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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识高层(四)


四r

皇宫大内的的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合称三大殿,本是百官朝会之所。然则,由于当今圣上隐居幕后“静摄”修玄,朝会典礼,皆不主持,所以三大殿的朝会,已经久辍不举了。r

穿过奉天门,在奉天殿东北,有座金砖玉瓦的殿阁,名文华殿。这文华殿,规制较之三大殿为小,但更加精工。原本是用于皇帝听讲经书,并在讲习后招待群臣--即所谓经筵之所,因没有皇帝在场,这里又可供群臣坐而论道,故廷议--即由朝廷各部院堂官参加讨论军国大事的会议,就每每在此举行。r

这天午后,文华殿举行廷议。我座在文华殿东南角的一个几案前,略带拘束、紧张。高拱就座在我的左侧。按照官职,我和高拱是没有资格参加廷议的,但是,翰林院有负责廷议纪录之责,每次廷议,皆得与闻。所以我和高拱也就早早赶来,主动承担了记录的职任。r

进得文华殿,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对东西相向而立的镀金之鹤。在两鹤之间的空档处,内阁首辅夏言、次辅严嵩,并排而座,代皇帝主持廷议。抬眼望去,首辅夏言须发皓白,长长的眉毛下,一双深陷的眼窝,透出疲惫的光芒。他面色冷峻,双手抚膝,半仰着头,似乎在沉思,可分明又透出躁急操切的情绪。而次辅严嵩虽然比夏言年长三岁,已近古稀之年,却毫无臃肿老态,反而显得健朗许多。他面带微笑,不停地和部院堂官抱拳示意。r

“列位大人,”夏言瓮声瓮气地说,“今次廷议,无他,乃因迩来朝廷接陕西、宁夏、甘肃三边总督曾铣奏疏,皇上御批:‘虏据河套,为我中国心腹之患久矣!今曾铣建言收复河套,驱逐鞑虏,宏猷可嘉。下廷议,以图长算。’是故,请列为大人廷议之。”r

夏言话音未落,会场立时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听得出来,众臣表现出来的,是振奋、激动的情绪。是啊,也难怪,当今圣上隐身幕后,操纵政局,要么云山雾罩来几句玄学术语,让人摸不着头脑;要么就是批评臣僚大事不奏报、小事常渎扰,语多激愤,词颇辛辣,众臣为之汗颜。这次就大不同了!如此明确、振奋的谕旨,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过了。虽然圣上并没有按照惯例参加廷议,但文武百僚,还是感到无比兴奋,大有久旱逢甘露之感,以至于夏言几次摆手示意,都未能使会场安静下来。r

我的情绪也在这一片振奋的氛围里高涨起来。收复河套,这是何等的宏图大略啊!不仅不是维持,是主动进攻!对此,谁能无动于衷呢?当听到兵部尚书丁汝燮宣读曾铣奏疏中“贼据河套,侵扰边鄙达百年,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臣请以锐卒六万,直倒其巢!”这句话时,我按奈不住激动心情,连连对高拱摆了摆头,其意是说,如何?朝廷要振作了吧!因为我给人的印象一向是严肃、少言寡欲,这种动作就连高拱也难得一见,他愣了一下,苦笑着低声道:“但愿如此!”说实话,刻下我对高拱的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不以为然,高拱断言当道一意维持,可这次,最高当局已经在行动了,还有什么值得怀疑?但事后回想,正是这种乐观情形影响了我对事物的判断。r

“曾铣的奏疏,”夏言站起身,大声说,“是老夫密荐上达的。今皇上已有圣断,正是上下同心,复我河套的大好机遇。”r

又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过了一会,待会场渐趋平静,次辅严嵩欠了欠身,意欲发言。他虽然和夏言坐得很近,但让人感觉似乎又离得很远。我从来没有看到夏阁老和严阁老私下里说过一句话,夏言甚至一直把头抬得高高的,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看严嵩一眼。严嵩似乎并未在意,他转向夏言,以请求的语调说:“元翁,严某妄言一二,供元翁酌之?”首辅又称元辅,因嘉靖朝官场兴起称“翁”之风,如谚所云:“官无尊卑,皆曰一老,人无大小,皆曰一翁”,对堂堂的内阁首辅,即多以元翁尊称之。r

夏言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严嵩的话,正襟危坐,不作任何表示。远远地看着这场景,我竟有些替严嵩感到不平。这不是第一次了。在朝廷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上,我就观察到了同样的一幕。因为我名列进士第九,所以就被安排在第二桌。首辅夏言在第一桌,次辅严嵩刚好在第二桌。严嵩微笑着,一一询问了在座每个人的名字籍贯,和蔼地与众人交谈。每当有人前来给他敬酒,他总是说,敬过元翁没有?要先敬元翁,不过元翁年事已高,千万不要让他老人家多喝。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严嵩起身走到夏言身旁,弓下瘦高的身躯,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托着杯底,举到与饭桌平行的位置,歪着头、脸上分明挂着讨好的笑,显然是要为夏言敬酒。可没有想到,夏言根本不理会严嵩,他站起身,高声宣布,琼林宴散席!严嵩愣了一下,但随即把酒杯举过头顶,环视厅内,高声说:“来,列位进士,我辈再共同敬元翁一杯!”说着,一饮而尽,近乎倒退着回到自己的座位,和同桌诸人,道别致意。r

“元翁,严某欲参议一言,妥否?”严嵩又问了一句,夏言依然不说话,仿佛身旁根本就没有严嵩这个人。这一次,严嵩无以掩饰了,但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收住微笑,轻轻咳了两声,缓缓道:“列位知道,我太祖起兵灭元,洪武元年八月,国朝大军攻入大都,元顺帝率残部退至漠北。这一点很重要,就是:元朝虽灭,残部犹存。他们经常侵扰我朝北边,此即北虏之患。但自太祖至英宗,我朝对北虏之患,取以攻为守之策。太祖时,我朝大军深入漠北,重创前元之残部。有前元大将名鬼力赤者,正式废除了元之国号,改称鞑蛋。随之,各部陷于分裂割据状态,形成三大部,有东之兀良部,占辽河、老哈河流域;克鲁伦河、贝加尔湖一带为鞑蛋部;额尔齐斯河流域及以南的准葛尔盆地为瓦剌部。三部落之间相互仇杀,同时也不断骚扰我朝。成祖曾五次亲征,崩逝于行营;英宗亲征,则被瓦剌所俘。自此,我朝对北虏之患,转而筑城防御。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重修长城,并在万里防线上,先后建立了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太原、固原九个边防重镇,谓之九边。我朝以九边为据点,部署重兵,以抗击北虏之侵扰。但宪宗成化年间,北虏突破我朝西北防线,侵入河套地区,最为我朝心腹大患。何也?过去北虏南侵,烧杀抢掠,固是可虑,然每每抢掠之后,即行撤退。而河套,乃我朝西北塞上江南,三面临河,土地肥沃,水草丰盛,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北虏占据河套,补给自有所出,即以此为桥头堡,抢掠延绥、平凉、灵州、固原、大同,边患自此愈演愈烈,真真是国无宁日了!现北虏俺答部据河套、扼蓟州,势力最强,威胁最大。虏酋俺答老奸巨滑,最难对付!”严阁老环顾四周,提高了嗓音,“我中国天朝大国也。文武制度,何人可比?蛮夷鞑虏茹血食草,何异于兽?竟敢欺我中国,占我热土?!鞑虏不知我天朝仁慈为怀,误以为天朝有畏惧之心。今英主在上,贤相执政,良将请樱,不复河套,更待何时?此乃一劳永逸之策,万世社稷所赖也!既然此议乃元翁密札所荐,我辈当尽全力促其实现!”r

严嵩说完,会场出人意料地出现了冷场。夏言显得极不耐烦,斜楞了严嵩一眼,又伸长脖子,紧紧盯着兵部尚书丁汝燮。丁汝燮是主管官员,但他的情绪反倒有些低落,似乎是出于无奈,说话声音很低,近乎自言自语:“曾铣章疏俱可行,本部已遵王命拨出专款二十万两,以为备饷之用。”r

后来才知道,丁汝燮对收复河套之议,本不赞同,接到曾铣的奏疏,私下密商于严嵩。严嵩只是冷冷道:“元翁要建不世之功,你当助一臂之力。”丁汝燮是严嵩提拔的人,一听此言,更加谨慎起来,但又怕得罪夏言,因此,对曾铣的奏疏,采取拖延的办法,迟迟没有答复。夏言三番五次催促,迫不得已,兵部只得拟出意见说,收复河套,非一日之功,宜从长计议。此言一出,不仅让夏言大为恼火,还惹得圣上大怒,斥责兵部不议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何以利赖?!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丁汝燮才不得不转变态度,对收复河套之议表示支持。但大家都可以感觉到,丁汝燮并不是真心支持这个计划。r

“既然本兵如是说,”夏言终于露出笑容,“看来收复河套之议,定是可行的了。”本兵,是对兵部尚书的略称。r

“元翁,”徐阶缓缓道,“皇上谕批,有‘以图长算’之旨;兵部拟奏,亦曾有‘从长计议’之言。今者廷议对复河套之议赞成与否固然重要,然则以卑职看来,更重要者,乃是研议出万全之策。”r

徐阶说这些话的时候,高拱频频点头,而夏言则露出颇不耐烦的表情。r

“徐侍郎,你先说你的主张,是赞同,抑惑反对?”夏言语中带着反感。道路传闻,徐阶乃夏言一力提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对徐阶就不必客客气气。r

“元翁,卑职以为,对收复河套之议,焉能反对?河套不复,国家之辱,臣工之耻。然则何时收复,端赖整备如何。”徐阶争辩说。r

“需谋万全之策是不是?”夏言不满地说,“这样的话,谁都会讲!可是遇到事体,究竟该如何决断如何措置,总要有个明确的说法才对。”他感叹了一声,提高嗓音道:“朝廷因循之风久矣!环视位列公卿者,每每是官做大了,胆子却变小了!所努力修炼者,不是进取奋发,却是圆滑润通。英锐之气荡然无存,瞻循苟且之习大行其道!此弊政也,当革!”r

徐阶噤口不再出一言。r

“如此,则列位大人可签名了。至于直下部署,兵部自可妥为研议。”说着,夏言在面前几案的一个薄册上挥笔签名。按照惯例,若皇帝未亲自参加廷议,则廷议结束,对议题赞同者多少、反对者多少,要一一列名,多数意见为何,少数意见为何,一一写清,由首辅领衔,正式呈报皇帝圣裁。r

我把廷议结果记录在案。与以往的廷议不同,今次的廷议,没有一个人在反对收复河套的薄册上签名。r

我以从未有过的兴奋,与高拱一同走出文华殿。可高拱竟还是出奇的冷静。众人一走出文华殿就兴奋不已地热烈谈论,高拱却埋头快步而去。r

“中玄兄为何不发言?”出得承天门,就是走出了皇城的内城了,我忍不住问。r

“人微言轻,没有置喙余地。”高拱敷衍说。r

看高拱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猜想高拱所言,只是表面的理由。r

当晚,我就急不可耐地赶到高拱家,要与他商榷一番。r

管家高福径直把我领进高拱的书房。一进门,我就看见,高拱的书案上摆满了有关北边防务的史籍,墙壁上还有一张地形图,上面画满了各种记号。高拱每每对我说做做学问写写书,于愿已足,书是在读在写,可他的精力似乎过于充沛,观察形势、研究时政,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像高拱那样投入,而且与我谈论起来,无论国防内政,总能提出令我信服的看法。r

刻下,看到高拱在默默地独自研究边务,我当即就明白了所谓做做学问写写书,只不过怀才不遇的无奈罢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展布鸿猷啊!“何以朝廷不用高拱这样的人?”我心里立即萌生了一种忿忿不平的感觉。但我并没有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只是打量高拱的眼光,交织着同情、钦佩和不解的神情。r

高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一听我的来意,他沉吟片刻,道:“确如叔大所言,今次有收复河套之议,自然比争相精制青词强过万倍。且收复河套之议,固然不无道理,然则,叔大可曾想过,欲率数万之众,深入险远必争之穴,以驱数十年盘据之虏,谈何容易?”高拱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孝宗欲复而不能,武宗欲征而不果,说明甚?说明收复河套,绝非逞一时之勇所能奏效。难道本朝比孝宗、武宗两朝的国力强盛?抑或鞑虏势力已然衰弱?”r

我本来是打算和高拱辩论一番的,可高拱几句话,竟问得我哑口无言。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些,只是我不明白,难道德高望重的夏阁老在密荐曾铣的建议时,连这一点也不曾考量过?以夏言在朝野中的声望和才干,总不可能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吧?r

高拱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叹了口气说:“当局者迷,此言不虚。难道历史上当政者心血来潮作出重大决策的事例还少吗?但当事者当时并不认为是心血来潮,甚至还可能以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何以会出现这样的事?一个人,掌握了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地方、一个部院的最高权力,又以英主人杰自居,倘若经数年而无起色,就免不了要急躁,要冒进。不客气地说,夏言是这样,当今圣上也是这样。夏言当国十余年,不是忙于权力的攻防攘夺,就是忙于写青词,回过头一看,给后人留下些甚?大丈夫顶天立地,志在报国,青史垂名。科场奋斗、官场攘夺,获得权力只是手段,治国平天下才是目的。既然掌权当国,未建不世之功,何来累世之名?眼看垂垂老矣,来日无多,不由得心急如焚!环顾内外,能建不世之功的机会,只有边防,而边防之中,莫重于收复河套!曾铣初任事,也正有此意,文武重臣,一拍即合,提出一个收复河套的建议,也就不足为怪了。以高某的分析,夏言生出收复河套的念头,也是要给圣上提供一次机会。夏言早就看出来了,有焦躁情绪的绝不仅仅是他夏言一人。当今圣上每以中兴之主自居,然则登基已二十多年矣,可资垂青史的功业在哪里?议大礼,树立绝对权威;崇道教,企求长生不老,这都算不得甚不世之功,还可能被后世子孙当作笑谈!英主何英之有?!那就给他提供一次机会吧!归根结底,提出冒险建议,还是根源于当今圣上的冒进心理。他要当英主,下边就必然发掘出有利于树立英主形象的机会,冒险、冒进就不可避免。只是,人们,特别是当事者看不到或者不愿承认这一点罢了。我高某在京城近十年了,老实说,我已经不再认为高层有多么神秘了,更不会认为他们的决策都是正确的了。这就是我的看法,不足为外人道,说于叔大酌之。”r

我被高拱的坦率所感动,但要说高拱的这番话使我完全信服,也不是事实。这毕竟是一种推测而已。但我装作被高拱说服的样子,说:“愚弟阅历太浅,哪里会想到这些!不过中玄兄既然冷静地看出这一点,为何不向当局建言呢?”r

我每每被高拱的见解所感动,就越发希望他能够公开表达。可是,在公开场合,高拱总是保持沉默。这使我感到颇是不解,甚或夹带着不满。徐阶谨言慎行、韬光养晦的教诲是否对高拱说过我不知道,但他的行动恰恰是如此奉行的。徐阶当时如此教诲我的时候,我确实感动不已,但那也是当时的气氛使然。冷静下来以后,想法就不同了。一个刚刚进入官场的人,怎么可能懂得韬光养晦的重要性?要知道,国朝有一项制度,专用少年新进做巡案,监察各省的行政,品位虽低,权却在封疆大吏之上,就是基于少年人的性情,一定勇于任事,而新进之人初入仕途,必无官场瞻徇习气这样的认知。可见,朝廷寄望于我辈的,恰恰是新进者的进取之心和英锐之气。午后廷议时首辅夏言不也大声疾呼要革除瞻循圆滑之习吗?!所以,对徐阶“谨言慎行、韬光养晦”的教诲,刻下我还不可能心悦诚服;至少,我不愿意看到别人都如此谨小慎微。r

“建言?叔大以为应该建言?”高拱似乎对我的提问感到不解,“不知叔大相信否,有时候,提出反对意见,不仅不能阻止错误,反而会加速错误决策的实行!有人提出异议,当局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也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偏偏就要那么干。是故,还是沉默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