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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门之跃(七)


七r

嘉靖二十六年春天,当从长安街看黄榜回来的游七——伴我来京赴考的书童--满脸兴奋地把登第得中的讯息禀报给我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给已经致仕回籍的顾大人写信。这不仅仅是因为顾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在我的想象中,给顾大人的信,顾峭一定可以看到。期盼着有人能够分享折桂的喜悦,而顾峭竟是我最想与之分享的人。r

虽然,明明知道为时已晚。r

三年前,顾峭就已成亲了。原以为虽然迫不得已,但毕竟是自己选择了放弃,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可当时得知顾峭成亲的讯息,我还是接受不了,相当一个时期里,万念俱灰,仿佛陷入了绝望中。r

消息是顾峻从南京寄来的信中提到的。我立即回书,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直截了当,请顾峻把详细情形知会于我。r

一个叫何心隐的人,娶了顾峭。“他是一个怪人。”顾峻信上说。r

何心隐的确是一个怪人。他本名梁汝元,字柱乾、号夫山,是江西吉安府永丰县人,出身富有之家,少负异才,聪颖过人,经史辞赋,无不精通。但他只是在少不更事的十一岁中秀才,以后就拜在王阳明嫡传第子颜钧门下,潜心于王阳明的心学,自绝于科场,游学南京。南京,自太祖开国建都,即为人文荟萃之地。后成祖皇帝虽迁都北京,但南京仍为留都,北京朝廷的大小建制,留都南京皆一应俱全。更为重要的是,首都虽北迁,然则国朝的学术中心,则一直在南京。梁汝元游学此地,与心仪阳明之学者日夜研讨,并干脆把梁汝元的本名,改为何心隐,以明心志。他声称,心学无外乎两点,一是打破教条、摆脱束缚、解放思想,高扬人的主体性;一是强调知行合一,真理要靠实践的检验才能证明是不是真理,只是挂在口头上的至理名言,未必就是真理。r

这倒令人耳目一新!也难怪他无意于科场,这套见解,与科场举士的宗旨,根本就是格格不入。现实当国者何以对几百年前的三、两个当时并不得志、简直可说是穷困潦倒的书生写的几本书奉为圭臬,从小就加以灌输?只有身在其中者最为清楚,那就是为了束缚人的思想。r

可何心隐却宣扬什么人之主体性,就更不能见容于执政者。中国,从来就是家国一体,在家,服从家长,在外,服从集体,在官,服从上级。对人,强调的是“份”,你是人子、人父、人臣、人民,人就是这些身份的综合体,个体根本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个体的特殊性不在于你的性格、兴趣、欲求、才干,而是你具有的特定身份。你是官,就比民特殊,是大官,就比小官特殊。仅此而已。当局把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教化中去,而所谓教化,所谓以德治国,首要立足点,就是要你接受这些“天理”,不接受“天理”,就是不安份,当然就是怪人。r

我不知道顾峻所说的“怪人”,是不是指的这一点。或许,是指的遇到顾峭后的表现吧。r

“何君声言自绝于科场,是顾及自己的名声,怕落第的难堪吧?”顾峭的这句玩笑话,竟使得何心隐当即返回南昌,参加乡试,结果一举夺魁。然后致函学政,并贴出告示,声明放弃举人身份,永绝科场。r

我晓得,顾大人也是王阳明的崇拜者,无疑,何心隐会与顾大人接触,顾大人也一定会在顾峭面前,谈及何心隐。况且以何心隐在南京的名气,即使顾大人不说,顾峭知道何心隐其人,也是很自然的事。但顾峻的信中,并没有说何心隐与顾峭相识的经过,我只能没完没了地揣测。r

顾峻的信中,倒是谈到了何心隐与顾大人的一次谈话,还引述了何心隐的几句怪话。我竟把那场景想象为巡抚寓所的书房,何心隐一定是一个滔滔不绝的家伙,顾大人面带微笑,静静地听何心隐侃侃而谈:“几百年前那几个失意书生,要当权者以德治国,实行仁政,乃是正君之道,自然也是出于善意诚心。但当权者之所以尊他们为圣贤祖宗,恐怕不在于此,说来说去,还是看重的个体服从集体就是天理这样的谬论。阳明子说,心就是理,心外无理。就是说,人们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才是天理。既然圣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是道德的,那么,老百姓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自然也是道德的,符合天理的。由此观之,任何束缚人的思想的说教,都是可以冲破的,因为它妨碍了他人确立自己的意志,强迫他人服从说教者的意志。”r

“那么,何子如何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训呢?”顾大人问。r

何心隐对顾大人以“何子”相称,安然受之,似乎他已经是一个创一家之言的圣人了,“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他以评论家的口气说,“只是,修身未见得非要修炼得没有自己的思想;治国平天下,也未见得非要等级服从,以大欺小、以官欺民!”r

“以何子的学识,夺标艺苑,当是举手之劳,何子何不一试呢?”顾大人一定是被何心隐的这番言论所震慑,这简直就是否定国朝体制了!所以,他才没有回应何心隐的话,转了话题。r

“要死记硬背死了几百年的几个书生的教导,就是束缚人,束缚人无异于杀人,不是杀死人的肉体,而是杀死人的灵魂。没有了灵魂,人何以为人?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何心隐痛快淋漓地说。r

对科举考试之制,虽然没有人敢像何心隐这样认识如此深刻、表达如此直率,但并不是说没有反感。奇怪的是,竟是读四书五经越多,对科举考试越是怀疑。哪里像朝廷所宣称的那样是为国选才,简直就是牢笼人才。考试就是作八股文,每篇文章,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考官裁取四书五经中的个别文句作为题目,题目出来以后,考生据以作文章,文章的口气,必须是代圣人立言,而不是自己的语言。读书不许思索,作文只能按朱熹的注解代圣人立言。而内容则必须符合当时官方认可的注解。南宋大儒朱熹的《四书集注》,就是标准答案。如果不符合该书的注解,阐发个人见解,哪怕是果真更符合孔孟的原意,也是不允许的,就会被称为“违式背制”,黜为落卷。多少热血青年尽管满腔愤懑,也只得硬着头皮进科场博取功名。喜欢也好、反感也罢,都不得不如此。毕竟,这是猎取功名的唯一敲门砖呐!r

可是,何心隐不在乎!不仅不在乎,还要大声说出自己的反感!想象中,顾大人听了何心隐这番话,纵然是对他的观点难以苟同,也不能不欣赏他果敢决绝的勇气。r

“况且,官场腐败,一帮口口声声以德治国、勤政为民的官僚,貌似温文尔雅,可盘剥百姓,就似抽筋断骨,却也面不改色,做这样的官,先是要学会无耻!”何心隐当着堂堂刑部尚书的面,毫无顾忌地表达了对官场的痛恨、鄙夷。r

这些话传到顾峭的耳朵里,她一定引为同调。很可能正是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顾峭的心。一定是在这时候,顾峭从旁侧的房间里,突然出现在书房,并故意说出了那句看似玩笑、实则试探的话。何心隐竟然以乡试夺魁的举动,来证明自己之于科考,不是不能、而是不屑。r

这就难怪,二十七岁的何心隐自南昌一回到南京,立即就把二十一岁的顾峭,娶到了他在南京的租屋里。连娶亲也不顾及礼数,而顾峭竟欣然接受!r

读完顾峻的信,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下子坠入了深渊。一连好几天,我茶饭不思,神色萎靡。不仅因为永远失去了顾峭,还因为,与顾峭所嫁的那个人相比,自己内心深处的清高孤傲,转瞬间荡然无存!我突然感到自己显得多么委琐、多么懦弱!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潇洒不羁,无拘无束!为了自己喜欢的女子的一句话,居然千里迢迢,回乡应试;一举夺魁,而又视同敝履!r

知道了这一切,我震惊不已。自己奋力拚搏的,他却视如粪土!自己认为神圣的东西,他却不屑一顾!“你敢吗?你做得到吗?”我不止一次反复问自己。r

“何心隐!”我偷偷跑到小湖山,大叫一声,“我恨你!”r

夺走了我的心上人,还让一个自以为少年得志的成功者感到自己的委琐和懦弱!这个打击,直到多年以后,我都难以忘怀!每每想到这一点,我的胸口就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r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足足有半个月,我卧床不起,憔悴的面容使得前来看我的李幼滋惊讶不已。r

“成亲!”父亲决断说。r

江陵城里一个姓顾的女子,就这样进了我的家门。就因为她姓顾,我没有提出异议。当然,即使提出异议,未必能够产生效果,但我强调的是,我根本就没有提出异议的念头。在我心里,她就是顾峭。甚至在新婚之夜同房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的叫出了顾峭的名字。而一旦把妻子顾氏当成了顾峭,我的欲望之门就轰然大开,似乎从一次又一次的同房中,宣泄着征服富有挑战性的顾峭和报复何心隐的快感。事情过去以后,特别是在读书作文的时候,想到自己在床上的作为,又觉得是对顾峭的卑鄙的亵渎。r

都过去了,可还是不能忘怀。r

不能忘怀,那个在巡抚书房里半垂半背着手臂、时不时把散落到面颊的几缕缕秀发拢至耳后的少女!r

如今,在遥远的京师,当听到进士登第的讯息时,首先想到的人,竟还是她。r

冬天的寒气还没有完全退去,京城早早陷入了寂静。我走出租住的湖广会馆,独自漫步街头,情不自禁地拐到了长安街,站在俗称龙门的长安右门下,鲤鱼跃龙门的故事蓦然间涌入脑际。r

跃入龙门的鲤鱼,还要经过电闪雷击啊。r

电闪雷击发自哪里呢?我仰望近在咫尺的宫城。神秘的宫城!多少学子想象中的天堂!高大的宫墙保守着无数个秘密。当走进宫墙,了解了这些秘密,想象中的天堂还是天堂吗?r

太阳慢慢地坠落着,一大片晚霞给这气势恢宏的紫禁城染成了血色,几只乌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鸣叫声,在这古老帝国权力象征的上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