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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门之跃(一)


一r

嘉靖十五年,已是大明王朝建国的第一百六十八个年头。举国上下,对国家的典章制度、教化风俗,一切都已习以为常;或许,一切又都已不以为然。但这一切,对于远离京师的乡村来说,都不会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虽然“苏州样,广州匠,杭州风”已为士绅津津乐道,可是乡村的人们日常所议论者,多半是营生艰困,做生活不得,而他们所关心的,更是来年会不会有个好收成,在缴完官府名目繁多的税费之后,还能略有剩余,以便能给孩子积攒些许读书钱和支应婚丧嫁娶的费用。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心满意足,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了。对于居住在荆州城外草市的张家来说,过完正旦节、元宵节,最大的事就是今年的县试和府试了。因为这件事,正旦节一家人连肉都没有买,只是在除夕晚和大年初一吃了两顿素面博饪。供应一个孩子读书,这是大事,能节省的都得节省下来才行。r

初春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微风习习,在草市通往荆州城的官道上,一个头戴方巾、身着蓝色茧绸直裰,未满十一岁的少年,长相英俊、端庄,迈着与年龄不相协调的稳重的步伐,穿过荆州城的东门,直奔江陵县衙而来,还显稚嫩的脸庞上,挂着轻松自得的神情。r

这个少年就是我。此时的名字是张白圭。此番进城,就是到江陵县衙的礼房报名,参加县试。r

所谓报名,就是填写祖、父与本人三代的履历,同时于报名者中选五人互保,以确保所填内容的真实性和无不符合报考条件等等。经过审查合格,即可到县城参加考试。县试由知县主持,要经过五场,前两场考作文,第三场考诗赋,第四、五场考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每考一场,随即发榜,没有上榜者即不再参加以后的考试。但前四场黄榜公布的,只是考生考号,没有名字,最后一场结束后发榜,按考试成绩排列名次。r

少年的的轻松自得来自自信。事实说明,我的自信决不是盲目的:县试第五场发榜,名列第一的,就是未满十一岁的少年张白圭。r

县试考取后,就可以参加荆州府的府试。r

府试在秋天举行。江陵是荆州府的首县,府县同城。草市就在江陵城东门外,所以不必提前赶去住宿。考试的当天,鸡叫头遍,就起来匆匆往考场赶。天色未明,考生个个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提着考篮,在试院门前集中,听候点名。尽管是初秋的凌晨,几千考生挤在院子里,还是有些闷热。只见大厅门口摆着一张长长的桌案,端坐在桌案前的,是由荆州的最高长官--知府充任的监考官。他手里拿着朱笔,在东方微明中开始按名册顺序点名。江陵乃荆州府之首县,所以我的名字排在前面,试差高唱一声“点名--”院子里顿时寂静下来。不一会,就听知府喊道:“张白圭--”,我应声答道:“有!王志福保--”。我的保人——里长王志福,也随即唱和:“王志福保张白圭!”也许是我在高声回应中还带着稚嫩的童音,晨曦中,依稀可见知府大人在打量我的时候脸上挂着微笑,还低声重复了一句“张白圭”,然后用朱笔在名册上轻轻点了一下,就有人带着我进入考棚。r

走进试院大门,远远望去,第二道门的横额上赫然写着“龙门”二字。进了龙门之后,就是正式进入考棚了。考生按事先依天干地支编好的序号,找到自己的座位。桌子上已然放好了考卷,考卷上贴有一个浮签,浮签上写着考生的名字,缴卷时撕去浮签。考卷的另一角有弥封的编号,录取时方能打开弥封,以免舞弊。r

事先已经知道,府试第一场是考两文一诗。考题都出自四书五经,从里边摘出一句话或者一个词作为作文的题目。所以应考的基本功就是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一看到题目,就知道出自哪一篇,前后是何意思,然后下笔作文。当考生进入考场不一会儿,就走来一位手提灯笼的人,灯笼罩上粘着一张白单子,上面写着黑字:“知耻且格”、“出则弟”,这就是考试题目了。灯笼里点着蜡烛,从远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提灯笼的人把灯笼举得高高的,在考棚之间的甬道上来回走好几次,以免考生看错题目。r

到了午后巳时左右,就听考棚外“砰”的一声炮响,这是缴卷的第一次讯号。随即,大门打开,吹鼓手开始呜呜啦啦吹奏起来。作完题目的考生缴了卷,在吹奏声中走出考场,大门外焦急等待的亲友就迫不及待围上来,递水送饭,观察考生的脸色、表情。第一次缴卷的考生走出来以后,大门又重新关上。过了一个时辰,就听到又一声炮响,乐声再起,迎接第二次缴卷的考生。又过了一个时辰,是缴卷的最后期限,不管是否作完,都必须缴卷出场,也不再鸣炮奏乐。r

我是第一次鸣炮后即走出考棚。由于离家近,差不多所有的家人都来了。看见我第一批走出考场,轻松自如,很可能还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家人立时就显得轻松起来。这也难怪,实际上有的考生一走出考棚,看到亲人,就低声抽泣,这时候家人就知道,没甚指望了。以后当然可以再考,有的也确实是一次次应考,白发苍苍的老者,还在考童生啊!r

这第一场考试以后,路途近的就回家等待,远的就寄宿下来等待放榜。十天以后,是放榜的日子。试院门前有一座高墙,半夜里就有人守候那里等待看榜。日头出来了,就听礼炮齐鸣,鼓乐喧天,知府率一赶人等,列队缓慢走来,庄重地把大黄榜贴到高墙上。黑墨大字,写着录取考生的名字。那一天我来得并不早,还没有挤到榜前,就听到人群中议论说,“张白圭,张白圭!”抬头一看,在黄榜的最上方,第一个名字就是“张白圭”!r

心里自然是得意非常。但还不能过多表露。三天之后,还有复试,而复试要淘汰三成考生。复试和初试一样,题目更难一些。复试后十天,第二次发榜。“张白圭”三个字,依然名列榜首。r

我特意看了一眼列榜末的名字,叫艾穆。艾穆是我的同乡,他名穆,字自修。列榜末者谓之背虎榜,一看到榜末艾穆的名字,我竟为之一笑,似乎内心的得意、兴奋和小聪明,终于找到展布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我大声道:“我出个上联,谁能对上?”人群中就有人响应:“说说,快说说!”r

我摇头晃脑,指着黄榜,一字一顿,说道:r

艾自修,自修勿修,白面书生背虎榜r

少年得志,不免轻狂!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科场得第也许不成问题,可要在官场有所展布,简直是痴心妄想了。如果不是不久以后遇到一个人,我张居正--现在的张白圭,能不能垂于史册,是大有疑问的。r

且说在试院门前,众生听完我的上联,人群中一片哗然。有几个试着对下联的,可对不到一半,就自己放弃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始终没有人对上来。r

多年后,还是艾自修本人对出了下联。遗憾的是,他对的下联就不仅仅是调侃的问题了,结果艾自修因为这一个下联,失去了前程和生命!r

还回过来说考试的事。这次发榜,并不是说已经十拿九稳了。还有第三次考试呢!这一次的监考官,由省城派来的学政亲自担任。也就是说,是学政亲自考试。所以在考场大门两侧,高高竖着两根旗竿,旗竿上飘着两丈多长的红幡,上面墨写着:“礼部侍郎提督湖广学政某”十多个大字。是湖广学政的官衔,一看就是个钦差。这次考试,就不再发榜,考试结束后,考生一概回籍。最后录取的,由试差亲赴家中报喜。r

第三场考试过后的第六天,一大早,就听到街上当当的小锣声,越来越近,直到自家的门前。是试差来报喜了!在人群的簇拥下,试差展开一张一丈长、一尺宽的红纸,高声念道:“贵府相公张白圭蒙礼部侍郎提督湖广学政某考试录取江陵县学之生员”。随后又是一阵当当的小锣声。r

所谓县学生员,就是俗称的秀才了。有了这个身份,也算有了功名,并且可以享有免于纳税服役的特权,同时也便取得了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一旦科场得中,就具备了做官的资格。也正因如此,就预示着,更严峻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

我华夏数千年,一代又一代男儿,魂绕梦萦,念兹在兹的,就是踏上仕途啊!可做官总要有个途径。祖宗创立的科举制度,为所有有志为官的人,打开了希望之门。高官显贵也好,贫贱家庭也罢,要想进入官场,就得经过科举考试。至于进入官场以后的展布,那就另当别论了。r

可是,科举考试,是何等的不易!国朝开国之际,太祖皇帝崇尚俭朴,分官设职,以精简为原则。虽然以后不断膨胀,可官员之数,从朝廷到县衙,总共也只有两万五千员。而三年一度的科考,全国却有一百万左右的士子参加,中第者最多不超过三百人。可以想象竞争何等激烈!民间流传的“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正是对这种激烈竞争作出的一个生动的注脚。说是黄河的鲤鱼何止千万条,但得以跃入龙门的才有几多?只有最强健、最灵活、最有毅力者,才能跃过龙门。跃过龙门的鲤鱼还要经过雷电交击,将其尾部烧掉。竭尽全力跃入龙门的鲤鱼,喘息未定就得再遇火烧,经过九死一生的考验,鱼方能化为龙。r

这个故事曾经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在刚刚开蒙时听父亲讲述它的情形,竟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r

父亲讲这个故事时眉飞色舞,夹叙夹议还循循善诱,说华夏自古以来做官必有超越常人之处,非庸人所能企及,做官就仿佛“跃龙门”,要过五关斩六将,历经磨难,方有出头之日!r

“你要是鲤鱼,要不要跃龙门?”父亲问。r

“要!”我回答得非常干脆。r

“那,你必得做最强壮的鲤鱼!”父亲说。r

可是,我并不强壮,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弱。所以,听了父亲的话,我有些茫然。r

“要想做最强壮的鲤鱼,”父亲加重了语气,解释说,“就得读书、读书、读书!”r

不言而喻,要做官必需读书;而读书,就是为了做官。r

“做官又是为了嘛子?”有一天,我的表姨带着她的儿子游七前来串门,三言两语间,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r

我只知道读书为了做官,至于做官又是甚样目的,倒还没有想过。不过从四书五经中也多多少少知道,做官是为了报效国家、造福百姓。r

表姨笑了,“大道理表姨不懂,可表姨晓得,做官就能发财,不做官就得受穷。”她如数家珍般的把从江陵出去做官的人家点了一遍,来证明自己的结论不容置疑,最后,又感叹说,“看看人家,一旦做了官,嘛子税、嘛子费也不要缴了,也不要担心受人欺负了,哪像咱这平头老百姓,缴不完的费、受不够的罪,好可怜哦--”r

“大儿有朝一日当了大老爷,亲朋好友哪个都会照应的。”母亲自豪而又颇为大度地说。r

“是啊是啊!”表姨忙附和,“外甥坐了大轿子,咱也沾光哩!”r

“不!”我倔强地表示反对。因为这个说法不符合名教。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是读书人应有的抱负。但我并没有说出口,表姨哪里会懂得甚等深奥的道理呢?还是不与她白费口舌的好。r

表姨的确不懂得深奥的道理,但她却懂得浅显的道理:官府没有人关照,她家贩卖竹木的生意快做不下去了;而原因就在于大小衙门的盘剥搜刮。同样是做贩竹生意,一个自己的叔父在税关做书办的人家,比她家缴的税就少得多,而且平居也没有甚多的麻烦事。事实证明,如果官府里有人关照,就不至于如此受欺。表姨虽目不识丁,可说起官府的税费,却不亚于税官:做生意先得“占市籍”,为获得和保住这份“市籍”勘合,就不得不经常给县衙户房送礼;一应库房、店舍、停储栈房,每日必纳钞;驴骡车装载货物,每次出入江陵城,必缴纳一次车马税;水陆通道,各设卡税监,每次过关,都要缴船料税、条税、门税、关税。这还不包括给管事者打点的开销。更有甚者,官府动辄科罚,稍有不从,轻者拘扣,重者没收。“咱平头百姓,嘛子法子哟!”表姨无奈地说。说是如是说,可她又不甘心,所以三番五次来求父亲,请他出面找官府联络,寻求保护。毕竟,父亲是秀才,在所有的亲友中,就是最有身份的人了。r

父亲是乐意帮忙的。跑前跑后,送礼请客,奔忙了好久,打通了府县衙门户办的关节,果然少了一些勒索。可是,不久,表姨家贩运竹木的船只从武昌返回江陵,荆州抽分竹木局以超过申报的返回日期为由予以扣压,科罚之数,远过于本利,原指望父亲能代为转圜,府县衙门书办说,抽分竹木局乃户部派出关卡,地方官府无权干预。结果,不仅科罚未能减免,还因为拖延缴纳而被加重,表姨家的生意终于破产了。r

这件事深深刺伤了父亲的自尊心。得到表姨家生意破产的讯息的当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清醒过来,他把我叫到跟前,咬着牙道:“记住,要做官!做大官!”r

我紧咬嘴唇,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