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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门之跃(二)


二r

春天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回到了大地。“隆隆”的雷声响过,飘了一阵细雨,转眼间就又晴空万里了。这是嘉靖十六年第一声春雷。雨过天晴,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息弥漫在整个院子里。窗外的修竹翠绿欲滴,偶有阵阵微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不时传进屋内。书桌上摆放的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语类》、《或问》,已然被翻阅得破旧。我抬起因伏案过久而略感酸沉的头,望着修竹出神。此时,我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对自己前程仕途具有决定性影响的重要人物,已经不期然出现了。r

“叔大”--顺便说一句,我字叔大、号太岳,一般长辈或者同辈叫字,名反倒少用--我的少年时代的朋友、府试的同年李幼滋,急匆匆跑到我读书的东屋内,脸上挂着只有惊喜才可能产生的笑容。不等我问话,李幼滋气喘吁吁地说,“巡抚大人找你呢!我刚走到街头,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中间一位大人,正在问‘谁叫张居正?’众人皆摇头曰不晓得。于是我上前道,‘我知道,是少年书生。’那位大人颇喜之,说,‘烦请你转告张秀才,就说湖广巡抚顾麟请他到社学来见,’这不,我赶紧回来请你。”r

顾麟是湖广巡抚,不仅是封疆大吏、政坛高官,而且还是当代名流、文章宗匠,湖广的读书人无不知之。我一少年读书郎而已,他找我会有何事?r

怀着好奇而又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前去社学拜见巡抚大人。r

“啊啊,奇少年也,奇少年也!”不等我施礼,巡抚大人见到我,就上前拉住我的手,边连连夸奖。见我略带腼腆又有不解的神色,巡抚大人笑道:“哦,小友,你先回答老夫一个问题,老夫再回答你的疑惑,何如?”国朝的体统,士大夫称童生为“小友”,巡抚大人是士林名流,自然有此称呼。r

我点点头。r

巡抚大人轻抚已然皓白如雪的胡须,笑着问:“何以乡邻皆不知‘张居正’之名?”r

这是我是第一次单独与高官的正式交通,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也不紧张,只是稍微有些兴奋。巡抚大人夸我为少年奇才,我多少有些得意,但也并没有忘乎所以。是的,这么多年来,自从记事起,我就是在夸奖中成长,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夸奖。r

巡抚大人面带微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又施了一礼,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公祖的话,学生原名张白圭,去岁考中秀才,知府李大人谬奖,曰‘白圭之名,不足以称少年才具,改居正吧’,方改名居正,故邻人尚不晓也”。巡抚通称抚台,尊称公祖。r

巡抚大人笑道:“改得好!改得好!将来为官要居其正,也正是老夫的期许呀!”说着,居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老夫解答你的疑惑:贵知府把荆州秀才所作的诗赋送老夫赏读,读到小友的《题竹》诗”,他随口吟了出来:r

绿遍潇湘处,r

疏林玉露寒。r

凤毛丛劲节,r

只上尽头竿。r

“老夫立时就想见见这要上‘尽头竿’的奇才,当天就自武昌启程,特来与小友相见!来来,老夫这里有一偶句,请小友对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笺。只见上写着:r

玉帝行师雷鼓电旗云作队雨箭风刀r

我思忖片刻,对曰:r

嫦娥织锦星经宿纬月为梭天机地轴r

“绝对,绝对也!”巡抚赞叹不已,边解下腰间所系金束带,说:“此带赠小友,老夫知小友将来必为国相,老夫之带不足赠也,聊表老夫一时相与之情吧!”r

父亲赶来见过巡抚大人,巡抚大人命书办拿出白金十锭,亲自交到父亲手里,语重心长地说:“请为国善待此子!”他又转向随从的省、府、县官员说:“张生,伟器奇才,我辈当尽培植护佑之责!”r

在陪同巡抚的府县官员和乡绅名流的惊愕、感叹中,这件事迅速在江陵乃至湖广流传开来。r

一夜之间,草市张家在江陵就成了“名门”。湖广最高长官亲自探访,束带、金银相赠,已经足以令人欣羡了,何况还有“将来必为国相”的预言?不由人对少年张居正不刮目相看。r

果然,在巡抚走后,荆州知府、江陵知县相继又到家中探访,就连辽王府也出人意料地向我发出了邀请。r

“要是你表姨父不死,重新做生意,咱也能帮着在官府说说话了……”送走一批又一批前来探访的官员,母亲既感动又遗憾地说。过去,想帮衬亲朋却无能为力,眼下似乎有这个可能了,最需要帮衬的人却过世了。由于遭受破产的打击,表姨父很快就含愤而死,这一直是父母亲颇感歉疚、遗憾的事。以至于有相当一个时期,父亲闷闷不乐、母亲则每每发出感叹。五年过去了,原以为忘却了,母亲又油然提及。看来,这件事还萦绕在双亲的脑际。r

“妇人之见!”父亲不以为然,“低三下四之事,咱老张家,再也不干了!从今而后,莫再提嘛子求官府的话!总有一天,莫说县令知府,便是封疆大吏,还要求到咱的头上!”父亲得意地说。巡抚顾大人“将来必为国相”的话,令父亲兴奋异常,一种今非昔比的豪迈之气,不知不觉间就会从父亲的话语里流露出来,“看看,自古以来,只听说过百姓给官吏送礼的,可曾有堂堂一省之长,无缘无故给百姓赠钱的?”r

可是,我的兴奋、自豪没有持续多久。半年以后,我却是怀着从未有过的沮丧和羞愧之情,再次见到巡抚顾大人的。r

自那次社学蒙召,顾大人的期许,令我信心倍增。几个月后,我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和父亲一道,赶往武昌参加乡试。父亲已经多次出入武昌贡院,一路上,他多半是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也会对我说起乡试的艰辛,“士林流传‘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误煞人’之说,此言不虚啊!”父亲感慨道。看得出来,父亲既不情愿放弃赴乡试,又对参加乡试颇感畏惧。三番五次的落第似乎沉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心。但是,我与父亲的心情迥然不同。过了端午节,就眼巴巴盼着秋闱的日子。坐在驶往武昌的船上,闭上眼睛,仿佛看到黄榜上“张居正”三个字,赫然列于榜首。r

谁也不会料到,我与父亲双双落第!r

这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当头棒喝!r

交完卷子,父亲问我的感觉,我没有说实话,用“尚可”二字敷衍过去了。而我的内心,实际上认定,不是能不能中举,而是能不能魁于乡!估摸着放榜的日子快到了,父亲特意差我到会城看榜,“反正要到武昌去。”父亲说。他的意思是说,中举后公门要举行鹿鸣宴,总是要去得的。r

可,令人震惊的是,我落第了!r

“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当中举的文魁们应邀去赴“鹿鸣宴”时,我孤独地来到江边,对天长叹。不远处的黄鹤楼飘飘忽忽,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庄严和神圣。虽然已是秋天,但这个大比年的武昌,天气却还是那样闷热,让人觉得难以喘息!滔滔江水也未能带来一丝凉意!r

正在我徘徊于江边之际,巡抚衙门的书办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r

“张君,终于找到了你了。”书办以惊喜的语调,气喘吁吁地说,“巡台老大人有请。”r

一听说要见巡抚顾大人,我登时羞愧万端。强忍着泪水,倔犟地摇了摇头。r

“我辈只是当差的,张君且莫难为了咱哩。”书办规劝说。r

也罢,既然不能不去,就觍颜走一遭,或许从巡抚那里,可以找到我何以落第的答案。如此想着,我一语未发,坐上了书办领来的一顶小轿子。r

走进巡抚衙门,我极力抑制自己以免失态,但眼中委屈的泪水却还是汨汨流淌。可见到顾大人后,我已有的不解和疑惑不仅没有半点消除,反而又深了一层。顾大人身着便装,站在寓所大门外迎接我的到来。虽然我还尚未进入官场,可也晓得官老爷以便服见客对被召见者来说,是一种特殊的待遇,非亲近之人,难受此礼遇!所以,一看到顾大人着便服,我就感到格外亲切。我还注意到,顾大人身旁还伫立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老远,顾大人就发出爽朗的笑声,大声说:“小友,欢迎来赴老夫单独为小友设下的鹿鸣宴!”r

难道是嘲笑?讥讽?我不解其意。顾大人没有解释,拉着身旁少年的手说:“小友,这是犬子名顾峻者,也刚刚十有二岁,”顾大人似乎是刻意强调,又重复了一遍“一十二岁,与小友同龄,小得很呢!”r

顾大人一手拉住顾峻,一手又拉住我,“他日小友必当国,老夫今日以子孙相托矣!”话未毕,顾峻乃向我深深鞠躬施礼。r

“学生、学生……”我局促不安,我想说,我落第了,可顾大人分明是知晓的,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局促不安。r

“有时候,耐心就是胜利。”顾大人轻描淡写地说。随即,又指指天空,叹口气道:“好久没有下雨了,这个季节应该是多雨的嘛!这天底下,有几多该的事情,结果却没有应!”我的内心“嘎登”一声,猜想顾大人这句话,一定是安慰我的。r

“可是……”我希望从顾大人那里得到一些解释。但他没有等我把话说出来,就拉住我的手,带我到他的书房去,“老夫要与小友切磋学问”。一个下午,巡抚大人一直在向我讲述他喜爱的几本书,王阳明的《传习录》,显然已使他深深折服。再没有提起落第的事,谈笑风生中,一句“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算是对我的安慰。临别前,顾大人又拿出他写的一首诗交到我的手里。展开一看,乃是《赠寄张童子合一首》。上写:r

麟子凤雏难可见,r

碧蹄卅喙定堪夸。r

词源莫倚翻三峡,r

经笥还须富五车。r

诗中洋溢着对后学晚辈的殷切期许和关爱,让我越发感到羞愧、不解。r

委屈、羞愧、愤懑、疑惑伴随我整整三年。r

谜底直到三年后才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