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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识高层(五)


五r

一整天的大风,把院中仅有的一棵槐树变成了秃枝。随着夜幕的降临,抵不住寒意侵袭的人们,顾不得洗去满身的尘垢,都早早钻进了被窝。r

我照例把自己关进书房,不自觉的,就从书柜上拿出了《周易注》和《抱朴子》,一时拿不定主意先看哪一本。前者是东晋玄学家王弼的著作,是从道家玄学的角度来注释儒学经典的;后者是南朝时葛洪的道学名著。r

收复河套之议尚未付诸行动,就以夏阁老之死而告终。当下,首辅夏言已经戾祸西市,次辅严嵩当国执政。严嵩升任首辅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圣上居住的西苑,于内阁直庐旁,专门为因擅写青词而破格拔擢的袁炜和我的同年、新科状元李春芳建造了青词房,随时蒙圣上召见,提供青词。一时间,修玄崇道的气氛,迅即浓厚起来,撰写青词蔚然成风,官场新进们更是在加紧补习这方面的缺陷。严嵩、徐阶都把精制青词作为第一要务,还只有高拱我行我素,在我面前誓言决不撰写青词。“留下历史污点的事,”高拱说,“有远见者,决不当为之。”我对高拱越发钦佩。高拱的这句话也冲淡了徐阶一次又一次的暗示和明确的示意,牢牢控制了我的行动,不写青词!但是,内心又不免常常为之不安,不知道这样的坚持会发生怎样的结果。况且,圣上在御批和召见臣工时,常常使用玄学典故术语,使人如坠雾中。这固然不是名教圣经,但却是现实政治。谁又敢公开说,这与孔孟思想、程朱学说不是一脉相承?只能说是对名教的继承和发展,当今英主的伟大创造。严嵩就在翰林院多次反复强调了这一点。曾其何时,夏言一边不得不撰写青词,一边却又牢骚满腹,视为负担,表示藐视,这是不是他倒台的原因我不敢断定,但至少可以说,没有给他带来好处。严嵩当国后的第二件事,就是决定编纂道教经典,圣上钦赐名曰《正统道藏》。严阁老亲任总裁,袁炜、李春芳全力专责日常编纂事宜。就在年初,袁炜给翰林院编修、庶吉士们发了一份初步整理的目录,多达五千三百零五卷!要装帧精美函盒四百八十函!为此,户部不得不把原来用于修缮嘉裕关、居庸关、山海关这三关的经费,全部挪作《正统道藏》的编纂和出版之用。至于三关修缮费用,因实在拿不出来,只好由朝廷下文,开征“皇木银两”,用于修缮三关之费。r

“千万不要以为自己科场连捷,名教经典已经了然于胸,就不需要再读书了。要读的经典,何其多哉!读了《道德经》、《老》、《庄》,就以为对道学有了认知,这远远不够用的!”严嵩几乎每次来翰林院训示,都会重复这样的训导。因此,读一读玄学道经,而且是在自己的书房,这是不能不做的了。一查才发现,玄学道教的书,竟是浩如烟海,仅隋书里所载,就有三百七十七部、一千二百一十六卷之多。r

可是,《抱朴子》摆在书案上,翻了两页,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倘是作为消遣,甚或作为学问去研读,倒可能会津津有味;可是一旦成为迫不得已的政治需要,就油然生出反感来了。r

“这哪里是治国安民之学!”我把《抱朴子》高高举起,重重摔到书案上,“何等荒诞不经啊!”r

“表哥——”随着一声唤,管家游七探进头来,“有客人求见。”r

接过游七递上的名帖,我吃了一惊:竟然是顾峻!r

当游七把他领到花厅的时候,我根本就认不出来了。十一年前,我乡试落第,巡抚顾麟在寓所竟以子孙相托,把顾峻引见于我。当年,我们都是十二岁的少年。十一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胖墩墩的顽皮少年,已经变成了饱经沧桑的中年人模样,消瘦、憔悴,满脸愁容。只是那双与顾峭一模一样的大大的眼睛,才让我不至于怀疑来人的身份。r

“云端,”我叫着顾峻的字,也顾不得让座,就急切地问,“你怎么来了?顾大人还好吧?”r

顾峻低着头,撩开黑色夹袍,露出了麻布孝衣。r

“怎么?顾大人他老人家————”我一时不知所措,“可、可云端何以赴京啊?”r

“半个月前。”顾峻哽咽着说,“我、我是瞒着人,偷偷跑来的。”说完这些,只是不住地摇着头,好半天,再也没了下文。r

顾大人辞世的消息固然令我感到意外,但更令我意外的是,按制,父母丧,儿孙辈当在家守孝,顾峻却潜入京师,这不能不令人吃惊。r

一定是出大事了,我想。但我没有表现出急不可待的样子,只是吩咐游七为顾峻张罗酒菜,一面为顾大人的过世而感到痛惜。r

“不,不用了,我已在客栈用过晚餐,”顾峻拘束地说,“不必麻烦了。”r

游七砌上茶,乖巧地离开了。花厅里顿时显得死一般寂静。顾峻望望房门,又望了望窗户,哆嗦着手,从衣兜里掏出来一张纸,双手举着,突然跪在我的面前,“张大人――”他叫了一声,“此事,只有拜托于你了――”r

“这、这――”我急忙把顾峻扶到座位上,接过那张纸一看,是一万两银票,好像是触到了一把烧透的烙铁,扔到顾峻的怀里,“云端,这是干什么?!”r

“姐夫出事了,被关进永丰县死牢,家大人本已卧病,闻讯一句话未说出口,当即气绝身亡!”顾峻带着哭腔,开始说明来意,“这五千两银票,是、是让张大人搭救姐夫之用。”r

何心隐出事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掠过我的脑海,但旋即又被一种担心、好奇的心情驱赶得无影无踪。可怜的顾峭!我默念了一句。r

当我从顾峭的叙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r

是该钦佩何心隐,还是讥笑他?我一时感到迷惘。原以为他只是思想上的偏激,玩世不恭的洒脱,不愿受官场的束缚,追求自身的自由,没想到还是热衷,竟然把自己的异端思想付诸实验!他哪里是怕官场的束缚,根本就是否定现存的制度!何心隐和顾峭完婚后,就携眷返回江西永丰,声称要创出治国平天下的新制度,遂创办“聚合堂”,把本族之人,全部合在一起,由他亲自管理一族之政,一切的婚丧嫁娶、赋税财用、祭祀教化,都由“聚合堂”承担。在何心隐组织下,“聚合堂”除了老弱继续从事耕种外,还创办了织屋衣坊,从事纺织和缝纫,由妇女充任工人,按件计酬,而顾峭则担任坊长――这一定使顾峭感到满足;另有一部分精明会算计者,专门从事贩卖经商事务。两年下来,“聚合堂”办得红红火火,一时申请加入者络绎不绝,由梁氏一族,扩大到整个村落,由整个梁家湾村,扩大到周边的三四个村庄。r

永丰知县鄢懋卿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转任到永丰不久,就遇上了这件新鲜事。开始,他并不在意,听到户办的禀报,还亲自到“聚合堂”巡视,予以嘉勉。但随着“聚合堂”不断扩大,鄢懋卿有些不知所措了。听之任之?万一闹出事端,自己的前程岂不被断送?取缔解散?又找不到什么把柄,自从何心隐创办“聚合堂”,梁家湾纳粮完税成了全县的楷模,甚至连已有的摊派,也按时缴纳,再也勿需官府催征。而何心隐本人,具有秀才、举人身份,虽说他自己声言主动放弃,可官方从未取消,按说可以免除税赋,但他也照纳不误,以示布衣身份。鄢懋卿实在找不到取缔的理由。如果不是担心自己的前程,鄢懋卿甚至有点感谢何心隐、崇拜何心隐了。r

一项名为“皇木银两”的摊派,打破了暂时相安无事的局面。r

这是由朝廷明令增加的摊派。税不够用,就收费,这是惯例。好在也不需要征得老百姓的同意,而且也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能说长城三关不该修缮吗?至于已经纳的税花在哪里了,比如挪用于编纂《正统道藏》,是无需向臣民明示的;但既然朝廷说了爱民如子,就相信好了,用途的正当性,丝毫用不着怀疑。朝廷一句话,一纸公文,就是依据。有了尚方宝剑,自应所向披靡。r

鄢懋卿正苦于没有机会增加新的收费项目,接到诏书,一定满心欢喜。他这个背虎榜的进士,能分发永丰做知县,多亏了严阁老的提携。当然,依鄢懋卿的经验看来,无缘无故地提携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之所以受提携,就是两千两银子――相当于他这个知县三年多的俸禄――换来的,有了一次提携,就希望有下一次的提携,一次成功,刺激着获取更大的成功的野心。但他毕竟新官上任,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探索。既然这次上级提供了机会,他就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在上级只有一个总量控制,要永丰县缴纳“皇木银两”总计一万两,至于每人每户该摊派多少,父母官当然有这个权限。或许可以说,这有搭车收费之嫌,可有车可搭,不是不搭白不搭吗?上级提供了车,如果你竟搭不上去,那真是无能之辈了。这样的人还想升迁,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了。r

没有想到,偏偏在永丰县鄢懋卿的管辖地,尚方宝剑竟失灵了。这毛病,就出在何心隐身上。r

摊派“皇木银两”的告示一经张贴,何心隐就修书一封,直接派人送给了鄢懋卿。鄢懋卿展读数遍,才领悟了何心隐的意图,原来是嘲讽他这个堂堂知县大人的。何心隐说,鄢公饱读诗书,深刻体认民为邦本的圣训,甫任县令,就领悟出为官者升迁,取决于老百姓的道理。何以言之?没有老百姓凑份子,鄢公拿什么去敲权贵的大门呢?敲不开权贵的大门,鄢公哪里有升迁的希望呢?我永丰得鄢公为令,荣幸之至,不忍鄢公飘然而去,挽留之计,惟有不凑份子,希鄢公体谅一片流连倾慕之心。r

更令鄢懋卿难堪的是,何心隐信中所言,已经在永丰公开流传,而现实后果,就是“皇木银两”的收缴,遭到普遍抵制。这就难怪鄢懋卿怒不可遏,立即以聚众闹事、扰乱地方秩序的罪名,把何心隐投入监狱,并以拟处绞刑的判决,报刑部核可。r

顾峭不得不日夜兼程赶回南京,本想请父亲出面解救,未成想久病卧床的顾大人经此一击,驾鹤西去了!救夫心切的顾峭,顾不得伦理教化,从何心隐在南京的学生那里紧急间凑了几千两银子,秘遣顾峻入京转圜。r

何心隐厌恶束缚、追求自由,可结果却身陷囹圄,连做奴隶的自由也求之不得了吧!顾峭蔑视权力、蔑视官场,以为远离官场,不能求福,至少可以避祸,可这么快就惹祸上身,不得不求助于权力,求助于官场,大概也只有寄望于她为之齿冷的官场的虚伪,才是解救夫君的唯一门径吧!而我张居正,如撒手不管,何以面对顾大人在天之灵?又何以解顾峭之难?令人可恼的顾峭!如果出面转圜,岂不是正像顾峭所言,做官就得卑躬屈膝、出卖尊严?r

顾峻见我沉思不语,也坐卧不安,“张大人,哦不,太岳兄,”因为我已几次更正他对我的称呼,他只好改口,“此事愚弟是不能出面了,就只有仰仗太岳兄了。”大概见我半天没有说话,害怕我拒绝,他又一次恳求说。r

“要不,”我边思考,边以商讨的口气说,“拜托存翁徐阶徐大人,或许还有余地?”r

顾峻沉默了一会,道:“可,愚弟在南京,听说严阁老与徐大人不甚融洽,而鄢懋卿是严阁老的人,刑部尚书何鳌又是严阁老的门生,徐大人出面,会不会―――”r

看来顾峻是有备而来,很可能与何心隐的一帮朋友一起对北京高层的人脉作过研议。徐阶与严阁老不协的传言,连南京都知道了,看来,观测官场风向的,大有人在,尽管起于清萍,就已经能够见微知著了。无非是从徐阶与夏言、夏言与严嵩的关系中加以揣测罢了。徐阶是夏言的人,而夏言是严嵩的政敌,那么自然的,徐阶就是严嵩的对手。这话,我既未从徐阶口中听到过,更没有从严嵩或者严嵩的亲信之人中听到过。只是高拱似乎提到,严嵩对徐阶戒心很重。或许,徐阶“韬光养晦,谨言慎行”的训诫,就是由此而发?r

“哦,张大人,不,太岳兄,”顾峻看我只是沉默,没有回应他的话,有点着慌,“那、那只是一孔之见,姑妄言之,不足为凭,一切还是请太岳兄决断。”r

“好吧,”我用决断的口气说,“你就在寒舍静候,容弟设法转圜。”说完,自觉不足以安慰顾峻,遂又补充说,“请云端兄放心,居正定当竭尽全力。”r

竟一夜无眠。连菱儿靠近我,也被我示意免除了今夜的亲热。这种事,并不是经常发生。还不到二十五岁的我,总感到旺盛的精力无处发泄,每夜的亲热,已经成了习惯。我能够体验出,十八岁的菱儿远远没有我对同房那么有兴趣,但她从来没有拒绝的表示,而是把我的习惯当成了每天夜里自然而然的组成部分,不管有多晚,只要我一躺下,她就会随即贴上来,抚摸我的全身,然后把自己摊在床上,静静地等待我的压迫和侵入。r

菱儿是我的小妾。一年前,突然有一天,表弟游七领着一个腼腆的少女自江陵老家来到北京。事先没有任何沟通,十五岁的游七就是凭借着信函上的地址,径直找到我在西安门惜薪胡同南头租住的一套小四合院。游七只是说,家里担心我一个人在京缺少照应,要游七来管管家,同时送来当地一名女子,作为小妾。“这是姨老爷的主意,”游七强调说,“表嫂也认可的。”r

江南的水土滋润出的少女,皮肤细腻如脂,北方的风沙并没有给足不出户的菱儿留下任何痕迹,初到时发育不足的身体,日见丰满,特别是生了懋修以后,皮肤越发富有弹性。这更增添了我的欲望。r

不用说,今夜菱儿早已困倦了,在我把她轻轻推开之后,一转身,就睡着了,发出均匀、轻微的鼾声。r

顾峭能像菱儿这样安然入梦吗?妻子顾氏也好、身旁的菱儿也好,都是那样顺从、温柔,可我的脑海里,却总是想象着能与顾峭同床共枕的情形,她一定不会是静静等待我的压迫吧?以她话语中咄咄逼人的挑战性来推断,她一定不会。那该是怎样的情形呢?这个念头常常闪现在我和菱儿同房前后。可今夜,这个念头刚一闪现,我就感到羞愧,这个时候,竟然还在想象这暧昧的情形,仿佛是在乘人之危,不得不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