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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急不可待(九)


九r

我决定找高拱,把上疏的事告诉他,好像如此以来,就可以让他分担一些我的压力。r

一场又一场西北风,唤醒了京城的草木。长安街两侧的杨树似乎在一夜间,就挂满了虫子似的杨穗。靠墙边的枯草已露出新绿。直到这时,过年的气息才算消散而去,人们不得不收了心,忙起各自的活计,京城里的大小衙门也开始正常运转起来。r

这天散班,我没有坐轿,也未让游七跟随,一个人徒步前往。天还是忽冷忽热。昨天还是春寒料峭,今日却是艳阳高照,换下了厚厚的棉袍,浑身觉得轻松了许多。r

在高拱家并不宽敞的书房里,我恭恭敬敬地把《论时政疏》的抄本,递到高拱手上,请他过目。r

“中玄兄,此疏乃居正一人所为,他人概不知之。此疏是一个月前我亲自送到通政司的。”我先把话挑明,免得为要不要上奏而争论不休。r

高拱打量我半天,似乎是说,想不到张居正做事,如此果断、神秘,一个新科翰林,居然悄悄上了这么一道奏疏!好大的主意!好大的胆识!好大的气魄!好大的担当!r

“请中玄兄教我。”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轻松地说。r

高拱急切地读了一遍,“激切进言,痛论时政,快哉叔大!”读罢,高声赞道,露出一种我从未见到过的兴奋的神情,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文稿,喝了一口酒,酒杯还没有放下,就念出了《论时政疏》的起首:“臣窃惟今之事势,血气壅瘀之病一,而臃肿痿痹之病五,失今不治,后虽疗之,恐不易为力矣!”念了一段,高拱放下文稿道,“好,这一上来,就让人知道,此疏非就事论事之作,而是瞻顾全局、纵论时政的。叔大之文,一改既定套路,开宗明义,一针见血,什么太平盛世,什么莺歌燕舞,实是危如累卵,解脱危局,刻不容缓,实具有抢救性质!振聋发聩啊!为叔大振聋发聩之忠言,愚兄敬你一杯!”r

“多谢中玄兄知我!”我为高拱的理解而高兴。r

“今陛下即位以来,三十年矣”,高拱字斟句酌地继续念道,“乃今阴阳不调,灾异数见,四夷未宾,边尘屡警,犹不能不勤宵旰之忧者,意奉职者未得其人乎?抑上下之志犹未通耳?……”高拱一口气念了一大段,放下文稿,慨然叹道:“叔大所言,深获吾心!今上不临朝,居幕后操纵朝政,靠身边近侍奏报掌握政情,动辄迫害敢言之臣,壅瘀之病,正是根源于此!叔大把脉甚准,且将病根归于今上,真乃扁鹊再世也!”r

“中玄兄谬奖矣,居正敬中玄兄一杯!”这次我主动举杯,一饮而尽。高拱的话,正是我的内心所思,高拱能一语说穿,我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确实表达出来了;忧的是,若圣上也看出这一点,会不会因此震怒?所以,我赶紧以敬酒来掩饰自己的不安。r

高拱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完全沉浸在对奏疏的研读中,“叔大所言臃肿痿痹之病五,一曰宗室骄恣、一曰庶官鳏旷、一曰吏治因循、一曰边备不修、一曰财用大匮。这五病,确乎存在,”高拱转过脸来,问道,“不过不知叔大何以把宗室骄恣列为五病之首,吁请朝廷少创之?”r

“这些勋贵阶层,诸如辽王之类,”一提起辽王,我的仇恨就涌上心头,“自以为他们的祖宗打了天下,天下就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场所了,无法无天,残害百姓,罪恶累累,真是令人发指!”r

“喔,闻叔大此论,倒叫人想到汉文帝时代一位二十多岁的洛阳少年。然则以愚兄看来,叔大你做不了贾谊,何也?国朝毕竟不同于汉朝,根本不存在尾大不掉的弊政,要说宗室骄恣,真是太可怜了。无非是今上崇道修玄,有那么几个宗室也做做样子,冲其量只是讨好圣上的一种可怜相。叔大列其为臃肿痿痹之病的首要弊害,恐怕有感情用事之嫌呢。”高拱似乎知道我对辽王存有个人恩怨,提醒我说,“与其说宗室骄恣,莫如说是国家养不起这么多的寄生虫。试想,国初太祖皇帝二十六子,二十五个封王,王的长子亦为王,其余便是郡王,如此一代一代地递降,除长子袭封外,便有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等等,直到县主、郡君、乡君。立国伊使,国家尚可供养,可是经国若干年,需要供养的人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沉重,若仍沿旧制,必成弊政。这确乎是需要下决心改易的。”r

突然之间,高拱气乎乎地扔下手中的文稿,慨然道:“可恨那帮整天把祖制挂在嘴边的‘正人君子’们,无论办何事,都是祖制祖制!稍有改易,就说坏了祖制!老祖宗当年定规据的时候,和当下的情形,已经大异了!就说养宗室,当年不是大负担,可是眼下就是负担不起!不改行吗?!是故,从这件事可悟出这样的道理:老祖宗定的规据,或许符合当年的情形,可是时过境迁,规据也就必须与时俱迁。”r

显然,高拱扔下文稿,不是冲着我的《论时政疏》的。虽然如此,看到他那样的举动,我心里还是颇不舒服。可是,听了他的言论,又觉甚合我心,一时的不愉快情绪也就荡然无存了。r

“以愚兄看来,叔大所列五病,就该把用人列为首病,而不是你疏中这样的排序。”高拱复又拿起扔在几案上的文稿,继续评论说,“疏中所言,‘今国家于人材,使之不当其器。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隐伏者乎?’说到了要害,而‘贿多者崇阶,巧宦者秩进’及‘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等语,照愚兄的看法,都应该列到这一病上去,叔大却分列到吏治因循中去了。分量为之大减矣!”r

“中玄兄,你以为,圣上御览此疏,会作何感想?”目下,我更关心的是奏疏上达后,会发生些什么,至于弊病中何者为最,何者为轻,何者当列入何条,因奏疏业已上达,已经没有调整的余地,况对辽王的憎恶,左右着我的思绪,我一时还不愿意接受高拱的观点,所以显出不耐烦的情绪,表面上真诚无比,内心却不以为然。r

“至于边备未修,”高拱并不理会我的不耐烦,仍自顾评论着,“叔大的奏疏中并无实在的举措,只是说没有‘豫防之图’,实在过于轻描淡写了。解决边备,万不可就事论事,当有新思路,大手笔,谋万世之太平,当有治本之策。”r

倘若是平居,高拱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定会紧追不舍,请他阐发真知灼见;可是,刻下,我被高拱对我的奏疏如此品头论足、自以为是所激怒,内心充满反感,虽然表面沉默不语,甚至还装出微笑的样子静静地听着,可是心底里却发出不屑的冷笑。r

高拱已然习惯于我向他求教,说出了“治本之策”这句话,高拱便有些自得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发问。或许是我脸上硬生生堆积着的莫名其妙的微笑,令高拱放弃了继续阐发的念头,又转向了我的奏疏中提出的“财用大匮”之病,“叔大所指‘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壑难盈’与其说是财用之所匮的原因,毋宁说是官场贪墨糜费之表现。故病因未必把准,而根治之方无以相随。叔大为时局把脉,诊断出臃肿痿痹之病五,血气壅瘀之病一,而救治之方,惟吁请圣上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实在是不疼不痒!”r

“可是……”我忍不住想辩驳,但还是强忍着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嘀咕着,“高调谁都会唱,既然你高拱如此高明,那何不堂堂正正向圣上建言呢?!”r

高拱畅出了口气,放下奏疏文稿,在上面轻轻拍着,“叔大且不要误以为愚兄否定你的奏疏,窃以为,叔大此疏,非想在措辞之尖锐上引起震动,而是在全面性和说理性方面,冠盖群疏!此乃叔大奏疏之特色也。何以如此说呢?此疏,有意避开圣上崇道修玄、冤死夏阁老、严嵩奸贪等朝野纷云的敏感话题,全疏充满瞻顾全局的忧时忧国之言,俨然是忠臣之陈情表,良翰之政见书!不过,”高拱沉思片刻,“叔大此疏,以壅瘀不通为其表,实则乃指责当今皇帝失职失德,逆麟触忌,圣上恩威莫测、喜怒无常,会否因而震怒,实不敢妄测之。”r

“罹祸与否,弟已置之度外,”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作如此表示,“倘若圣上御览此疏,有所触动,一起而振衰解危,则居正死不足惜矣!”r

“叔大朝气蓬勃、英锐奋进之气概,愚兄已望尘莫及了。”高拱感叹道,“惟今上与当国诸公,一意维持,恐非一两句忠言所能扭转。”r

“中玄兄的意思是,十之八九,石沉大海?”我不愿接受这个说法,很不满意地追问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不满是对高拱而发,还是对高拱所说的一意维持的当道所发。r

“不因言罹祸,即属万幸,想触动当道,不啻与虎谋皮!”高拱断然说。r

尽管我对高拱的率直已习以为常,但他的话还是令我感到失望甚或有些愤怒。“这就是中玄兄对朝政保持缄默的原委?”我一半是探询、一半是嘲讽,反问高拱。r

“也可以作如是观!”高拱回答很干脆,接着,他深深地感叹了一声,“于事无补,夫复何言?!”r

我心里颇为不悦,“分明是为你自己的明哲保身辩白。”我心里说。r

“有多少人选择道德义务高于自我保全的理性并不重要,这样的选择能不能改变污浊的现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这么做了,这就足够了。”我阐明了上疏的理由,也是对高拱“于事无补,夫复何言”之论的辩驳。r

“为国自爱,”高拱庄严道,“与自我保全,我认为不可同日而语。”r

高拱的这句话倒让我为之震动。这才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袒露心迹的话。过去,他只是一再说“无所谓”、“大不了读书做学问”之类的赌气话,今天终于暴露了真实想法:“为国自爱”,这是何等的自信!r

“中玄兄!”我神情庄重,举杯敬酒,“惟愿我兄为国自爱!”r

可是,一走出高拱的家门,我又有些忿忿然。我不相信,自己呕心沥血撰就奏疏,忠心耿耿劝谏圣上,会是于事无补的徒劳之举?!即使是徒劳之举,我毕竟是“劳”了,说明嘉靖朝的满朝文武,并是都是麻木不仁之辈,胆怯懦弱之徒。况且,我的《论时政疏》,正如高拱所说,瞻顾全局、纵论时政,岂止如此,简直可以说充满智慧和见地,堪与历朝的名臣奏议相媲美,无论是否受到当今皇上的重视,其价值必将为后代所认知,这也是值得的。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不愧为毫杰了,连投在地上的影子也似乎变得豪迈起来,上疏初衷背后的甚至连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那部分私愿,似乎也不知不觉间悄然隐去了。r

可是,对上疏的处置结果,却是我和高拱都不曾想到的。r

就在我向高拱通报了上《论时政疏》的三天后,徐阶派人召我到礼部去见他。自从当着杨继盛的面徐阶提出落后要少交通的训示以后,没有他的召见,我就不再去见他。此番召见,定然是有要事。r

翰林院离礼部一步之遥,我没有坐轿,步行绕过长安左门,再向左一转,就是礼部的廊署。一进徐阶的直房,就看到他面色严峻,没有了往昔常有的微笑,见我进来施礼,他挥挥手,摒退了文吏,辟头就问:“叔大,急于上疏,其因何也?”口气颇是严厉。r

我一惊,心咚咚在跳,支吾着:“学生……”就没有了下文。看来,经过了近十个月,《论时政疏》上达后有了回应,但从徐阶的表情看,结果不妙。r

“还是操切!”徐阶责备说,“我观叔大,外表颇是沉毅渊重,却不料竟是如此操切?!”r

“老师,学生只不过……”我想辩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r

“昨日傍晚,圣上在西苑无逸殿召见严阁老和我,”徐阶边示意我坐下,边说,“圣上怒气冲冲,突然说到叔大,我猝不及防,惊出一身冷汗!”r

“徐阶,听说有个叫张居正的翰林是你的学生?你教授得不错,”无遗殿里,圣上说着,命小太监冯保把一份奏疏递于徐阶,“念结尾几句。”圣上没好气地说。r

徐阶诚惶诚恐,手捧奏疏,念起了疏稿:r

“臣闻扁鹊见桓公曰:‘君有疾,不治将深。’桓公不悦也。再见又言之,三望之而走矣。人病未深,固宜早治,不然,臣恐扁鹊望而走也。”r

“严嵩,徐阶,听到了吧,这个张居正,居心叵测,居然把朕看成讳疾忌医的蔡桓公,”圣上盯着严嵩,又盯着徐阶,大声说,“你们看,朕是这样的人吗?是这样的昏君吗?”r

“陛下乃不世出之英主,革前朝之弊政,改悖时之礼制,锐意求治,天下太平,人神共鉴。”严嵩叩首说。r

“元翁所说,乃朝野共识。”徐阶附和道。r

“张居正以扁鹊自居,给朝廷诊断出壅瘀之病一,臃肿痿痹之病五,听他的口气,朝廷若不承认此弊政,就是讳疾忌医,若不按他的方子医治,就国将不国了!”圣上以嘲讽的口气说,“严嵩,是不是你的首辅位子让给这个叫张居正的翰林坐呀?”r

圣上话音未落,“噗通”一声,徐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陛下,张居正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忘言朝政,讥讽圣躬,罪不可绾,臣有教训不严、供职无状之罪,讫陛下降罪!”r

“严嵩,你说,该如何处置这个张居正?”圣上没有理会徐阶,问跪在一旁的严嵩。r

“陛下,张居正乃徐尚书授业弟子,就让徐尚书拿个主意吧?”严嵩道,他特意把“弟子”二字强调出来。r

“臣以为,张居正初授编修,自负才名,想以此出出风头,捞取名声,”徐阶也不等圣上发话,就急忙接着严嵩的话说,“若处分他,张居正的名字,就会立时为朝野所共知,岂不正中下怀?以臣愚见,对于这类人,最好的办法是置之不理,留中不发。”r

“徐阶,站起来说话,”圣上接受了徐阶的建言,但又因为无以发泄怒气而不快,“若一个少年新进,也可以站出来指手画脚,讥讽朕躬,还有规矩吗?谁知道还有多少人口称英主,暗地里却在腹议朕的不是?!”r

“陛下,”严嵩深情地唤了一声,道:“自臣蒙陛下知遇,忝据揆席,荏苒二载矣!此二年也,幸赖陛下励精图治,督责有方,百官奉职、天下泰安,乃百年未有之盛世,陛下不世之功,臣民齐声颂扬。一二急功近利之辈,偶发狂言,不足为奇。徐尚书所言,臣以为甚妥。试图凌上取直声之辈,不理不睬,最为上策。”r

“好在严阁对叔大颇有好感,”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徐阶心有余悸地说,“没有因此而惹祸,已属侥幸,落后要切记,不可如此轻率从事!”r

即将临头的大祸在徐阶的机警转圜下化解了,可谓有惊无险。可是,一篇耿耿忠心可昭日月的陈请表,也就如泥牛入海,没有了下文。出了徐阶的直房,我长长舒了口气。道义的责任可以解脱了,毕竟,我没有麻木不仁,提出了自己的忠悃之言,当道不接受,甚至认为是隐患所在,那只能说明权势者的昏聩!但前所未有的失落感重重地压在心头。不能不承认,在决定上疏的背后,确实有我的算计。对于一个新科翰林来说,我尽管不指望一份上疏,就能立即受到重用,旦夕间执掌大权;但只要朝廷稍有胸怀,开诚接纳我的建言,以此确立自己在朝野的声望,使自己处于突出的、有利的地位,增加政治资本,树立干才形象,是完全可以预期的。既然奏疏留中未发,我的这个算计也就成了泡影。刻下,说不清是沮丧还是庆幸。r

“那就等待吧,那就忍耐吧!也只能等待!也只能等待!”我心中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