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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门之跃(三)


三r

武昌城东南的贡院,就是乡试的场所。这是会城规模最为宏大的建筑了。远远望去,大门正中悬挂着“贡院”两个红色大字。大字上下,分别高悬“为国求贤”、“辟门吁俊”两方匾额。大门前还树立着一个高高的牌坊,上书“天开文运”几个大字。走进贡院大门,第二道门,照例称为龙门。穿过龙门,还有四道门,取《尚书•虞书》中辟四门收纳贤士之意。穿过这四道门,是一处房舍,门上书有“至公堂”三个大字,这是考官当直住宿之所。在龙门与至公堂之间,有一座高高的二层木楼,名为“明远楼”,用于监考官居高临下监视考场。因为一次应试需要经过九天,考生一律不得离开科场,所以在贡院内建有一排排号房,供考生住宿,有百余间之多,分布于龙门之内、明远楼两侧,面向南成一条长巷。巷宽约四尺。号房以千字文编号,每间约深四尺、宽三尺。这号房既是考房,又是卧室。r

在国朝,县试、府试只是为科举考试作准备的,正式的科考分“乡试”和“会试”两阶段。每三年在各省省会举行一次乡试,俗称“秋闱”,这一年就称“****之年”。只有秀才和最高学府--国子监的监生,方有资格参加乡试,考中了就是举人,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为亚元。每到****之年,湖广籍的秀才、监生就在八月节的前夕,齐集武昌,汇于会城东南的贡院。r

乡试一共要经过三场考试。第一场是初九日,第二场是十二日,第三场是十五日。但分别在考前一天午后即入场,第三天方可出场。考生经搜身后进入号房,即在号房吃、住三天,三场考试,前后要有九天住在号房,不得出场。r

八月的武昌,暑气已然散去,一场秋雨过后,满街的树木显得格外清新。正是乡试放榜的时节,会城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新科登第的举子。解元张居正的名字不用说已经满城皆知了。r

巡抚衙门的后花园里,为新科举人举办的鹿鸣宴就要散场,巡抚顾大人的书办悄悄走到我面前,把一封信笺交到我手里。r

是巡抚顾大人邀我次日到巡抚衙门的邀帖。r

第二天黄昏,巡抚衙门的一顶小轿来到贡院,巡抚顾大人的书办正等在轿旁。r

三年间在一种近乎忍辱含垢中发愤苦读,我已经学会了内敛、沉稳,学会了宠辱不惊。坐在轿中,一路上想着心事。三年前我意外落第,那次顾大人召见我时谈笑风生、轻松乐观的态度越发让我感到迷惑不解。我想象着此番见到他,顾大人会是什么态度呢?r

已经接近傍晚,巡抚衙门外,显得静悄悄的。小轿刚一着地,一个书办模样的人,就上前引领。r

“欢迎张君张解元!”顾大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奇怪,这次顾大人竟用了敬语,“解元公光临,蓬荜生辉啊!”顾大人说,但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色,而是身着官服,表情严肃,甚至略带痛苦。似乎他邀请来的,不是一位少年登科的举子,而是落第的儿子。我落第的时候他召见我,笑声朗朗;我秋闱夺魁,他召见我,却如此压抑,怎不叫人感到意外?r

“文魁可听说过湘鄂士人对老夫的评价?”我还没有坐定,顾大人突然问。r

“都说公祖廉洁公正,”我回答道,“湘鄂士民,无不拥戴。”r

“可你并不知晓啊--”顾大人站起身,望着窗外,“老夫这个廉洁公正的巡抚,每年收到的三节两寿的孝敬钱,也不下一万两银子!”r

三节两寿,我是听说过的,三节,就是正旦节、端午节、中秋节,两寿是指老爷和太太的生日。r

听了顾大人的话,我吃了一惊。我晓得,朝廷给巡抚的俸禄,是每年银子六百两,这一万两银子,竟是十六年的俸禄!这是我万万不曾料到的,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的。不是说爱民如伤吗?不是说为民公仆吗?不是说公而忘私吗?r

可,顾大人又为何向我说这些呢?我颇感迷茫。r

“而我顾某,无论在老百姓眼里、下属眼里,还是皇上眼里,都是好官,节操勿庸置疑,”顾大人依然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但老夫若是拒绝人家的孝敬,那不但不是好官,简直就是异类。因为,这就不成文的规矩,谁破坏了这个规矩,谁就要被淘汰出局。”他又转向我,“今天,老夫之所以给文魁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官场并不是像自我标榜的那样,所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官场自有一套人人心知肚明的规矩。你要想在官场立足,就得熟悉这些规矩、遵循这些规矩。可这些规矩的背后,实则是对民脂民膏的私下瓜分呐!老夫居官数十载,至今仍于心不安!世人只知做官的风光,不知为官的苦楚。一日良心未泯,则一日不得开怀。老夫身在官场繁华尘土,每怀长林丰草之思。”r

对一个为进入官场而不懈拚搏的少年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不可思议了。我沉默。只有沉默了。r

“张君,你还不知道老夫的经历吧,”顾大人走过来,用手扶着藤椅的靠背,“今天就讲给张君听一听。”他坐了下来,喝了口茶,开始讲述:“老夫中进士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岁,还是探花郎哩。”巡抚大人自嘲的一笑,旋又陷入了沉思,往事的回忆仿佛使他感到沉重。“我也是少负才名,是当时有名的‘金陵三俊’之一”,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说,“别以为就你张居正少负才名”,接着道,“那时候,目无余子,总想着干出一番伟业……”r

随着巡抚大人的叙述,我的心在起伏。顾大人何尝不是报着位列宰辅,开创非凡功业之志,孜孜以求。可是,居然因为给当今皇帝建言,竟遭到贬谪。我还不理解这一点:当政者每每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来教导世人,可当读书人真的以天下为己任,对国是建言的时候,一旦忤了上意,却要遭到打击!r

“老夫还是幸运的”,巡抚大人抖了抖官袍,感慨道:“老夫的同僚中,遭清洗黜落的,不计其数!”停了一会,顾大人又说,“国事日非,奸佞得志,教导你们这些莘莘学子的那些嘉言懿行、圣训名教,和官场的实际,早已南辕北辙了!为官之人只知权位,不知国家;只知肥私,罔顾百姓,大厦将倾,端赖俊杰扶之!顾某垂垂老矣,已经没有希望对现实稍作改善;然则,官毕竟要有人去做,张君,老夫知你胸怀大志,非凡夫俗子所能比,将来位列宰辅,无富贵心,无富贵气,则贤相矣!然你少年得志,这是幸事,但如若基蕴不固,未必有益于将来。你千万要记住,仕途多荆棘,官场不比科场,不是仅靠个人聪明才智就能够施展的地方。”r

这就是我孜孜以求憧憬侧身其中的官场吗?我将信将疑,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r

“不说这些了,”顾大人舒了口气,“略备薄席,边吃边谈吧。”r

书办把我领到花厅,过了片刻,顾大人来了,已经换上了便服。刚一坐定,突然说:“小友,请宽宥老夫。”r

我不解:“公祖何出此言?”r

直到此时,巡抚大人方露出笑容:“前年秋闱,荆州张秀才居然落第,那是老夫授意为之啊!”r

说实话,我不止吃惊,还有怨怒:“这……”脸立时彤红。r

“叔大呀,”顾大人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国之大器呀,少年早贵固然可喜,可培植基蕴,涵养沈毅渊重,方可真能肩负重任,无负期许啊!为此,老夫与主考冯御史商议,与其一举登第,莫如老其成,以期学会面对挫折与不公!冯御史欣然赞同,方有小友落第之事啊!”r

回避着巡抚大人期许的目光,我不知作何回答。此时的我,不可能理解顾大人不以姑息爱人的蔼然仁者用心。r

贫寒之家出身的人,爬上最高权力的巅峰,靠的是个人奋斗。这只是说,没有靠老子的庇荫提携,但并不是说,离得开贵人的提携帮助。只不过,此时我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但我已经开始注意,必须克服自己的轻浮、傲慢、张狂的毛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想在官场有所作为,就必须学会沉稳、老练,学会不露生色。这,就是意外落第带给我的收获。没有这次顾大人刻意安排的意外落第,习惯被人夸奖、高看的轻狂少年一路坦途进入官场,后果不堪设想啊!r

一个谜底解开了。我轻松了许多。r

“叔大不抱怨老夫,老夫很高兴,看来,老夫没有看错人!”顾大人慈爱地眼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这目光有些异样,看得我颇感局促,似乎自己内心深藏着的那个秘密被巡抚大人窥视到了。r

这个秘密折磨我已经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