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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识高层(三)


三r

翰林院首门的西南角,几间不起眼的衙舍,是翰林院专责存放朝廷诏旨、各部院公文副本的文牍房。几乎所有的闲暇,我都要到这里埋头翻阅。而每次来,近乎都看到一个高高个子,相貌瑰奇、胡须茂密,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埋头几案。他时儿奋笔摘录,时儿沉思默想,一副忘我的样子。开始,彼此只是礼节性抱拳施礼,后来偶尔问候一言两语。久而久之,就有一种引为同志的亲近感。r

不久我就访得,这个外表给人以不怒而威、沉默寡言之感的中年人,名叫高拱。此时,他是翰林院的正七品史官--编修。我还访得,高拱是河南新郑人,字肃卿,号中玄。与我张居正不同,高拱生于官宦之家,其祖、父皆进士出身,累世为官。高拱则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选庶吉士,在院已经近七年了。虽然同在翰林院,但并不是说人人都可以交心。实际上,彼此提防,相互试探,从旁观察,无不小心翼翼。所以,对高拱,内心虽有亲近之感,但表面却依然客客气气,我称他为高大人,他称我为张大人。后来,慢慢熟悉了,他叫我的字,我称他“中玄兄”。高拱是前辈--年龄大我十三岁,科第比我高两科,亦师亦友,所以我称他的号。r

我和高拱除了偶尔谈论学术以外,从来没有涉及时政的话题。可是,知道了袁炜之所以升迁的幕后原因,青词这个玄虚的名词,突然间就在我的脑际萦绕着,驱之不去。我不知道和谁可以谈论这个话题。这天午后,看看文牍房四下无人,我便试探着问高拱:“中玄兄,我兄可知青词者为何物?”r

其实,进入翰林院两个多月了,我已经知道青词为何物了。当年在江陵县衙,知县袁炜就提到过青词,还吞吞吐吐说,是一种特制的公文。哪里是什么公文,根本就是嘉靖朝官场的怪物!因是用金墨恭写在特制的青藤纸上的颂辞,故名青词。内容无非是歌颂上苍神祗、玉皇天尊的华丽辞藻,写成后呈达御前,当今圣上叩拜焚烧,以期随着缭绕香烟,达于苍穹。r

我之所以问高拱,其实就是想知道他对青词有何看法。r

高拱苦笑一声,突然低声吟道:r

试观前后诸公辅,r

谁不由兹登政府。r

君王论相只青词,r

庙堂衮职谁更补!r

政府,就是内阁。按照国朝的制度,皇帝乃国之元首,一且权力集中于皇帝,但从来没有明确哪些是皇帝的职权,哪些是政府的职权。但一般来说,皇帝所扮演的,是最高仲裁人的角色,直接管理国家的责任在内阁。国朝太祖废除汉唐宰相制度,由于不适应治国需要,逐步又发展出了一个内阁制度。内阁俗称政府,内阁组成人员多则四、五人,少则一、二人,正式的职衔是内阁大学士,俗称阁老。他们的主要职责就是,讨论国家一切事务和人事安排,提出决策方案,供皇帝裁定。凡各部院和地方督抚有所请示,内阁提出批复意见;凡对各有司、各地方有所指示,内阁拟出文稿,此即为内阁的“票拟”权。因为有了这些职权,政府就成为事实上的政务中枢。因此,登政府就是入阁拜相之意。r

“写的好啊!写的好!”吟毕,高拱提高了嗓门,“数一数,自从当今圣上登大宝,出于圣裁任用的政府大老,哪个不是因为青词!远的不说,就说在位执政的阁老,夏言不是?严嵩不是?徐阶、袁炜、赵文华之升迁,不也是因为青词?!倘若善制青词,再有了靠山,自可连翩开坊,步步高升!”r

我惊诧不已。原以为高拱是一个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的人,想不到他竟如此率直、激愤。但更令我惊诧的是,青词居然成为朝廷论相用人的标准。r

“我华夏,千百年来,子民百姓,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就会对当国者满怀感激,不吝辞章歌颂当道,歌颂父母官。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表达感激,对所受恩惠就难以心安理得的承受。对此,国人早已习以为常了。可是,进入嘉靖一朝,突然间就又冒出了歌颂神祗的青词来!这妖道观场的劳什子,居然让堂堂的士林,孔孟的信徒趋之若骛!”r

“竟有此事?何以如此啊!”我惊疑而又愤怒地问。r

“一言难尽啊!”高拱感叹着,“此地非讲话场所,天黑到寒舍小叙。r

晚上,我如约来到高拱位于惜薪胡同的家里。这是一个一进的院落,显得甚为破旧。r

高拱已在花厅备了几个小菜,烫好了酒。r

“叔大应该晓得,”三杯酒下肚,高拱有些亢奋,不等我问,就讲开了,“当今圣上,是国朝的第十一位皇帝,本出于旁支,能继大位,实出偶然。由外藩而一跃登上龙位,这在国朝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当今圣上初入京,朝政皆由首辅杨廷和料理。杨廷和老成持重、威望很高,被称为救时之良相。在他的辅佐下,嘉靖初年确有一改前朝旧弊恶政的新气象。经历了正德皇帝荒唐透顶的统治,朝野早就盼望有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了,所以当今圣上一时博得了‘英主’之称。不过,当今圣上是一位权力欲极强的人,既不能容忍杨廷和的威望高于其上,更不允许大权旁落,遂费尽心机,发动了所谓‘议大礼’之争。议大礼者,就是否认他皇帝的皇位是继承自孝宗弘治、武宗正德父子,而是要把他做藩王并且早已死去的父亲,封为皇帝,尊为皇考,列入祖宗,立为正统。叔大你想,这与士大夫们坚守的道德伦理、纲常法统观念不是格格不入吗?”r

“圣上何以如此?”涉及到当今皇帝,我立即紧张起来,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句。r

“当道常常做出令人瞠目的荒诞之举,后人往往就以为这是昏馈所致。殊不知,这恰恰是彼等的高明之处!越是悖于常理,越能考验下属的忠诚。叔大你想,仕途官运掌握在上宪之手,仅从表面如何能考验其忠诚度?官员们口称拥护、言曰服从,乃至一片颂扬声,但是不是真心拥护、绝对服从,是需要考验的。只有经得起考验的官员,才能信用。关键时刻最能考验一个官员是否值得信用。所谓关键时刻,不是看你对符合常规的决策是否拥护,而是看你对有悖常理的举措是否服从。明明知道上宪的决策是有悖常理的,却毅然决然地拥护、服从,就是经得起考验!就是值得信用!反过来说,一旦当道作出了有悖常理的决策,也必是整肃异己的开始!”高拱没有就事论事,而是道出了他对官场观察的心得,说话的语气颇是自负。r

“当今圣上的议大礼,即是如此。”高拱继续说,“果然,议礼之议甫出,以杨廷和为首,朝廷百官众口一词:不合祖制!有悖体统!若圣上一意孤行,必抗争到底!圣上刚一试探,就碰了一个大钉子,搞得堂堂君王十分孤立。在孤独中便一心扑在了修道敬玄上。也许是不得已的躲避,也许是为了寻找自我安慰,总之,圣上开始对修玄格外热衷。须知,按照名教圣训,皇帝是要靠自己的德行证明自己就是上天之子,不能靠暴力,更不能靠装神弄鬼。所以,面对圣上的怪诞之举,百官先是震惊,继之便是批评。劝谏的奏疏纷至沓来。”r

高拱回味了片刻,以欣羡的语调说:“嘉靖朝之初,朝廷风气一新,官场中人,敢讲正气,多有风骨,高某心向往之矣!”r

“何时万马齐喑,所闻皆是颂扬之声,恰恰表明当道统治之黑暗。”我附和着,“历朝历代,无不如是。”r

听了我的话,高拱点头赞许,又伸过长长的手臂,边与我碰杯,边继续说:“不难想象,彼时的圣上定然是束手无策,苦恼万端。哎,恰恰就是这个当口,新科进士张璁站出来替圣上说话了。张璁中进士已经四十七岁了,彼时还在礼部实习,也就是所谓的观政进士。一个四十七岁才中进士的人,按步就班,恐怕到老死也难以位列宰辅了。要有所作为,只能走捷径。于是,张璁禅精竭力,写成了一篇《大礼蔬》,把圣上想说而不便说的话,说得头头是道,直把议大礼论证得合天意,顺民心。圣上不看便罢,一看此文,禁不住心花怒放,立即谕令下群臣议,并批示说:‘此论实遵祖制,据古礼,尔曹何得误朕!’一旦上纲上线到古礼祖训上,谁还敢公开反对?一篇《大礼蔬》,居然扭转了局势。重用张璁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然而,国朝制度,任用部院堂官、内阁大臣,必须经过廷推——由京官中五品以上官员集会共同讨论推荐。按惯例,推荐的候选人为一个职位三人,排序上达,供皇帝圣裁圈定。圣上恐张骢难过廷推关,事先做了暗示、疏通。可是,没想到参加廷推的官员就是不买帐。圣上既愤怒又无奈,只好行使否决权:不推荐张璁,其他人就是不任用。可众臣也不示弱,就是不推荐张璁。这样较量了几个回合,杨廷和发动言官,对张骢展开猛烈攻讦,结果,张璁不仅没有提拔上来,反而被排挤出北京,灰溜溜到留都南京任了个户部主事的闲差。按惯例,如果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否决内阁的建议,就表示对内阁的不信任,内阁首辅只好请求辞职。也就是说,杨廷和是以牺牲内阁首辅职位的代价,抵制他认为有悖常理的行为。”r

说到此,高拱好一阵沉默,“杨廷和,”他伸出大拇指,有力地晃了晃,又双手把酒杯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地洒向地面,口中喃喃,“愿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r

我也情不自禁地随高拱把杯中之酒洒了下去。r

“圣上受此打击,心中的愤懑、懊恼可想而知。这时候,身边的太监……”说到这里,高拱顿了顿,恨恨然道,“太监!甚事都是太监坏的!叔大,我辈正人君子,时时要记住,太监是祸水!”r

我连连点头,“宦珰内官,贤者实寡,有史为证。”r

“这些个阉珰,”高拱咬牙切齿地说,“看皇帝整日闷闷不乐,就劝他修玄敬道,请来妖道,撰写青词,把堂堂内宫搞得乌烟瘴气!更可恨那张骢身为儒门弟子,闻得圣上有此爱好,居然不顾廉耻,在南京写起了青词!和那些大字不识一斗的妖道相比,张璁的青词一俟送达御前,圣上便大喜过望。调整人事的提议立即传达到了内阁,人选也作了暗示。新的一轮较量又展开了。北京的朝臣们不可能原谅张璁。道理很明显,此人不仅没有吸取教训,思过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以孔孟之徒,朝廷命官,居然不顾体面廉耻,撰写青词!是故,张璁的名字,就是上不了推荐名册!圣上下了最后的决心,采取了非常措施:发中旨!不通过内阁,由皇帝直接从内宫发出谕旨。这不是不尊重体制吗?!名教圣训,皆言要行仁政,而要行仁政,就不能允许出现绝对独裁。所以,在体制上,对皇帝权力行使,多有制约。皇帝的所有诏令圣旨,应通过内阁下达,如内阁认为诏令圣旨有不当之处,有责任加以‘封还’,而所有部院、督抚的请示,均由内阁拟出批复意见,再由皇帝依此御批,就是说,皇帝的决策,应取得内阁的同意;还有,言官和所有朝臣,都可以对皇帝的言行、政策提出批评、劝谏,吁请其改正。而发中旨,绕开内阁,就是破坏体制!可悲的是,破坏了体制,发了中旨,百官除了指责抗争一番以外,并没有推翻的办法。张璁居然以中旨任命,走马上任了!可叹!可叹啊!皇帝想做的事,越是错的,就越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之辩护,为之奋斗,这就是政治,讲不讲政治,不是看对上宪正确的决策能不能贯彻,恰恰是看对明知是错误的决定能不能论证出它的正确性、重要性、必要性,能不能坚定地加以维护和贯彻。”r

“可是,圣上目的已经达到,何以还对修玄斋醮、焚烧青词越发专注痴迷呢。”对此,我确实颇为r

不解。r

“私欲!”高拱断然道,“圣上总以为,他以外藩旁支得继大统,乃神灵护佑,故要申谢上苍恩沐;更冀望以修玄斋醮的神迹方术,邀得长生,永享皇祚!享尽人间富贵!岂止如此,明是炼制长生不老之丹,实则是烧制春药,还以采阴补阳之名,纵情淫奸少女!圣旨煌煌,要国人谨守存天理、灭人欲之名教,我辈考试作文,举止言谈,皆要符合名教圣训,稍有出入,即以背戾经旨之名受到打压,可是,国之元首,却沉湎于妖道邪术而不可自拔,国人不仅束手无策,还要殚精竭力为之助!公理安在?良知安在?”r

我没有想到高拱如此激烈,忙打圆场:“中玄兄,喝高了。”r

“愚兄错就错在太清醒!”高拱悲愤交加,“议大礼,谏修玄,这件事,前前后后闹了近二十年!可是,刻下,是非似乎已经厘定:反对议大礼,抗阻修玄的,便是****;赞同议礼,善写青词的,就是忠臣良吏。百姓疾苦可以不管不问,边防战事可以不理不睬,但青词不能不写。因为,这是政治。当下善写青词,已经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反而是讲政治的表现了。你们的新科状元李春芳不就以被选入撰写青词的专班而感到荣幸吗!”r

“后世子孙,一定会嘲笑入主政府的堂堂宰辅、满腹经纶的进士翰林,却以争写青词为要务的行为。”我又忍不住附和道。r

“可叹啊!可悲啊!”高拱又是一阵感慨,“可是,一代又一代,总在重复前人的错误。一代又一代人为了在后人看来荒唐透顶的事,却以神圣庄严的态度,殚精竭虑,贡献智慧、耗费财力,不惜代价!以为能够避免前人错误的人,实际上又导入了新的误区!”高拱露出一脸的愤怒和无奈,“当今圣上大权独揽,威权治国,写则写矣,烧则烧矣,都没有甚样大不了的!可是,叔大可曾想象得出,在今日之朝廷,青词足以辨忠奸!青词足以别良莠!在当今圣上看来,此乃国朝最大之政治,臣工群僚是否讲政治,端在如何对待青词!耿耿忠心、满腹经纶,都比不上一篇青词!”r

说话间,高拱脸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毕现,似乎眼眶中还满含着泪花。仿佛是受了莫大侮辱的人,既不甘心受辱,又无力反击。r

我问高拱:“中玄兄,你说,撰写青词的衮衮诸公真的相信青词?”r

高拱像要与人辩论的样子,激愤地说:“信不信是一回事,写不写是另一回事。就这么简单!”说罢,他长叹一声,“公门中,有多少人,仅仅为了媚上邀宠,忙忙碌碌地浪费才华和生命!”r

“那还是有人需要这样,不然,何以就能因此而得宠呢?”我心想,但这次我忍住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忧心忡忡地说,“弟在翰苑档房的故牍新档、邸报羽书中,看到的皆是倭寇抢掠、鞑虏侵扰的记载,却未见到解决之策。阡陌之间,皆闻贫富日殊,民意沸腾,庙堂之上却未见治理之道,衮衮诸公却把精力用在写青词、赞修玄上,如何能够安枕!”r

“叔大,当国者非无治国之道,”高拱嘲讽地一笑,“高某可以‘一意维持’概括之!”r

“既然如此,中玄兄可否思量制青词以求荣进?”我试探着问。r

“我高某是不会写青词的。就作一辈子翰林吧!”高拱语气中充满悲愤,似乎意识到对一个后进说这些有些不妥,他又露出很勉强的笑容,“已经作了七年,再作它七年,十七年,又有何妨!大不了做做学问,写写书,自得其乐,乐在其中,有什么不好,反正我高某是绝对不会去写青词的!”r

听了高拱的一席话,我钦佩非常。他的正直、率真,令我既惊且喜,暗暗地为能够结识这样一位憎恶分明、见识过人的良师益友而欣喜,忙恭恭敬敬地举杯敬高拱,“中玄兄,尽在酒中矣!”r

高拱苦笑着,转过头去,高声叫着,“孩儿他娘,把我那两本书拿给叔大兄弟斧正。”r

“中——”随着一声长长的应声,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从内室走出来,把两本书递到的手上。r

我忙施礼,又迫不及待地接过书翻了起来。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人,对高拱的学识,自叹弗如,心悦诚服。此前,因为我自小就每每被誉为神童才俊,在夸奖声中长大,免不了飘飘然,目无余子。但是与高拱交通,方有小巫见大巫之慨。官宦世家的高拱,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十七岁以礼经魁于乡。虽然蹉跎十三载方登科及第,然则他的学识却越发深厚广博,著作也已刻刊多部。r

“《问辩录》是对朱老夫子《四书章句集注》的辩驳,以求圣人遗言之真诠。”高拱略带自豪地解释着,“《春秋正旨》则是为孔圣人挑毛病。高某自己评价就是八个字:自不量力、胆大妄为。”r

“文如其人,我兄为文不好词藻而深重有力,弟钦佩不已!容弟慢慢赏习。”我又举杯敬了高拱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