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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急不可待(二)


二r

紫禁城的西侧,就是碧波荡漾的太液池,从南至北,分为南海、中海和北海,合称金海。隔海相望,就是皇家御园——西苑。这本是金朝皇家的离宫别苑。国初成为燕王府邸。燕王登极,迁都北京,在太液池东侧建造了恢弘堂皇的紫禁城,旧府邸也就成为皇室休憩游玩的场所。可自从当今圣上搬离大内,到西苑修玄“敬摄”,这里便成为国朝的最高权力所在。不蒙召见,任何文武官员不得进入。不用说,能够来往其间的,都是圣上信任的人。r

自西苑乘舟,或者通过中南海与北海之间的金鳌玉栋桥,可以直接通往大内;而通过西苑南门——阳德门,可以来往于长安街。在阳德门外西侧,临时搭建了内阁直庐和专门精制青词的词臣的直庐。r

这天午后,已经三天没有觐见的首辅严嵩,走出直庐,迈着轻松稳健的步履,来到西苑无逸殿门前,求见圣上。过了好一阵子,守门的小太监——小火者,垂头丧气地从内里出来,“老先生,”这是太监对阁臣的称呼,“万岁爷说,不见。”r

严嵩心里“咯登”一声,觉得头有些发瞢,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怒了圣上,惴惴不安地在直庐里思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自从新内阁班底组成,严嵩为圣君的信任理解而感动;圣上则为首辅的谦谦君子之风所动容。这在本朝,真是罕见的君臣一体、和谐共济格局。严嵩深知,要维系此一来之不易的和谐局面,只有更加恭谨的投君王所好,让圣上开心。因此,他要求通政司使赵文华,对上报的文牍,必严格把关。诸如河南巡抚报告黄河决口、山西巡案御史关于煤矿塌方砸死矿工、辽东巡抚关于俺答部侵扰边鄙这些奏疏,从词句格式上挑剔瑕疵,不惜三番五次打回去。“这些事让圣上知道了,黄河就不决口?死的矿工就活了?俺答部就不再侵扰?”严嵩义正词严地说,“相反,诸如四川巡抚报告的瑞麦一茎五穗、成都知府报告的青城山一道士长寿千二百余岁,仍同壮年,就要火速上达!邸报如何汇载,严嵩也反复叮咛赵文华,不要书生气,要审时度势!各地奏报,正面为主,不能给圣上添乱添堵。”严嵩反复叮嘱赵文华说。经过这番部署,圣上得到的,就全是好讯息。他可以明显感到,自从严嵩主政,朝政不再纷纷攘壤,国家一派升平景象,除了南倭北虏还时而令人忧心以外,简直就是太平盛世了。r

那么,还有什么事,让圣上不高兴呢?严嵩冥思苦想,找不到答案。r

第二天一早,严嵩再次求见。可圣上还是不见。这次严嵩真的有些恐慌了,“公公,”他近乎讨好地对小火者说,“烦请禀报冯公公,就说老夫有事相扰,借他一步说话。”r

不一会,冯保不慌不忙地从无逸殿走了出来。r

“冯公公,”严嵩微笑着,“老夫有要事禀报圣上,却……”r

“有何要事?”冯保一副主人的派头。r

严嵩心中颇不悦。一个给圣上铺床叠被的小太监,竟然敢以这样的口气与当朝首辅说话!况且,有何事禀报,是一个太监当问的吗?可严嵩还是压住心中的怒火,依然微笑着说:“福建泉州被倭寇抢掠一空,民人死伤过百……”r

“咱中国的城池数以千计,也有的是人,有那么几个城池被抢被烧,死那么百把个人,还要扰圣驾、烦圣心?”冯保不屑地说。r

这哪里是太监,简直就是皇帝!皇帝也不是好皇帝,一定是昏君!严嵩暗暗骂道。他不能溢于言表,但收住笑容,正色道:“泉州知府也被倭寇殴毙,朝廷命官、五品大员,死于寇扰,这等大事,老夫不敢不报!”r

“小奴也帮衬不得老先生,道乏。”说着,冯保转身要走。r

“冯公公且留步,”严嵩以讨好的口气说,“窃闻冯公公在天桥收得一杂耍艺童作义子,正要差严年去恭贺呢。”r

冯保连连摆手,但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多谢老先生,”他趋前一步,低声说,“其实,万岁爷也不是跟老先生过不去,不知怎的,万岁爷最喜欢的那只小狮子猫虬龙突然就仙逝了,他老人家闷闷不乐呐!吩咐下来,谁都不见。”r

严嵩侧耳细听,得知了原委,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就差没有笑出声来。可他还是作出颇是沉重的样子,“圣心大德大善,我辈焉能体察万一?老夫这就筹策,以解圣忧。”说完便匆匆回到直庐,差人请袁炜前来参议。r

须臾,袁炜就到了。听了严嵩的讲述,他脸上顿时露出庄严、神圣之色。他背着手,皱着眉,在直庐来回踱步。r

袁炜刚刚走出失意的阴影,又恢复了往日的勤勉。什么时候见到他,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那神态就像是说,我很忙,在为国操劳,不敢稍有懈怠。当然,在一般人看来,袁炜说不上失意,但袁炜有自己的看法。廷推时没有被推荐为阁员人选,他感到意外。在他看来,自己自从入京以来,废寝忘食、席不暇暖,撰写青词、编撰道经典藏,投入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心血,贡献了多少智慧?论政绩,青词可以千计,谁人可比?道经典藏达数百卷,赫然摆着,有目共睹!三年来,不要说休沐,就是连夜里睡觉,都在构思青词,思索道经的选取,常常是梦中惊醒,忙起身记录下突然闪出的灵感。为朝廷、为国家,可以说尽职尽责了。道德上,自己既没有贪墨,也没有整人,对得起天地良心。可是,居然没有得到百官同僚的认可。世风日下、良莠不分,以至于此,他不能不沮丧、不能不痛心。值得安慰的是,圣上日前亲自召见了他,要他不必在意一时得失,用心为国效命。袁炜感激涕零,哽咽着说,“臣愿此生只为陛下撰写青词!”圣上满意地笑了。既然圣上肯定了自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又一如既往的全身心投入了在他看来无比神圣、无比荣光的撰写青词的伟业中了。刻下,又一件国家大事需要他贡献自己的智慧了,首辅独独找他参议解圣忧之策,让他感动不已,也颇感神圣。他来回踱着步,口中念念有词:“虬龙、虬龙,虬、龙,龙!对,化狮为龙!有了!”他转过身,笑着对严嵩说:“元翁,以学生之愚见,就对圣上说,虬龙是化狮为龙,升天了!”r

“好!”严嵩大喜,“化狮为龙!三日后,在奉天殿举行斋醮仪式,大小臣工,一律与闻。”说完,又吩咐把阁臣并礼部堂官召集起来,形成公本上奏。r

首辅召集,徐阶、李本等人放下公牍,走进了严嵩的直庐。r

严嵩讲完了事情经过,对徐阶说:“存斋,你看妥否?”存斋是徐阶的号,一般说,晚辈或者同辈才以号相称,严嵩以号称之,是表示一种尊重。在这方面,他不愿意学习夏言,对同僚轻蔑甚至凌辱,徒增敌意,何益之有?r

沉默了半天,徐阶才开口说话,“元翁之意,乃为慰籍圣怀,徐某深为感动。然此事牵涉大小臣工,决非小事,当由阁议;徐某非阁臣,怎敢僭越?”r

徐阶的这句话非常高明,实际上不同意严嵩的主张,但又不直接表达,推说自己没有资格与闻。r

“徐尚书言之有理,”严嵩对李本道,“偏劳李阁老,以内阁名义,给圣上上个公本,就说大小臣工,要为虬龙斋醮、送葬!”严嵩在说到“送葬”两个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你徐阶不是有看法吗?好!这次不仅要斋醮,还要送葬!你徐阶不是说应由阁议吗?就直接指示次辅以内阁的名义上公本,让你看一看,严嵩就是内阁,内阁就是严嵩!但到此为止,不符合严嵩的处世风格,旋即,他又一改严肃的表情,笑着对李本、徐阶道:“严某也知道,此非常规之举,但非如此无以慰圣心。自古,为君上分忧,乃臣子本份,故严某才不能不作如此安排呀!”说完,还长长叹了口气。r

“元翁所言,义高情重,为君分忧,就是为国赴劳,为国赴劳,夫复何言?!”袁炜颇为动情地说,又自告奋勇道,“学生就以化狮为龙为题,拟写青词。”r

严嵩捻着长须,点了点头,然后笑着对徐阶说:“徐尚书,丧仪乃礼部权责,就请徐尚书领衔操办,如何?”r

“元翁有示,敢不凛遵?”徐阶同样笑着回答。表面虽然笑着,但内心却充满鄙夷。他明白严嵩的意图,你徐阶不是不屑吗?就偏要你领头操办!一来凌辱于徐阶,二来让中外臣民知道,为皇帝的一只死猫举办盛大葬礼乃是徐阶所为。r

徐阶虽洞悉严嵩心机,既不愿直接与之抗衡,又不能不表达自己的不满,于是又补充说,“不过,暹罗等属国朝贡船只五艘,被倭寇扣压,要求以之交换被我朝俘获的寇贼五人,福建巡抚请示办法,礼部已呈报多日,迄未见内阁研议,下官斗胆请求元翁念及此事有涉国体国格,理当尽速明示处置办法!还有……”徐阶说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以焦躁乃至愤怒的神色。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意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朝廷需要处理的大事、急事,何其多哉?放着这样的事不处理,却要搞那些荒唐、乖张的无聊动作,岂是治国安邦之正道?!r

严嵩当然明白徐阶的意思,既然自己已经贵为执政,忍耐就有了比以前小得多的限度,所以,也就收住笑容,摆出首辅的威严,不客气地打断了徐阶的话,“徐尚书不必再说。治国理政,千头万绪,要在理出轻重缓急,君有忧,臣之耻,无以解君忧,则臣下何能?孰重孰轻?孰缓孰急?不言自明!至于徐尚书所言倭寇掠扣朝贡船只事,要徐图妥善之策,岂是操切从事所能善后?况内阁需研议者,圣上垂示者有之、大小九卿十八衙门呈报者有之、十三省地方奏报有之、五军都督府羽书塘报有之、番邦属国国书有之,总不能这些都弃之不顾,只研议贵部交办事宜吧?”r

徐阶恭敬地听着,待严嵩说完,他深深一揖,“多谢元翁教诲!”r

严嵩也露出笑容,道:“存斋为国事忧劳,老夫当国,该是老夫谢存斋才是啊!”说着,抱拳还了徐阶一礼,“有劳各位,速速去办吧!”r

只半天功夫,严嵩领衔的内阁公本和袁炜撰写的青词一并送达御前。r

“化狮为龙?”圣上看到呈来的青词,又看了严嵩呈报的内阁公本,立即转忧为喜:“这个严嵩,就是会办事,不像那个夏言,总是自行其是,从来不考虑朕的想法!嗯,这个袁炜,不愧是青词高手,国中一支笔嘛!”r

这些话,冯保转身就去向严嵩通报。严嵩正在埋头审阅礼部、鸿胪寺呈报的为虬龙斋醮并丧礼仪程,提笔在“虬龙棺木,拟用上好楠木制作”一句话中,加上“并以黄金镶裹,一应费用,拟从治河专款中支出,户部知道”一行字,刚要交文吏送出,见冯保进来,忙起身相迎。r

冯保原原本本地把圣上的话,说于严嵩听,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圣上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举止,“万岁爷笑了,都好几天了,这还是头一回呢!”冯保宽慰异常地说,“不过,这些话,万岁爷并未教小奴转告老先生的。”r

严嵩像是大旱望见云霓,畅出了口气,“哎呀呀,这就好!这就好!老夫终于可以睡一觉了,公公有所不知,得知圣心怀忧,老夫几天来片刻未眠呐!”说着,向文吏使了使眼色,文吏立即会意,把一锭银子,塞进冯保袖子里。r

三天后,隆重、庄严斋醮仪式在奉天殿举行。袁炜奉圣上之命,代为诵读青词,然后焚烧。随着缭绕青烟,盘腿而座的严嵩低沉的、拖着长腔的声音,在文华殿回荡:“虬龙――虬龙――化狮为龙啦――虬龙――虬龙――请禀报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天下太平、天子康健、万民欢欣――”r

严嵩领说一句,跪在地上的大小臣工跟着齐声重复一句,但听到的,只是一片嗡嗡声。r

斋醮仪式结束,大小臣工,列队为虬龙送殡,出左顺门、承天门,直至大明门。唢呐声声,鼓乐齐鸣,炮竹震天。r

送葬的队伍,最前排是内阁大臣,紧接着是各部院大臣、各寺监大臣,最后是言官和翰林。我和高拱走在送殡队伍的队尾。尽管鸿庐寺礼仪官再三唱呼,可是,送殡的队列还是乱作一团,不成队形。r

“荒唐啊!荒唐啊!”高拱低声说,“堂堂朝廷百官,为一条死猫治丧送殡,真是天下奇闻,亘古未有,空前绝后!我辈参与其间,有何脸面向后世子孙交待!”说着,声音竟至哽咽。r

高拱虽给人以威严之感,实际上却是性情中人,此刻,高拱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然流起泪来。r

“哭有何用?!”是礼科给事中魏学曾的声音。魏学曾字启观,是高拱的同年,他个子高大,与高拱有几分相象。他走在我和高拱的前面,可能是听到高拱的议论,回过头来狠狠地说。r

“启观,启观——”高拱连连叫着魏学曾的字,“如何面对?如何面对?”r

“是可忍,孰不可忍,魏某身为朝廷耳目风宪之职……”r

锣鼓响器声淹没了魏学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