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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门之跃(六)


六r

如果我知道后果,还会不会那样做?这当然只能是事后的假设,事实上,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别无选择,至少,我那么认为。r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临近过年的日子。天气异常寒冷,虽然出了日头,但积雪却没有溶化的迹象。竹子因为被积雪覆盖,已经压弯了腰。一大早,一向宁静的院子里突然人声嘈杂。我听到母亲在说:“好好的,嘛子就……”接着,是哭泣声。r

一个陌生的声音:“收秋以后,粮食卖光了,税费也没有缴齐。保长天天催讨。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勉强应付过去了,没想到又加了一项丁夫车马费,每户摊派二两,限三天缴齐。眼看过年了,家里锅都揭不开了,哪里去缴嘛子车马费呀?砍伐了房前屋后的树木,卖了几个钱,说是过年的,还没进家门,就被催征队截住,硬从手里夺走!一时想不开,就……”r

“要是当年帮衬得上,有那点小生意做着,也不会有今天的结局……”母亲愧疚地说。r

我已经明白了。这是来报丧的。我的表姨,因为完不成官府摊派,自尽了!我的游七表弟,从此失去了母亲!也许,未来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大管家游七之善于管家理财,是这不幸事件成就的正果?r

不过,当下还不可能会想到这个“正果”,愤愤不平的情绪打乱了我应试前的平静。摊派!可恶的摊派!江陵大地,鱼米之乡,老百姓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缴了税,还有费!税还有个限度,费却名目繁多,花样翻新,没完没了的摊派,有增无减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再有个天灾人祸,真是没法活啊!因不堪摊派而逃匿甚至自残的事,时有发生。r

尽管家人极力阻止,我还是决定要讨个说法。读圣贤书,为何?对百姓疾苦置若罔闻,这不是读书人应该持有的态度。为民请命,这是先圣教导士子的话,是读书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况且,我能想象得出,左邻右舍一定在看着我,毕竟,我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自己的亲戚被官府逼死,如果不作出任何表示,我的名声从此就完了。亲戚朋友也会失望。此时,我立即理解了何以当年父亲东奔西走,费尽心机为表姨家的生意到官府转圜,也体味出,表姨家的生意破产后,对父亲的自尊心的伤害是何等沉重。你必须证明自己是个人物,否则你在他人的心目中就不再是一个人物。r

我已经反复思虑,决定分两步走:先到县衙面见知县,若获得善意回应即罢;若不能获得善意回应,则邀集县学生员以悼念被催征逼死人命的表姨为由举行集会,抗议乱摊派,为民请命。r

举人的身份赋予我直接到官府面见父母官的特权。但也正因如此,又承担了一定的风险。以我日后久居官场的经验和观察,在我华夏,其实当政者内心最害怕的,不是农民,不是商人,也不是军人,而是士人,而其中,尤其最不放心的,就是学生。因为学生没有自己特殊利益,而不被利益所蒙蔽的群体,无疑是离真理最接近的群体。掌握真理,偏偏又以天下为己任,那就相当不好对付了。所以当政者想方设法要禁锢学生的思想,灌输官方说教,愿意学也得学,不愿意学也得学;理解了要记住,不理解也得死记硬背,反正只要是考试,必少不了考这些内容。既使是这样,也还是不放心。因为既使是按照官方说教衡量当政者的所作所为,也是令人齿冷。于是,就议论、嘲讽、上书、请愿……问题是如此一来,往往就会引发其他阶层的参与,进而引发社会动荡。铁腕处置?历史证明,对学生无情镇压,既使不接受现实的审判,也必受历史无情的审判!怎么办?就只能防范于未然,于是,当政者对学生,总是提出一心向学,不得干预时政的要求。因此,以举人的身份到官府交涉,势必承担风险。r

李幼滋和艾穆,我的朋友兼中举时的同年,恰好到家里来商议共同进京赶考的事,就自告奋勇,陪我前去。一开始,艾穆是劝我不必去的,他的理由是,士之读书治学,必以心志从俗谛之桎枯中解脱出来,以天下为己任,万不可为俗务所扰。r

“俗务?!”我不能苟同艾穆的看法,“如关乎国计民生者为俗务,则读书为官,皆应以俗务为指归!”说完这句话,连我自己也觉得理直气壮了许多,那最初由面子引发的动机,不知不觉间,已荡然无存。r

艾穆不再争辩,表示愿意与我一同前去。进了城东门,我才突然想起已改任留都刑部尚书的前巡抚顾大人的信。信是半月前收到的。大意是说,新任江陵知县袁炜者,嘉靖二十年进士,富文才,有大志。因求进心切,处事不机,得咎受贬。袁知县自京师而来,心在京师,不在江陵。不交往、不亲近亦不得罪为宜。顾大人身在南京,为这样的事特意来信叮嘱,足见他老人家对我张居正,是时刻挂在心里的。r

我把顾大人信中所述,告知了李幼滋和艾穆。r

“这袁炜是有些怪,按例,新知县到任,先要拜孔庙、拜同寅、拜绅矜;可这位仁兄到得江陵,接印升座后,就避门不出,连我辈举子竟也未曾谋面。”李幼滋说,“怪不得神神秘秘,这人有点来头呢。”r

“不对呀?”艾穆好像是有甚新发现,以惊讶的口气说,“嘉靖二十年进士,目下是二十二年,能任江陵知县,也算是中等以上的委派了,安能以‘贬’论之?”r

“算了吧,管他呢,”李幼滋指了指县衙大门,“会会他再说。”r

江陵县衙与辽王府不远。也许因了辽王府的衬托,江陵县衙不说寒酸,也是破旧。知县四年一任,任满走人,谁也没有兴趣花功夫翻新改造县衙,能够维持就尽量维持了。所谓”官不修衙”,此之谓也。尽管如此,县衙的建筑在一个县城中也还是比较气派和显眼的。气派首先表现在围墙上。因为所有的衙门包括监狱,都集中在县衙内,圈在围墙中,所以围墙占地面积很大。宏大总是和气派联系在一起的。r

县衙我是来过的,可从来没有细细观察过衙内的设施。这一次,才有意识观察一下一县权力所在的构造。r

在县衙的正门外,是一座照墙,柒成红色的照墙上,照例绘着一只黑色的怪兽。r

“晓得这怪兽叫甚?”李幼滋指着怪兽问道。不等我和艾穆回答,就接着自答道,“这怪兽叫贪,绘上它,是提醒县官不要效法贪的凶残和贪婪。”李幼滋显得无所不知的样子,很是得意。r

转过照璧,就是县衙的正门。正门两侧,照例悬挂着一幅对联:r

天听民听天视民视r

人溺己溺人饥己饥r

看了这幅对联,真是令人感动。可事实是,就在这令人感动的对联下,正跪着一群衣衫滥缕的百姓,他们有的默然无语;有的则哭天喊地,大叫“冤枉啊--”;有的则相互交谈,互诉怨情。r

“人饥己饥,何其正直高尚?!”对照自我标榜的对联,再看看到衣衫滥缕的百姓,我突然想起了前巡抚顾大人说过的话,我们的官府,说的都是那么好听,而做的则可能是另外一套!r

我沉默不语。r

正门平时是打开的,守门的是轮流服劳役的民户,恰好是我的邻居。他当然知道我的身份,就一边拿了拜帖前去通报,一边放我们三人进了正门。r

其实,确切说,县衙应该从二门也就是仪门算起。从正门进去,有一条甬道,通向仪门。仪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木质的红匾,上书“有仪可象”四个大字。r

“晓得这又是甚样意思吗?”李幼滋又问,接着又自答道,“表示知县大老爷是民之表率之意也。”听了李幼滋的解释,抬头望了望匾额,情绪还真的开始平静下来。是的,知县袁炜是进士出身哪,倘若仔细沟通,相信当能与我辈感同身受。r

情绪稍有纾缓,三人指指点点间,看清了正门和仪门之间的甬道两侧的建筑:西侧是土地祠;东侧则是先贤庙。r

正在我们三人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书办过来,知会我们知县老爷正在签押房办事,要我们到“川堂”稍候。r

川堂就是二堂,是知县公务会客之场所。r

可是,在土地祠旁边,一座新建的庙宇样的建筑,吸引的我们的视线。县衙内的建筑讲究对称,而且都是有固定模式的,突然冒出来一个庙宇,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r

怀着好奇的心情,我们走到新建的庙宇前,才看清上方有一匾额,上书“清虚斋醮”几个大字。当我们正为这几个字感到不解的时候,书办忙上前阻拦,要我们到川堂等候。r

李幼滋说:“父台忙,反正也是等,进去看看吗!”r

书办向内指了指,说:“大老爷正在这里。”r

果然,我们看到里面有一个人,坐在斋醮台前,打坐入静。衣着打扮更是奇特,在官服之外,套着一层薄薄的青纱。缭绕的烟雾,使得整个大堂,充满神秘色彩。r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知县大人才从静默中回过神来。还没有站起身,就问:“青词送走了吗?”r

青词?!我和李幼滋、艾穆对视了片刻,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呀!r

在得到随从肯定的答复以后,知县才畅出了口气。r

“学生张居正,拜见老父台。”知县统称父母官,故每以“父母”、“父台”尊之。而国朝体统,对开过榜的士大夫,无论年纪,每冠以“老”表示尊崇。是故,我辈即以老父台尊称知县。我不能失去礼貌和风度,尽管我怀着愤怒,而且这愤怒因为知县的古怪举止已经变得难以抑制。r

“张居正?张居正!喔,李幼滋,艾穆,才俊才俊!”袁炜回了一揖,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一听他说话的口气就知道,这是个让人觉得缺乏亲切感的人。r

知县袁炜,三十多岁年纪,看得出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对我们的到来不是太热情,似乎心事重重。r

来到二堂东梢间的幕厅,又叫文招房,知县以自豪的语气说:“袁某要办的,都是朝廷大事。”似乎是知会我辈,他这个知县,不是一般的知县,不必以日常俗务来打扰他。r

我说明了来意。当然,我事先作了准备,对税费负担算了一笔帐--我突然发现自己对税费问题很有兴趣,经过对邻居简单的调查了解,很快就搞清了农户的税费负担。但在名目繁多的税费项目中,只有车马费属于新任知县的摊派,因此,我要求就此作出解释。r

“哦、哦,这个……”知县似乎对我掌握的税费负担情况并不熟悉,也没有兴趣,“不必说了,既然立此项目,自有道理。”r

“老父台,催征逼死人命,总不能说自有道理吧?”李幼滋及时插话说。r

“逼死人命?!”知县大吃一惊,显然缺乏思想准备,立即表现得惊慌失措。这不奇怪,读书人科场得第,立即做官,新来乍到,遇到事体,要他镇静自如,也不现实。况且,人命关天,国朝向以行仁政相标榜,催征逼出人命,官员的威望、名声立时坠地,若有弹劾,就有撤职查办的风险。r

李幼滋三言两语讲述了表姨之死的情形,仿佛亲历者一般。r

知县大人一改方才不冷不热的态度,露出近乎讨好的笑容,吩咐手下:“快,备酒,袁某要与三位文魁一醉方休!”似乎看出我们要拒绝,接着说:“是袁某的俸禄请客,不是公帑。”又补充说,“酒后吐真言,袁某要把苦衷说给三位文魁听呢!”r

甫一入座,李幼滋就道:“敢问老父台,青词者何物?”还是朋友懂我的心思,这正是我急切想了解的。r

“啊啊,这个……青词嘛,公文,这个…特制公文,直接呈圣上御览。”知县没有进一步解答的兴致,立即转了话题,“三位文魁为民请命,袁某钦佩不已”,接着,知县娓娓道来:“本朝以仁治天下,我辈为官者说是民之父母,实则民之公仆,道德教化,治安税收,下以安民,上则保国,无个人私欲存焉。”接着,大谈了一通为政理念,勤政爱民者云云。r

“是啊,以德治国,为政以仁,这是祖宗的垂训,也是朝廷的训示。可我江陵却发生因强征而致民死亡之事,骇人听闻,令人发指,贵为民之父母,请问老父台,当如何处置。”我打断知县的话,正色道。r

“哦哦,这样吧,”知县感到气氛不对,忙陪笑道,“容袁某与户书商议,提出办法。”r

户书,就是户房书办,俗称钱粮师爷。户书虽属于户房的主管,但也属于临时聘请人员,实际上是知县的幕僚。r

过了一会,知县返回来,以怒气冲冲的口气,对与表姨之死有关的催征人员进行了谴责,并宣布要对一干人等,各杖五十大板,为表示歉意,支付给表姨家抚恤费银五十两。r

“朝廷三令五申,不准乱摊派,不得增加民人负担,何以江陵百姓税费负担有增无减?”我不愿意让知县误以为我张居正是为个人私利才叩拜公门,所以继续我的质疑。r

知县沉默着,似乎在斟酌答词。过了一会,他苦笑一声,“江陵是从京城到安陆州必经之地,而安陆州是当今圣上的出生地。前去拜谒者日不停轨,官多事殷,路过此地,安能慢待?况拜谒龙诞之地者,皆达官贵人,鞍马劳顿,倘若路道过于颠簸,何以交待?然则帑从何来?只好刮民脂民膏矣!袁某就忍心吗?不忍心啊!可又有何法可用?”r

对于还没有进入官场的人来说,对当权人物的话,还分不清楚真诚和虚伪的界限,或者说,看不出真诚背后的卑鄙。反正知县的一番解释,在我们听来,还是很真诚的。r

知县的话成功地把我的愤怒转移到更广泛的范畴。“为了讨好圣上,就不顾百姓死活吗?何况,为官各有职守,为邀上宠放弃本职,岂是正人君子所当为?!圣上一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我摆出了天下为己任的气势。这话显然不是对着知县来的,可知县的表情即时显得极不自然,因为我当时对官场的笑还缺乏见识,挂在知县脸上的笑,是尴尬一笑,抑或是嘲讽的笑?一时还判断不了,但我敢肯定不是赞同的笑。我被这莫名的笑激怒了。r

“学生无知,敢问老父台,为何在堂堂公厅衙署,建造这清虚斋醮台?难道坦荡君子、孔孟之徒,却信仰玄虚邪术?”说着说着,我的语气中流露出质问乃至愤怒的调子。事后回想,可能是这句话,尤其是说话的口气,让我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