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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急不可待(一)


一r

“来来来,老夫敬诸位一杯!”首辅严嵩高举酒杯,在眼前晃动了两个来回,一饮而尽。r

这是为庆贺翰林院庶吉士散馆举行的晚宴。r

漫长的三年在不经意间过去,嘉靖二十八年的秋天,在翰林院的庶吉士阶段正式结束了。经考试合格,我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正七品衔,这是我进入官场以来第一个正式的官职。虽然还是二十四岁的青年,但却感到身心疲惫,似乎到了致仕的年龄。倒是年近七旬的严阁老,总给人以精力充沛、干劲儿十足的样子。r

“国家从未似目下这等安定,政局从未如目下这般清明,百姓从未像目下这样安居乐业!”严嵩兴奋地说,“尔等少年新进,躬逢盛世,自当发扬名教,捍卫理学,忠君亲民,践行‘三政’,勇于任事,敢言极谏,庶几不负所学。”他几乎不停地来回穿梭,一桌桌的敬酒,爽朗的笑声自始至终,在状元楼饭庄里回荡着。r

三年前,正是在这里,首辅夏言为新科进士举办了琼林宴。酒,还是那时喝过的琼林御液;汤,还是用的鱼翅燕窝,只是主持宴会的主人,换成了严嵩。r

我暗暗地把这两次宴会的主持者作了对比:一个显得高傲、孤独,略带疲惫;一个和蔼、平易,满面春风。如今,那个高傲孤独的夏言,似乎已经被人忘记了,至少,在公开场合,已经没有人提起了;而满面春风的严嵩,正执掌着内阁,辅佐着君王,炙手可热。r

我不知道,在同样的场所,同样的酒宴,严嵩会不会想到三年前当众受到的侮辱。r

其实,严嵩没有忘记。他不仅牢牢记得夏言给予他的种种凌辱,更牢牢记住了夏言之死带来的教训。r

夏言的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有严嵩所受的刺激更大。严嵩为个人计,不能不希望夏言死;可一旦夏言真的死了,他又不能不感到心寒。辛辛苦苦干了四十多年,最后连个罪名都没有,说杀就杀了,谁又能保证夏言的今天不会是他严嵩的明天呢?每每想到这一点,严嵩就会不寒而栗!他不能不小心谨慎,妥为部署。r

思来想去,从夏言垮台的教训中,严嵩得出结论,对对手不能掉以轻心。夏言垮就垮在对他严嵩一味欺辱,放松戒备。目下,皇帝深居西苑,不复还宫,所有朝会,均已不再举行,朝臣已很难一睹天颜。唯在西苑设立两个直庐,一个是内阁大臣的,一个是撰写青词的班子的,均昼夜轮流当直。环顾中外,受到皇帝信任的,能经常接近圣上的,无非那么几个人,除了他这个首辅外,就是徐阶、袁炜和新科状元李春芳。李春芳是新进,还没有资格加入权力竞逐,而且通过一两年的观察,看来李春芳是个忠厚老实的老好人、书呆子。袁炜呢,资历尚浅,虽城府颇深,然当下就是专职写青词,对他严嵩也表现出十分的敬重,倒不必放在心上,至少尚不需要特别提防;而徐阶就不同了,青词写得好,能力又强,圣眷日隆,虽不是阁臣,可特命在西苑当直,随时蒙召。更为重用的是,徐阶的威望在朝野又非常之高,门生遍中外,他固然表现出了应有的谦恭,但积官场近五十年的经验,严嵩心里明白,官场险恶,在这里塑造出的人际关系,往往是表里不一,难以简单评估,惟有傻瓜才会只看表面现象。他在和夏言的争斗中,不就是采取的“阳柔附之,而阴倾之”的以柔克刚之术吗?以徐阶的性格和为人,他也只能玩一玩政治柔术,表面恭敬、暗中较劲。因此,徐阶越是恭恭敬敬,就越需要小心提防,绝对不能被暂时的拙节卑礼、谦抑恭敬的假象所迷惑。况且,徐阶已经不是作为个人而存在,而是某种势力的代表,就是他不想竞逐,他的门生故旧为前程计也要鼓动他竞逐,不是徐阶要不要争,而是不得不争!这就是严嵩的结论。r

短短三年,状元楼的物是人非使严嵩受到从未有过的刺激,散馆的晚宴一结束,严嵩就迫不及待地召集严世蕃、赵文华、鄢懋卿到府中议事。r

“对徐阶,都要小心,要给我严密监视他的言行!”他以少有的严厉口气,吩咐说。在严府,这样的聚会,近来越发频繁。r

严府正堂的客厅宽敞明亮,上好的焦炭无声无息地燃烧着,散发出阵阵热气,却没有一丝烟尘。r

置身在这温暖舒适的氛围里,赵文华感到十分惬意。多年来,告密、出卖、陷害、献媚,只要能有助于自己升迁的手段,都尝试过了,张璁执政,讨好张璁;夏言执政,讨好夏言,可命运似乎总是与自己作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挫折、坎坷,直到严嵩执政,认为义父,才出现转机,虽然只是通政司的长官,但毕竟位列公卿--已是与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的长官并列的大九卿之一,而且因为严嵩的信任,得以参与核心机务,心理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对严嵩的分析,深以为然,“请义父大人放心,通政司那里,孩儿一定把好关,”年过半百的赵文华乖巧地说,“所有徐阶及其门生的文牍,孩儿都会亲自研读,决不放过蛛丝马迹。”r

刚刚由江西永丰知县升任都察院监察御使的鄢懋卿,也已经成为严嵩的义子,但他毕竟初来乍到,还不完全明白高层内幕,或许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政治智慧,也可能是为了消除心中的疑虑,便提出了疑问:“孩儿听说,徐阶在背后,也总是说义父老人家的好话;又听说,此人很是清廉勤政,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啊?”r

“正因如此,才不得不防!没有异常举动?清廉,就是异常!”严世蕃以坚定的口气说,“官场上,不怕贪墨之人,最可怕的恰恰是清廉之人!”r

严世蕃话一出口,惊得鄢懋卿目瞪口呆。r

“道理很简单,”严世蕃解释说,“因为贪墨之人,有把柄,就得乖乖地听话,哪敢造次?廉则刚,不好驾驭,况贪财好色,人之本性,他何以要克己?说明他有野心,这种人,最是要防范!”r

赵文华、鄢懋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连点头。r

“万勿为假象所惑。当初父亲大人对夏言,拙节卑礼、谦抑恭敬,屈辱降尊至执父子礼,难道是真心?在官场,不戴面具,无以立足。”严世蕃侃侃而论,“不过,那帮自以为是的书呆子,什么正邪不两立,什么不要轻视政敌云云,都是不明底里的昏话。官场上哪个官员的地位,不是上边给的?归根结底,说一千道一万,官位之取得取决于上边的,那么官位之动摇,亦取决于上边,岂是政敌所能左右?当然,这不等于说,对对手可以掉以轻心,然则,防范之要何在?需知,对手若要动摇,必要说动上边,是故,一切要从这里入手!一言以蔽之,取悦上边!”他转向严嵩,“上边多疑好猜忌,万不能让他感到父亲揽权专断。”r

在下属面前,严嵩多少还要摆出做首辅和家长的架子,正色道:“圣上乃英主,生逢盛世,作臣子的,尽心辅佐就是了。为父年已七旬了,夫复何求?只想平平安安度过余生。”r

严世蕃不像严嵩那么谨慎,他不以为然地说:“平平安安?官场上,不是你想平安就能平安的!父亲,您可别忘了,您一个人的荣辱,关乎严家兴衰,关乎追随您的一大批人的前程!”r

“是啊,是啊,义父大人!”赵文华、鄢懋卿随口附和,“我辈前程、身家性命,都是义父给的,永远都靠在义父身上了,您老人家甩也甩不掉了!”r

“刻下,内阁只有父亲您一个人,岂不有专权之嫌?”严世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上边不是好猜疑吗?就主动提出增补阁员,省得说你专权;上边不是好祥瑞吗?咱们就发动人进献,然后父亲就领衔上表祝贺,颂扬他是英主;上边不是奉玄修道吗?咱们就多写青词,办成一件事,无论大小,都说是圣上敬玄之功!只要上边高兴,一切就好办了。上边身居西苑,圣断端赖禀报,还不是咱们怎么说,他就怎么办?”严世蕃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一套计划,又狠狠补充道,“都说我们老严家玩权术,可这还不是上边逼的?不玩权术,不要说乌纱帽,连性命保不保得住,还是疑问呢!”r

严嵩虽然不情愿,但又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着高棋。当即,便由严世蕃拟就了一封请求增补阁员的密札。r

密札是大臣写给皇帝的私人信件,一般是就重大问题提出个人建议的,不作为公文,也就勿需经过正常的传送程序,直接密达御前。不过严嵩的这份密札,更愿意为朝野共知,所以密札在上达前,就由赵文华等人将内容广为散布;而严嵩本人,则还谦虚地征询了徐阶的意见。不用说,严嵩请求增补阁员的事,随即传遍朝野。对此严嵩感到十分得意,似乎感到在朝野一下子树立起了光明磊落的高大形象。而更使他感到莫大慰籍的是,圣上在密札上批示,不允所请。看来圣上的宠信,是坚定不移的啊!r

但严世蕃并不这样认为。他分析说,说不定是在试探呢?上边知道咱老严家有谋略,会不会疑为欲擒故纵之计?如果是这样,那就弄巧成拙了!r

严嵩只得再上密札,密札措辞更加坚定诚恳,说若陛下再不允臣所请,臣惟有乞骸骨,以谢天下。r

乞骸骨,就是请求把无用的老骨头放还,实际就是请求辞职、致仕的意思。严嵩这样说,是表示他请求增补阁员的决心。r

西苑无逸殿,总是香烟缭绕,自从当今圣上宣布“敬摄”,就一直居住西苑,凡有事,即在西苑无逸殿召见近臣。严嵩白天在内阁处理公务,夜晚即到直庐当直。但有要事需要禀报,或者皇帝召见,白天也到无逸殿面君。为增补阁臣的事,严嵩又一次面君请旨。这一次,圣上没有断然拒绝。r

“卿有无适当人选?”圣上怀里抱着他心爱的名叫虬龙的小猫,似乎心不在焉地问。r

严嵩明白,这是圣上在试探他。圣上之所以不允所请,看来是担心自己引用私人。猜到了圣心所思,严嵩胸有成竹地说:“阁臣向由廷推,老臣从未想过人选。陛下若有合意之人,臣愿提出于朝臣之前。”r

“那好吧,就依爱卿之请,廷推增补两名阁臣。”圣上摸到了底牌,就放心地允准了。r

廷推,是国朝用人之制。凡内阁大臣、部院堂官出缺,由朝廷五品以上官员共同聚议,推举出候选人,每个职位推举三人,顺序上达,由皇帝圈定一人。r

廷推之制究竟对用人有多大助益另当别论,然而,至少用人者不能不考量如何过此一关,则是勿庸置疑的。所以,严嵩出了无遗殿,就吩咐文吏,知会赵文华、鄢懋卿、严世蕃回严府研议人选。r

“第一类,论地位顺理成章应该推举的,是吏部尚书闻渊,这是父亲当首辅后提拔的,应该是可靠之人,就地位而言,也是首选之人”,严世蕃早有准备,开始一一分析,“第二类,留都的吏部尚书张治、兵部尚书韩邦奇,资格老,都是靠熬资历熬到这一步的,又都是有名的老好人,不会有什么威胁;国子监祭酒李本,一个老书虫,没有什么能耐,可他的门生故旧多,廷推时必是热门。第三类,上边喜欢的,有礼部尚书徐阶、礼部右侍郎袁炜。”r

“孩儿这就放出风声,谁若推荐徐阶,就是与元翁过不去!”鄢懋卿一听徐阶也在人选之中,急不可耐地表态说。r

“愚蠢!”严世蕃呵斥道。r

“倘若徐阶入阁,会不会养虎为患?”赵文华忧心忡忡的样子,“倒是袁炜,似乎颇易驾驭。”r

“绝不可提袁炜!”严世蕃断然道。r

“为何?”严嵩不解,“为父倒是属意此人。”r

严世蕃诡秘一笑,“自有道理。”他指着鄢懋卿说,“你,可广为散布袁炜当入阁之言论,”又指了指赵文华,“你,散布袁炜者辈不宜入阁之说。”r

“这……”赵文华、鄢懋卿颇是不解。r

严世蕃并不理会,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嘻笑道:“别光说安排大官的事,小官也有多少人等着做哩。兵部员外郎方祥送了把檀香折扇,甚是名贵,就想当当职方司郎中,就给他吧。还有一个翰林院编修殷世儋,好不懂事,拿了两首酸诗,就想入非非了,叫他做梦娶媳妇去!”r

鄢懋卿、赵文华禁不住捧腹大笑。r

过了几天,朝廷五品以上官员在文华殿聚议,廷推阁臣。r

关涉入阁拜相,众人无不兴趣盎然。国朝祖宗传下制度,尚书以上大臣之选拔,必经廷推。每个有资格参与其间者,皆感庄严神圣。倒是主持廷推的首辅严嵩,显得轻松自如,神态安然。r

他窃笑,那些以为自己在行使神圣权力的人,实际上还不是道具一般?只有权势者最清楚:一切皆在掌握中。r

果不出严世蕃所料,廷推的结果,正是闻渊、徐阶、张治、韩邦奇、李本五人入选。严嵩遂以内阁公本,将名册呈报请旨。r

“怎么没有袁炜啊?”圣上看了看名册,不满地问。r

袁炜自任礼部侍郎以后,就入直西苑,精制青词、编撰道经典藏,废寝忘食、席不暇暖,甚得圣上的欢心。特别是,按照严世蕃的策略,近来严嵩在圣上面前屡屡夸奖袁炜,造成袁炜入阁顺理成章之势。因此,圣上看到拔擢阁臣的廷推名册中没有袁炜,就有些不悦。r

这一问,正是严世蕃谋划中所希望听到的。于是,严嵩便按照严世蕃事前的交代,娓娓道来:“回陛下的话,袁炜文采卓著,忠心可嘉,臣等很想推举他;但众臣以为,袁炜资历尚浅,升迁颇快,似不宜再予拔擢。老臣以为,此等看法虽近乎迂腐,然亦不无道理。古人云,天下为公,朝廷用人,自然是不拘一格,但用一人,毕竟还要顾及他的科第前辈、同年诸人,新职甫就,旋又升迁,恐引发其同年乃至前辈对朝廷之非议,有挫士气事小,很可能会因此有损圣威,则臣万万不敢为之!”严嵩这套说词,名是说袁炜,实是对着徐阶的。言外之意就是:徐阶刚刚提拔为礼部尚书,不宜这么快就入阁。r

圣上点点头,表示对严嵩的看法是认同的。既然徐阶、袁炜可以再缓一缓,余下的人,到底谁入阁,就无关紧要了,他要严嵩提出人选。r

“自古论相,都是出子天子,非臣下敢妄言,还是请陛下圣断。”严嵩以诚恳的语调回答说。r

这句话,令圣上感动。哪像夏言,动不动就争辩说,这是臣下的权责,那是祖宗的定制,似乎皇帝只是首辅手中的木偶。相比之下,圣上更加觉得严嵩实在是谨守臣份的忠臣。r

“那就让李本和张治入阁?此二人青词写得尚称朕意,看来是有才干的,也是可靠的。”圣上以商讨的口气,作出了定夺。r

严嵩喜出望外。此二人,正是严嵩心目中理想的人选。至关重要的是,通过此番部署,在不动声色中,把徐阶排除在内阁之外,而且不仅没有引起圣上的猜疑,还使得圣上对自己更加信任,严嵩的地位日渐稳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