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r
夜色深沉。京城的百姓已经睡去。我坐着游七从轿铺雇来的小轿，悄悄来到徐阶的府邸。在东侧门落轿，轻叩三声门环，就有家院径直把我带进了徐阶的书房。r
晚饭已然用过，我正在书房读书，徐阶差人召我进府，嘱咐此番前来，宜“潜行”。听了这话，我既紧张又兴奋。说紧张，是因为“潜行”二字，表明非礼节性交往；兴奋是因为感到徐阶把我当成了值得信任之人。不过我对徐阶“潜行”之嘱，多少还有些不以为然，甚事还至于如此诡秘！但我还是按照徐阶的意图，直待到夜深人静，才另雇小轿，独自一人前往，依约走了侧门。r
走进书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徐阶左手雕花犁木椅上的杨继盛。恍然间，我似乎理解了徐阶嘱咐我要“潜行”的原委。r
杨继盛表情依然那样严肃，看不到半点提升后所应有的喜悦之情。r
这是杨继盛调到北京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隐隐感觉到，杨继盛的升调，是徐阶暗中转圜的结果；而徐阶之所以急于调杨继盛入京，很可能与他知道了杨继盛的打算有关。r
在杨继盛那次突然到府造访的第二天，我就把经过悄悄禀报了徐阶。听完我的叙述，徐阶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听一个熟悉的故事，引不起他的震动。“叔大做得对，”过了好半天，徐阶才表态说，“记住，务必不能参与其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哦，杨继盛在留都做得怎样？据闻颇有人望？”我一时未听出徐阶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两个月后，几乎是在庶吉士散馆的同时，杨继盛由南京兵部调回了北京，任兵部员外郎。由南京调北京，这本身就是一种升转，何况还由正六品的主事，升任五品的员外郎，刚刚中进士不到三年，就升为五品的员外郎，这种升迁超出了常规，如果没有徐阶从中转圜，是不可想象的。r
徐阶是夏言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并没有因为夏言的垮台而受到牵连，反而升任礼部尚书。这要得益于徐阶的老练。我曾经亲耳听到夏言对徐阶所表现出来的谨小慎微、圆滑润通颇为不满，但不正是徐阶收敛英锐之气、谨小慎微、圆滑润通，才会有今天的结果吗？r
礼部是总揽道德教化、宗教、理藩之责的衙门。而且举凡国家政策法令，行政举措，臣僚言行，是否符合礼制道德，礼部都具有审查的职权。朝廷政事千头万绪，而其要点则不出于礼仪和人事两项。维系国家体制的，不是吏部，更不是兵部，而是礼部。况且，本朝的政治，由于皇帝醉心于崇道修玄，在皇帝心目中，礼部尚书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职位。所以，一旦成为礼部尚书，就预示着入阁拜相，名冠九卿。刻下，四十七岁的徐阶，就担任着这样一个重要职务。更重要的是，徐阶宽厚开明，言论见解很符合舆情，行事稳妥持平，在许多问题上能尽力缓和当道的偏执乖张，同时他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违心事君，深得皇帝的信任，因此，朝野都把他作为健康力量的代表，抑制邪恶势力的象征。徐阶的威望和能力，举朝公认，就连当今圣上，也已视为心腹近臣。凭这样的实力，徐阶调动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想来还是做得到的。r
朝廷用人，名义上说，权在皇帝；事实上则操于内阁。按常规，由内阁、六部提供人选，皇帝画圈钦定。至于用人的规定，历来倍受重视，有关法纪，可谓连篇累牍。什么德才兼备、廉洁勤政、忠诚可靠、资格资历等等，尽人皆知。但这多半是写在纸上的，实际的操作过程，则另有规则。这个规则从来没有谁把它形诸法条，甚至也没有人公开承认有这样的规则存在，但在现实中又都自觉地遵守着这样的规则。其实，这个规则很简单，就是两个字：分肥。常规情况是，重要部门、重要地方、重要职位的人选，当然由执政定夺，作为回报，一些次要部门、次要地方、次要职位的人选，则自觉让与其副职助手提出。还有一种情况是，最有权势者要安插有争议的人物担任某个职位，也不得不默许其同僚副职安插自己的个别亲信作为交换。杨继盛就是这种交换的结果。严嵩提出要任用鄢懋卿为监察御使、方祥为兵部职方司郎中、仇鸾为三边总督，徐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徐阶提出调任杨继盛为兵部员外郎，严嵩当然也就不便反对。市井传言，杨继盛没有花一文钱，就得到了兵部考功司员外郎的职位，严世蕃因此少收入三千两银子，竟有不少人找到杨继盛，向他请教其中的秘诀。杨继盛总是作出憨厚可鞠的样子，正色问：“升迁还要花钱，这是那家的规矩？辱我杨某可也，污我朝廷纲纪断不可！”让人哭笑不得。r
我对徐阶提调杨继盛入京多少有些意外。这倒不是因为杨继盛没有花钱而得到提升，令我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徐阶反复告诫我要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同样是他的学生，明知道杨继盛的抱负，为什么还要把他调到北京？此举显然是为杨继盛提供一个机会，这对杨继盛毫无疑问是一个鼓励。r
或许是一种谋略吧，我想。r
我倒希望如此。到了这个时候，自以为，我对北京上层官场的了解，已经够多了。现实并不像当局宣称的那样，而且很可能相反，在歌舞升平的背后，隐藏着全面危机。为了掩盖这危机，就越发以歌舞升平加以掩饰。举国一片颂扬声，不正是邪佞得志、万马齐喑的最好明证？而越是这样的时候，有人拍案而起，发出警世之言，作出匡正之举，才愈显珍贵！只要有人站出来，哪怕仅仅说出当下的时代并不是歌舞升平的时代，就是值得敬仰的。有多少人选择道德义务高于自我保全的理性并不重要，这样的选择能不能改变污浊的现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这么做了，这就足够了。所以，我对杨继盛的调转，就感到由衷的高兴，而且，我希望杨继盛能从徐阶这里，求得支持。r
正因如此，与徐阶略事寒暄，我就用激将的语调对杨继盛说：“年兄得以调转回京，愚弟欣慰之至！弟无日不盼年兄立肘腋、居枢要，展布经济，为朝廷立伟功，为我辈树楷模，为青史添英名！”r
杨继盛不冷不热地问：“年兄是真心话？！”他一定是为上次的拜访感到失望，断定我张居正不可能成为他的同志，言语中就露出了嘲讽之意，“年兄，国器也。自当为国珍重，避祸，方是上策。”r
我无言以对。自从杨继盛拜访过我以后，我一直在思考，是像高拱那样保持沉默，还是像杨继盛那样有所作为？但我从一开始就否定了要和杨继盛一起“干一件大事”的可能性。这未免太冒风险。杨继盛“避祸”二字，正说到了我的痛处。我颇不自在地看着徐阶。他表情严肃，看看杨继盛，又看看我，半天没有说话。我心里竟有些紧张。今天徐阶把我和杨继盛同时召来，会不会是商议对付严嵩的事？毕竟，虽然进入官场三年了，可我还从来没有直接介入过任何官场的争斗啊！如果徐阶果有部署，我张居正要不要和杨继盛绑在一起？r
徐阶打破了难堪的沉默，缓缓但颇是有力地说：“倘若内心恪守贤不肖是非之辨，暂安缄默，熟筹利害而后动，亦允称伟士。”r
徐阶的话无疑具有为我解脱的韵味，照理，我该充满感激；可是，听了徐阶的话，我更多的却是失望。毋宁说，我更愿意听到他说出“正邪不两立，临难不苟免、拍案而起”之类的话。当然，我希望徐阶能够这样做，希望徐阶也鼓励杨继盛这样做，至于我个人，倒更愿意听从徐阶的教诲，“谨言慎行、韬光养晦”。r
“魏学曾弹劾分宜的结局，”徐阶颇是沉重地说，“想必都不愿看到，但若一味浪战，结局也只能如此。”r
那天为虬龙送殡时魏学曾激愤地说出“耳目风宪之职”这句话，我就猜到，他会有所行动。果然，过了旬间，魏学曾弹劾严嵩的奏疏－－也就是俗称的参折－－就见诸邸报了。参折言辞激烈，列严嵩“欺君罔上、任用私人、纵子索贿”三罪，请求皇上将严嵩父子“革职削籍，明正法典”！而圣上的御批也同时刊出了，他的回答却是：“朕所信用之人，尔等每是不满意！朝政甫入正轨，尔等失意之辈，每是唯恐天下不乱！魏学曾排陷首辅，与朕作对，本应严惩，念职责所在，着罚俸一年，以示薄惩！严嵩忠谨勤勉，并无舛误，着照旧供职，以慰朕望。”r
按朝廷的惯例，大臣受到弹劾，若皇帝发内阁拟旨，就表示将弹劾之事，公诸于众。从这时起，遭劾之人，就要上疏请求辞职，并离职等待皇帝的裁示。首辅严嵩随即递交了辞呈，在家中静候消息。不难推测，在魏学曾弹劾严嵩的奏疏上达御览前，赵文华一定会把奏疏抄本，密送严嵩阅知。很可能就是在得到抄本以后，严嵩快速部署了一件大事：京师普降第一场春雨，礼部通令中外臣工，一律上表庆贺！几乎在朝臣接到礼部饬书的同时，严嵩的《贺喜雨表》，已经上达了，《贺喜雨表》的抄本竟是和严嵩的辞呈抄本一起，在各衙门传阅的。《贺喜雨表》写到，“维我皇上，圣明宽仁，虔敬修玄，孜孜不倦，玄慈慰忭，欣降甘霖，润我热土，惠我生民，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万民欢呼，皇恩浩荡。”圣上接到这样的贺表，定然感念首辅的忠悃，所以，御批对严嵩毫无责备，反而给魏学曾扣上了排陷首辅、与天子作对的罪名。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两天以后，内里又突然传下诏旨，加严嵩“上柱国”勋衔。“上柱国”，是文臣的最高勋衔。开国以来，只有夏言获得过这个崇高荣誉。一夜之间，这个荣誉，竟落到一个刚刚被纠弹为欺君罔上、徇私枉法者的头上。道路传闻，倘若没有言官弹劾，圣上反而不至于对严嵩如此隆宠。这样的结局，着实令人气短。听到这个讯息，高拱就激愤地对我说，“叔大，看看吧，世道如此矣！不是有人认为严嵩治国荒唐吗？不是有人认为严嵩欺君罔上吗？不是有人认为严嵩失德无能吗？不是有人认为严嵩纵子贪墨吗？不是有人认为应该把严嵩明正法典吗？那好，就要看看谁看得准，谁说了算！你要弹劾他，我偏偏就要奖赏他！”这证实了我的判断：都说乱政之源，罪在严嵩；可我却不能不痛苦地意识到，这一切，实际上根源在于那个隐身幕后、高高在上的人！但我不敢有丝毫表露，而且我还在千方百计寻找借口，宁愿再绕回来，把这又归结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受到了佞臣小人的蒙蔽。因此，我所希望看到的是，居高位者如徐阶辈目睹时艰，不再委顺俟时；作下僚者若杨继盛辈为民请命，不再瞻前顾后，都能拍案而起，痛斥君愦臣奸。有了这样的想法，对徐阶拿魏学曾作为教训来劝导我辈，自然颇有腹议。但我不能表露，不仅仅因为徐阶是我的老师，更重要的是，徐阶所说，正是我愿意遵循的，而且徐阶的说辞，本来是为我开脱的意蕴，我安能毫不领情？r
可是，杨继盛似乎不以为然，“严嵩何德何能，居然成了上柱国！满朝竟也没有提出异议的，岂不令天下人笑！”r
“天下人不必笑，严阁老已经辞勋了。”徐阶说，“正是为此，我才找你们来。”r
“为何？”杨继盛吃惊地问。r
我没有任何表示，但这不是说，我对这个消息不感到意外，不过我却猜不出这和我与杨继盛有什么关系。r
“严阁老前天上了一道辞勋的奏疏，连圣上也颇感意外，今日召对完毕，圣上特问及此事，严阁老说，‘尊无二上’，‘上’字非人臣所敢用。”徐阶面无表情地叙述着，“圣上听了严阁老的回答，竟走下御座，屈身扶起严阁老，说，‘既然如此，朕就收回成命，不过，自古臣忠诚于国，国必加恩于臣，那就遵祖制，恩荫于子，授严世蕃太常寺正卿，正五品。’吏部领旨，诏书业已拟就，不日颁布中外。”r
“这、这”杨继盛憋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r
我也大吃一惊。圣上竟不惜破坏体制，也要施恩于严嵩父子吗？！因为恩荫虽是祖制，但只能就杂职佐吏，而公卿之职务，按制必是进士出身方有资格。严世蕃非正途出身，居然以恩荫而位列公卿，成为朝廷一个衙门的主官，这在国朝，闻所未闻、绝无仅有。r
“叔大，你说，严阁老何以辞勋？”徐阶问我。r
我不得不开口了，“加上柱国勋衔，国朝惟夏阁老一人，”尽管我对严世蕃的新职吃惊不小，但此时说起话来，却是不疾不徐，“可今天是上柱国，明天就可能是阶下囚。殷鉴不远，严阁老一定是因此而辞勋，表示他谨守为人臣之份。”r
“老夫亦作如是观。”徐阶满意地看了我一眼，“与其选择崇衔虚荣，不如选择增加圣上的信任。在严阁老心目中，圣上的信任超过一切。事实表明，严阁老达到了目的，圣上打破常规，恩荫之职达于公卿，还不是明证吗？”r
杨继盛还想说什么，徐阶摆了摆手，制止住他，继续说：“最近，老夫听了一出戏，说是一个作了三十年媳妇的妇人，终于做了婆婆，这妇人感慨系之，唱了一句‘我捱尽凄凉，熬尽情肠’，竟让老夫回味了许久。有句古话说，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真是入木三分。说起来，这媳妇也真是难做，孝敬公婆、尊奉夫君、抚育子女、协调姑嫂，哪一方面，都得照应周全、处置得体，稍有差池，即为罪过。尤其是对婆婆，更要全力逢迎，言听计从，若有违拗，就是以下犯上，不孝顺、不恭敬的罪名，压得媳妇抬不起头，就连娘家也跟着受气。所以，媳妇只能忍气吞声地熬、含辛茹苦地熬、逆来顺受地熬！说来奇怪，三十年媳妇熬成了婆，按说，对自己的媳妇该知冷知热、体恤有加吧？不！她会变本加厉地苛求媳妇、折磨媳妇，似乎是要把自己做媳妇时遭受的种种煎熬，统统补偿回来！摆起婆婆的架子，比她的婆婆，还要厉害。这真是有趣得很呐！”r
杨继盛似乎不明白徐阶何以如此婆婆妈妈起来，露出不解的神情；也许不是不解，而是对徐阶的话不以为然？总之，他的反应相当冷淡。r
我已经明白了徐阶的意思。当他说到媳妇、婆婆时，我立即就猜到了他的寓意。他是要告诉我辈，夏阁老在的时候，严阁老受夏阁老的抑制，侍奉唯谨，委屈求全；他当国，必然要求别人也同样对他恭恭敬敬、唯唯诺诺。也许还有一层意思，是说严阁老对圣上，就像媳妇逢迎婆婆；那么，他就希望下属对他严嵩也要像他对待圣上那样，逢迎恭敬。r
我郑重地点头，“老师教诲，学生铭记。”r
徐阶会意一笑，但旋即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说：“目下，圣上对严阁老信任有加，而严阁老对徐某却颇怀戒备；你们是老夫的学生，凡事要谨慎。以后不要到舍间里来，说话也要分外小心。尤其对严阁老，要格外敬重，万不可人云亦云，甚或鲁莽从事！”r
杨继盛冷笑一声，道：“要我杨继盛向奸臣低头，这事一万个办不到！不过请老师放心，学生不会轻发浪战，届时也绝不会连累老师。”r
“你们之间勿交通，以免授人以柄。”徐阶没有理会杨继盛的激愤情绪，又叮嘱说。r
这当然对我是个解脱。或许，这就是徐阶把我和杨继盛叫到一起的原因，否则，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分别嘱咐一下就足够了，何必冒着私下聚议的风险呢？可以明显地感到，徐阶对我张居正和对杨继盛的期许，似乎是大不相同的。r
我知道，杨继盛对我已经彻底失望，我想向他解释，告诉他我有我的道理：我张居正不是不愿担当，不是要逃避，而是要等待时机，因为我人微言轻，权不我操；但转而又想，杨继盛不也和我一样吗？解释不清，那只有沉默了。可对徐阶，我既感激，又失望。你自己委顺待时也就罢了，何必阻止杨继盛呢？当下的时局，最需要的，就是拍案而起啊！这不仅仅是为了扳倒严嵩，更重要的是培植人间浩然正气，如果连读书为官的人都明哲保身、唯唯诺诺甚至插标自售，国家还有什么希望？！当然，我没有当面表达我的失望和不满。不过，徐阶一定能从我的带有明显敷衍的言谈举止中，觉察到我态度的微妙变化。r
“总有一天，”徐阶以略带悲凉的语调说，“你们会明白的。”r
徐阶的这句话对我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我只是把它看作遁词而已。连带着，我对他的谆谆告诫，也感到是他为自己的安于缄默、依违顺从寻找籍口。这让我痛苦不已。在我和徐阶的交往中，产生这样的念头，还是第一次。r
回到家里，已经是四更天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我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来到院子里。夜已经很深，万籁俱寂。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甚至凄凉的感觉，顿时袭上心头。举头望去，天上繁星点点，正南方，有一颗星星格外明亮。难道那是顾峭在看着我？哦，她一定在笑话我，似乎在说，张居正，你不是要做伊尹、颜渊吗？那你就熬吧！忍气吞声地熬！含辛茹苦地熬！逆来顺受地熬！r
“还要学会无耻！”是何心隐的声音。r
“不！”我大声喊道。可是，那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因为，我只能在心里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