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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门之跃(四)


四r

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情为何物?就是心跳、就是思念、就是和带给自己心跳感觉的少女在一起的强烈的愿望。但是,令人痛苦的是,对于一个尚未博取到相应功名的寒门子弟来说,心跳也好、思念也罢,连同那种与自己思念的人在一起的强烈愿望,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r

生平第一次为异性而动情,竟是在落第的悲愤中,突然来临的。r

正是三年前落第后,在巡抚衙门的书房,我体味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r

那天,被顾大人领进他的书房的瞬间,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一个身穿红罗丝制衣裙的少女,屈腿坐在宽大的藤椅里,双手抱膝,一本书摊开在双膝上,长长的乌发,散开在肩上,有几缕头发,遮住了白嫩的脸庞,少女不时用手指轻轻地向耳后梳理着。r

看到这个动作,我的心里痒了一下,浑身颤栗,血好像一下子涌上了胸间,很可能脸立时变得通红,脑袋则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晕眩。r

“峭儿――”顾大人拉长声音,叫了一声,“又来偷看我的书?!”r

“呀!”少女一惊,顺势从藤椅上向下一滑,伸了伸舌头,一双大眼睛闪了一下,正好与我的眼光相遇,她迅速低下头,把手臂半垂半背着,放在身后,长发从耳后散落下几缕,她也没有理会。r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诗,心里又是一阵痒痒。r

“见过张君,”顾大人引荐说,“少年才俊,有名的荆州张秀才。”r

少女偷偷瞥了我一眼,边用手把头发梳理到耳根,边说:“就是那个‘只上尽头竿’的张秀才吗?”声音清甜,还略带俏皮。r

“这孩子,”顾大人嗔怪道,又指着少女说,“这是小女顾峭,顾峻之姊也。”r

“小姐好!”我礼貌地鞠躬,但说话的声音却有些发颤。顾峭“咯咯”笑了几声,把书抱在胸前,转身走了,我低着头,用余光紧紧跟着她的身影,看到她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偷偷看了我一眼。r

我嗅着顾峭留下的少女的芳香,眼前,时儿是她用手把头发梳理到耳后的动作,时儿是她半背着手站在那里的形象,时儿是“呀”的一声惊唤,我的心里忽儿阵阵痒痒,忽儿涌起一丝丝甜蜜,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在胸中激荡。难道这就是情窦初开?想到这,我突然感到一丝恐惧,落第的痛苦、疑惑,很快又占据了我整个的心胸。可是,那种甜蜜的感觉无论如何挥之不去,时刻伴随着我。此后的三年间,见到顾峭的情形,那半背着手的身影、时儿把乌发梳理到耳后的动作、甜甜的声音,没有一天不在我脑海浮现。在为思念而发呆的时候,我会刻意走进自家破落的院子里,闻一闻牛粪的味道,心中油然生出阵阵酸楚。这破旧的院落、散发出臭气的院落,与巡抚书房里少女的芳香气息何等格格不入啊!奇怪的是,愈是这样想,就愈是觉得顾峭的可爱,使得我对她的思念愈是强烈。美丽、高贵、贤淑,所谓窈窕淑女,在我的脑海里,已经形成固定的影像,这就是顾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自然的和她联系在一起了。r

“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诗激励着我,也引领着我,可我又不愿意把它与顾峭联系起来,好像亵渎了顾峭的高贵。不过,无论是否承认,对高贵少女的思念,盼望着与她在一起的强烈愿望,比做官还要更有诱惑力,时刻在激励着我。r

刻下,以十五岁的年纪得中湖广乡试首魁,当再次被领进顾大人书房的时候,我兴奋而又忐忑不安,我的心咚咚乱跳起来,但表面上却装作十分镇定。谁能知道,这就是我张居正昼思夜想的圣地啊!走进书房的瞬间,我多么希望再在书房看到三年前的情形啊!我用急切的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书房的每个角落,明知三年前的情形不可能再现,可没有看到顾峭,我还是有一丝失落,顿时就理解了人面桃花的涵义!但是,这时候,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不辞辛劳特意到江陵探访,还是自作主张刻意安排我落第;无论是我落第时他的谈笑风生,还是我得中高魁后的郁郁寡欢,一切都表明,巡抚大人对我的期许、关怀非一句为官者爱惜人才所能概括。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心底的秘密暴露出来,至少,给他一点暗示,试探一下他的态度?r

“听说少爷回籍去了?”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话题引到了顾大人的家人身上。吃饭时,只有顾大人陪同,顾峭、顾峻都没有露面。我几次想问,都欲言又止。吃完饭,是该告辞的时候了,顾大人却执意要留我,说是有话要说。可在书房坐定,顾大人又半天没有说话,场面有些尴尬。官场的话题,太沉重,况且已经谈过了;不妨谈谈家事吧,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r

“老夫年过四旬方得此二子,”顾大人似乎也正盼望谈论这个话题,我话音甫落,他便欣慰一笑,主动谈到了顾峭,“或许是过于娇惯了,如今都学得不听训教。小儿无意于科考,硬逼着回籍应试,想来也只是应付而已;说到小女,不是老夫自夸,资性颇高,又甚是好学,五六岁上就请西席开蒙,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无不通晓,王、唐的诗赋、李清照的词,可说烂熟于胸矣。然年已十八,尚待字闺中,老夫心中本有属意之人,然一提及此事,她却百方遮挡……”顾大人欲言又止,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老夫既已以子孙相托矣,表明老夫视叔大为忘年交,如同亲朋,当不受一般礼仪之拘束,况所谓礼有经,亦有权,故老夫拟请叔大帮老夫训教小女,不知当否?”r

“属意之人”几个字一出口,再加上要顾峭来见我的提议,令我立即意识到了顾大人的内心所思。我有些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脸上热辣辣的。r

看我没有表态,顾大人继续说,“小女读书多了,就有了自己的主意,反倒不听训教了!”说着,顾大人起身离去,还诡秘地看了我一眼,“老夫已束手无策,就看叔大的了。”他强调了一句。r

“这……”我内心激动不已,却又明知这样做有违礼仪,一时有些紧张,对着顾大人的背影说,“怕、怕是不妥……”r

“不妥吗?”顾大人转过身,停住了脚步,“叔大认为不妥?”r

“哦,也、也不妨试试,”我赶紧收回了自己的话,“只是、只是……不晓得劝小姐些甚……”r

顾大人笑了,“随机应变可也!”r

我搓了搓手,闭上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三年的期盼,一旦要变为现实,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了。如果让我选择,娶到自己心仪的少女,只要通过考试就行了,我宁愿选择考场,也不愿意选择直接面对。r

不一会,顾峭进来了。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把她夹在中间。她不说话,头微微扬起,仿佛不情愿,又似乎有些期盼。我不敢直视她,用余光追踪着,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她把手臂半垂半背在身后的情形。三年了,她长高了,也比以前丰满了。r

“哦、哦――”我局促地站起身,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停顿了一阵,才慌忙补充:“见过小姐。”r

顾峭“呵呵”笑了,“湖广乡试之解元驾临,幸瞻丰采,诚惶诚恐者,该是咱呀!”她用调皮的语调说,“何以解元公反倒局促拘谨,若下僚拜见上官一般呢?”r

好一张厉嘴!话语中透着对官场中人的鄙夷、讥讽,这让我感到意外。r

“解元公科场高中,一旦连捷,愿做竹林七贤,还是伊尹、颜渊?”顾峭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开口就问了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她两眼紧紧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r

“小姐――”我不明白顾峭问话的底蕴,不愿贸然回答,就岔开话题,试图掌握谈话的主动权,“听说小姐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诗书辞赋,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已然是直逼李清照,不让苏小妹。”r

“解元公谬奖。咱无非读些千家诗、小妹诗话之类,上不得台面的。不过,咱今日不敢在解元公面前班门弄斧,倒是想请解元公您先回答咱的问题吧!”顾峭走过来,坐在那把不知道在我醒时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藤椅里,“咱想知道。”r

“做竹林七贤如何?做伊尹、颜渊又如何?”我也摆出挑战的姿态,反问道。r

“这是秘密,”顾峭笑了笑,语调依然有些俏皮,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咱先提问,就请解元公先回答吧。”r

“很重要?”我问,试图从她的表情和答话中得出某种结论。r

“是的,”顾峭回答,她低下头,语气十分肯定,“非常重要,对咱来说。”r

我明白了顾峭的意思,她是在试探我的志向,以为抉择。联想到顾大人的话,我猜想,顾大人一定向她提起过我,而顾峭并不遵循父母之命的古训,所以,顾大人才迫不得已,不顾体统,安排了这次相见。如此说来,顾大人不惜违背礼教,也愿促成一桩美好姻缘;而顾峭之不心安理得接受父母之命,并不是对我张居正本人有何成见,而是要对未来的前途作出抉择。但是,按理说,她应该了解我的志向,正是这一点,令顾大人对我这个少年刮目相看,他不可能不对顾峭谈起。既然这样,那么顾峭一定是对做伊尹、颜渊不以为然了。这,大概就是顾大人要我劝她的原委了?r

甚样劝她,顾大人的用意已经非常明显,希望我能说服她,或者准确地说,征服她。我张居正没有别的可以自豪,学问和表达的能力还是有的。想到这里,我的情绪被征服这个词刺激得极度兴奋起来,一套说辞自然的就涌进脑际。我喝了口茶,定了定神,不紧不慢地说:“蒙小姐垂问,居正不才,愿以寡闻陋见求教于小姐。以居正愚见,所谓做竹林七贤和做伊尹、颜渊,其实并无区别。”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故意明目张胆地看了顾峭一眼,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显出吃惊或者不以为然的样子,而是低着头,若有所思,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在说,晓得你张居正有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就请尽情展示吧!r

顾峭的笑意令我陶醉,但我表面却异常平静,只是不自觉间,话语中透出学问家的味道:“世人只知竹林七贤既不屑参与权力争夺,又不肯趋炎附势,屈为权力之奴仆与吹鼓手,故退而放逸于山林,纵诞任率,赋诗著文;殊不知,假令七贤生逢其时,遇适其位,上可以亮工弘化,赞兴王之业,下可以流藻垂芬,树不朽之声,岂肯沉沦滓哕,隐逸山林?是故,七贤之隐逸,实出于无奈。居正以为,辞赋华美足以怡人,但不能安邦治国;文章精致足以教化,但无以救民以困苦。若能有伊尹、颜渊之位,致王以尧舜,理政以法度,惩恶扬善,造福百姓,为万世开太平,也不枉伟男儿七尺之驱!”r

“多谢教诲,”顾峭冷冷地说,语调中充满惆怅,“可官场就是两个字,虚伪!要做伊尹、颜渊,先得学会虚伪,到头来连自己是谁,竟也会忘记了,遑论家人、朋友?!”r

我没有料到,顾峭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一个少女之口,更重要的是,她这句话本身,令我周身颤栗。奋斗、做官、为万世开太平,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可顾峭的一句话,就像一瓢冷水,浇在刚刚升腾的希望之火上。r

“只有虚伪吗?”我还是故作轻松,反问道。r

“不是呀,还有鲜血呢!”顾峭似乎早以深思熟虑,语调中充满悲凉、冷静,“若是不虚伪,就要准备付出代价。我借用文魁的话,世人只晓得一人升天,鸡犬得道的一面,却往往忘记了,一人失势,株连九族,何其悲哉!”r

一定是看到、听到的官场阴暗面太多了,又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顾峭对官场似乎怀有敌意。也难怪,仅仅是刚才听了顾大人讲述官场经历,我不也是感到震惊、沮丧吗?何况,正是因为顾大人在官场遭受打击,连累夫人自杀身亡,使顾峭从小失去母亲,对造成自己不幸的官场产生偏见乃至敌意,也是可以理解的。r

可是,顾峭的一席话,让我感到阵阵悲凉,夺魁的喜悦、期盼的激动,都已不复存在。r

告别巡抚寓所,走在武昌街头,我好像是在梦游,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r

人,回到了江陵,心,却留在了武昌。离开后才知道,我对顾峭的思念,比过去更加强烈。也许,没有得到的才愈觉珍贵?也许,顾峭的一番具有挑战性的话激活了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挑战性?也许,一个出身卑微者在潜意识里对天生具有高贵身份的少女的仰视?这一切,把一个十五岁少年变得魂不守舍了。r

恭喜、庆贺,应付这一切的新科举人,就像是一个木偶。乡试夺魁,少年得志,居然闷闷不乐、怅然若失,这太反常了。r

“老大,你父亲的意思是,准备给你定亲,你看如何?”母亲试探着问。自从我中举以后,父亲似乎有意躲避我,凡事就常常由母亲出面找我说话,而且由过去的命令式,悄悄地变成了商议式。r

“定亲?”我感到惊讶。可这也许是家人找到的理由,除此之外,还能有甚样理由导致我情绪低落呢?r

我闭上眼睛,全是顾峭的身影,“不!”我说,“除非允许我不赴会试。”一想到在今后的岁月里与我生活在一起的是顾峭以外的别的女人,我立即就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但为了顾峭而放弃入仕吗?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r

会试,那是决定前途命运的一搏啊!每次乡试后的第二年春天,由朝廷在北京举行会试,俗称“春闱”。考中了称贡士,随即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有时也委托阁部堂官以皇帝名义主持)的殿试。殿试不淘汰,只分等,统称进士,一甲三名,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称榜眼,第三名称探花;二甲若干,赐进士及第;三甲若干,同进士及第。所以,会试得中,就等于登科进士了。虽说举人也有做官的资格,可也只能是做低级小官,而进士就不同了,进士,低的授县的佐贰官,一般的授知县,或者州府的佐贰官,也有的授知府、知州。在朝廷,则一般授监察之官,也有的授六部主事。授官大小,是根据从考秀才开始的历次考试名次确定的,所以职位悬殊很大。要想做大官,就得中进士。换言之,若能考中进士,也就前途无量了。要么因家境贫寒无力赴考,要么屡试不第,谁会主动放弃会试?所以,母亲听了我的话,比我听到“定亲”两个字,还要惊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要我重复,可我干脆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上脑袋,任谁来问,也不发一言。r

不用说,我的态度立即引起了一场风波。老实说,连我这个掀起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r

僵局竟是被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所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