继盛心高气盛,可惜他不懂得这一点。说话不留余地,就有逼迫之嫌、诽谤之疑。徐阶乃圣上近臣,深悉圣心,适才建言,当是意欲保护杨继盛。徐阶此意,严嵩竟洞若观火,他利用群臣惧怕承担责任之忧,把徐阶的建言压了下来,既争取了群臣的好感,又可把徐阶的学生打压下去,一箭双雕,何其老辣?!r

果然,仅仅过了两天,就传下了处分杨继盛的诏旨:“妄言朝政,蔑视朕躬,着即革职,戍往狄道戴罪立功!”r

狄道,在甘肃,汉夷杂处,今属国朝,明归鞑虏,可谓荆棘之地。r

就在杨继盛到达狄道的时候,大同的马市也开张了。国人渴盼已久的和平,就这样在熙熙攘攘的交易声中降临了。r

但是,朝野没有谁为此感到欢欣。在街谈巷议中,可以隐隐觉察出,这和平的降临,似乎预示着战争的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