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r
荆州城东门外草市的张家虽然因为长子张居正秋闱夺魁而成为江陵的“名门”，但破旧的院落却依然如故。为了接待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只是洒扫了房子，新添了几把高脚椅。几个绅矜封送了程仪，家里没有舍得用，说是留着晋京会试时再花。r
进得首门，就是天井，穿过天井，算是家里的客厅了。平居没有客人，相对正规些的晚饭也在这客厅里用餐。因为午后保长王志福送来了几斤猪肉，家里张罗着做了排骨炖莲藕，所以全家人就又聚到了客厅。r
父亲斟上了一杯酒，自顾喝着。这一个时期，父亲喜欢上了饮酒。亲朋好友来祝贺，要喝；独自一人，也要喝。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他既高兴－－为儿子夺魁，又羞愧－－为着自己的再一次落第。r
须臾，半瓶酒已经喝完，父亲的话多起来，“吾束发业儒三十年矣，自视非后于人，今困厄至此，命也夫！命也夫！”r
都晓得父亲是在为落第之事而喟叹，谁也没有劝慰他。r
“岂能甘心？！”父亲又说。r
还是没有人搭茬。r
不甘心又如何？并不是苦读书就能考中秀才、举人、进士的。科举固然要考察一个人是否满腹经纶，但更主要的是考察反应能力。必是反应敏捷、文思泉涌，方有鼎元之分。有的人直把四书五经、历科程墨背得滚瓜烂熟，还是场场报罢，年已古稀还只是个“童生”，有的年过八旬还在考举人！父亲张公讳文明，字治卿，号观阑，就连续参加七次乡试，考了二十一年，还是没有考中。直到四十多岁，不得不掷下考篮。但他从此变得玩世不恭，在以后的岁月里，父亲的存在和逝去，对我的政治生涯和道德节操带来了严峻挑战，掀起过巨大的政坛波澜。这是后话。r
“老大，”父亲突然凶巴巴道，“你莫要再气人咯！”父亲忍不住又在为我声称不参加会试而光火，他把酒盅往桌子上一礅，直起身板，“只要艺院夺标，坐得轿子，女人有的是哩！”父亲似乎断定我是因了女人才闷闷不乐。r
“定亲之事，休再提起……”我嘟哝了一句。r
父亲一愣，“这又为何？”他又猛地饮了盅酒，又把酒盅“啪”地撂在桌子上，“到底因为啥子嘛！”r
正在这时，虚掩着的首门被“哐”地撞开了，辽王府的几名护卫，抬着一副担架，疯也似的闯进了我家的院子。r
“张、张护卫――不、不行了。”一个头发花白的护卫气喘吁吁地说。r
“甚事？！”家人围上前去，立即就发出揪心的嚎哭声。r
在花白头发的护卫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家人明白了事情的经过。r
辽王府！赐宴！我仿佛看到朱宪栉那恶狠狠的嘴脸，“喝呀，喝呀！你养了有出息的孙子，登科中举，本王恭喜啦！”r
祖父无奈、哀求的声音：“殿下，老卒不胜酒力……”r
“喝！别不识抬举！”带威胁的虐待狂似的叫喊声。r
家人的哭喊声震天动地，但我耳边回响起的却是三年前辽王那压抑但却带有杀机的“哼”声。r
三年前，就在巡抚顾大人召见以后，突然收到了辽王府的邀帖。r
按照国朝制度，皇家子孙，除一人当皇帝以外，其他男性分封各地，不干预地方政务，只享受荣华富贵。朝廷规定，未奉诏不得入京，未有明旨，王公不得出城。所以又形同幽禁。r
辽王本是太祖第十五子，原册封于辽东，永乐年间敕命迁湖广荆州。现已传至第六代。这第六代辽王名朱宪栉，恰与我同岁。在荆州，提起这位殿下的大名，无人不知，倒不是因为他的地位，而是他的玩劣。这可难为了他的母亲毛太妃。巡抚的召见想来对太妃有所触动，于是差人邀我到王府晋见。r
在父亲看来，辽王府的邀请非同寻常，似乎预示着成为皇家座上宾的开始。所以特意新制了一套蓝色直裰，熨得折线分明，又教了我一通晋见的礼节，嘱咐了一大套恭维颂扬的说辞。r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辽王府之行，会引出以后长达五十年的恩恩怨怨。r
辽王府座落在荆州城的东门西侧。这是荆州城最豪华也是最庞大的宅邸了。尽管我并没有进过辽王府，但我对王府并不生疏。因为我的祖父就是辽王府的护卫卒。从祖父的闲谈中，我对辽王府的豪华气派已经早有轮廓。“将来做了大官，咱也盖一座大宅子，与辽王府比比看！”祖父逗我玩耍时曾经多次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似懂非懂间，我很郑重地点头，曾引来家人开心的笑声。当我第一次走进辽王府的当儿，笑声又在耳畔回荡。我告诫自己，不能对富丽堂皇的王府流露出任何惊羡之色。我目不斜视，表面不亢不卑，不慌不忙，而内心却异乎寻常的激动：他靠祖宗能够得到的，我要靠我的奋斗使我的祖宗得到！这个念头一闪出，我就立即显得自信、沉重，没有半点诚惶诚恐的表现。r
不出所料，邀我到王府晋见，正是太妃刻意安排教训辽王的。王府备置了丰盛的宴席，太妃执意请我这个护卫卒的孙子上座，而堂堂的辽王却只能作为奉陪者，居于末座。宴席上，有一多半菜肴，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可是，我并未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对满桌的佳肴，也几乎未动筷子。r
太妃对我的沉着冷静非但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认为如此少年持重，足可为辽王楷模。在对我一番夸奖以后，太妃恨恨地指着辽王的鼻子，厉声说：“你不争气，早晚要为张生穿鼻！”r
太妃的话一出口，我不禁大惊失色。巡抚顾大人说出“必为国相”这句话时，我只是激动，并不感到惊讶，甚至以为乃顺理成章之事。可即使为国相，又焉能牵着堂堂亲王的鼻子走？太妃何出此言？r
“太妃言重了。”我忙起身，向太妃、辽王施礼，“学生向学，制艺夺标，皆是欲为王家所驱使，略效愚忠而已，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r
在躬身施礼的当口，我瞟了辽王一眼，遇到的，是他惭愧的目光，但我也听到了压抑而又倔强的“哼”的一声。这“哼”的一声，分明带着冷峻和杀机！当以后的恩恩怨怨接连发生，我才感到这次不同寻常的赐宴，对我的人生带来多么巨大的影响。r
走出辽王府的大门，正巧看到祖父。家里有儿、孙两代两个人要科考，祖父的负担就格外沉着，所以五十出头的祖父已经满头白发，显得苍老、衰弱。r
“孩子，没事吧？”祖父以担忧的口气问。r
“太妃让孙子给殿下辅导一下课业”。我以平静的语调说。r
祖父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知道，他在为自己的孙子感到自豪！几十年了，高贵的亲王很可能没有正眼看过这位卑贱的护卫卒，而今天，自己的孙子却被恭恭敬敬请进王府，为王者师呀！祖父擦了擦喜悦的泪水，嘱咐我一路当心。r
我从来没有像当下这样强烈的念头，要出人头地，要光宗耀祖！我感到自己已经作好了准备，听候未来的召唤！我仿佛看到，一条平坦的宽阔大道就铺展在我的脚下。r
然而，祖父的死，让我突然意识到，世情还有另外一面：因英才见妒，甚至因妒而成仇！孙子的颖敏峥嵘，竟给祖父引来杀身之祸！r
失去知觉的祖父痛苦倒地的声音。这倒地声，仿佛是对已经习惯接受赞扬的少年的当头棒喝！r
在以后的岁月里，这场景总是莫名其妙地在我的脑海里重现，包括那分明隐含杀机的“哼”声，以至于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学会了这低低的但又冷酷的“哼”声。r
但是，当下还没有“哼”的资本，既使“哼”了，也只是空气的短暂、急促的流动、振荡而已。r
“这是杀人！”我失态的大叫一声。r
可是，即使杀人又如何？是的，杀人要偿命，天理昭昭，可那是对老百姓说的，江山是人家的，寒门贱民，能奈他若何？r
明明知道祖父是被虐而死，含冤离世，子孙却没有任何办法申冤报仇，这种歉疚就只能在场面上加以补偿。棺材，用最好的木料；寿衣，用最好的布匹……r
这就是令才华横溢的少年充满憧憬和立志为之献身的人世吗？！但一切的不公和灾难，都必须面对，无法逃避！r
也许，人就是这样成熟起来的？学会接受你不能接受的东西，直到习以为常。r
“祖父――您老人家死不瞑目啊！”一直没有放声哭泣的我，在祖父棺木被放进墓穴的瞬间，终于大哭一声，为祖父屈死而哭，但谁又知道，这悲声，更为我少年的初恋而哭！r
权力！我只要权力！我咬着牙，暗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