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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识高层(一)


一r

令人神往的首都北京,以皇城为中心,皇城南门(天安门)到内城城门正阳门之间,是一个“凸”字广场。广场中间正阳门向北,东西建有千步廊,两列廊房各一百一十间。千步廊至长安街南侧,分向东西延伸,各有廊房三十四间。千步廊的东边廊房是朝廷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西边廊房则是国家的军事机关--五军都督府。广场周围筑有红墙,长安街被红墙隔断。不过东西各建一座三券洞的大门,东称长安左门,西叫长安右门。在长安左门的东南角,有一座院落,虽无富丽堂皇之气,却也幽静雅致,古色古香,此即翰林院的官署所在。翰林院,俗称翰苑。一听这名字就可以知道,此乃清华文苑之地,职在记录朝政大事和国史编修。r

四月下旬的一个上午,徐阶为翰林院庶吉士授课。r

庶吉士,俗称翰林。非从官员中选派,而是从登第的进士中考选,考中者称庶吉士。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进士都可以参与庶吉士的考试,而是在进士中,选拔优秀年轻、有造就前途的人参与考选,入翰林院继续深造。庶吉士以学习为主,无官品,一般三年左右经过考试即告结业,谓之散馆。散馆之后,即可授职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等史官,或者分配出翰林院授御史、给事中(正七品)等监察风宪之官。状元、榜眼、探花直接在翰林院授官,状元授编撰,榜眼、探花授编修,而不必经过庶吉士阶段。按国朝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做尚书、宰相的,几乎可以说无一例外,都必须有翰林院的经历。但进士一旦分发朝廷和地方任职,就失去了进翰林院的机会,不用说,非进士出身的官员,就更不可能进翰林院深造。所以被选庶吉士,实际上就意味着进入部院堂官和内阁大臣的备选之列,谓之“储相”。因此,翰林院虽仅仅是五品衙门,翰林们也以词臣史官为称,然则,其地位和重要性,人所共知,不言自明。r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甄拔的十五名庶吉士,以徐阶的讲授为开端,开始了修习阶段。r

徐阶四十四、五岁年纪,身材矮胖、面庞白皙,长长的胡须已经华白,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善解人意的微笑。他当下的职务已是礼部右侍郎,还兼任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也是庶吉士的授业老师。r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徐阶。但是,他的名字,我早已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r

两个月前,当我把进士登第的讯息函告已转任留都刑部尚书的顾麟时,顾大人的回信很快就到了。我计算了日期,必定是接到我的信函的当天就发出的。信很短,但郑重嘱咐我,“不可急于回省,在京转圜,以应庶吉士之考!”,还说,“余已致函礼部徐侍郎,以为荐扬,接函后务请登门拜望徐公。”在这句话的每个字旁,都加了圈点。r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徐阶这个名字。r

我不知道,倘若没有遇到徐阶,那么,会不会还有后来的叱诧风云的张居正。这是后话。刻下,当顾大人郑重嘱我要拜访徐阶的时候,我只是感悟到,徐阶是一个关键性人物,务必要获得他的提携。于是,我一心一意,在搜罗关于徐阶的讯息。r

稍一留意就访得,徐阶松江府华亭县人。他十九岁高中探花,即入翰林院任编修,当时的首辅杨廷和,一见到徐阶,就颇异之,说此少年将来名位不在我辈之下!徐阶的名声,一时为朝野所共知。不过,他后来的经历也颇为坎坷。当年,内阁首辅张璁揣摩上意,建言要更正对孔子的祭祀典礼,当今圣上亲自召集群臣廷议此事。臣僚早已侦得改祭礼本是圣意,只不过由张骢出面提出罢了,所以,要么保持沉默,要么表态支持。出人意料的是,身为翰林院编修徐阶却拍案而起,与张璁激烈辩论,又不顾圣上在场,竟拂袖而去!一时,朝野为之震动。徐阶抗天子、排首相之事,成为士林佳话,可是,徐阶却因此被贬到福建延平做了一个推事。从清华之选的翰林院编修,被贬斥为偏远山区的佐贰微员,这显然是侮辱性的安排。可徐阶受此打击,不仅不消沉气馁,反而将其作为历炼自己的机会。在地方十年,振作尽职,人望日隆。夏言甫主内阁,即提调徐阶入京。经过短短的七年光阴,徐阶由翰林院侍讲而国子监祭酒,再升礼部右侍郎,兼掌翰林院。徐阶不仅是高官显贵,而且自入翰林院任编修,无论是位清华翰苑,还是贬谪于偏僻之壤,二十多年里,徐阶读书写作不辍,早已是名满国中的硕儒大家了。r

当接到顾大人要我拜访徐阶的信,要不要去拜访徐阶,我久久拿不定主意。士林无人不晓国朝之体制,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旦殿试完毕,进士们特别是排名靠前的进士,就把入翰林院作为荣进的首要目标。真正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说遇合,那就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遇合了。中进士,只是说跨入了官场的大门,但能升任到什么样的位置,关键就在是不是能进翰林院了。然而,凭借我张居正的实力,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毕竟,我还年青,刚刚二十二岁年纪;县试、府试、乡试都是以魁首登第,而会试、殿试则名列第九。所以,尽管顾大人屡屡写信嘱我去拜访徐阶,我并没有按他的说法去做。有一次,已经快到徐府的门口了,我又转身回来了。奔走权要,无非是乞求别人的提携关照,说好话,送厚礼,卑躬屈膝。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难以接受。好像这样做,是中了何心隐之流的圈套,会被他偷偷的讥笑,我仿佛听到何心隐的怪笑声:“哈哈!中进士又如何?从此就得低三下四,做不想做的事,说不愿意说的话!把人格卖了吧!把良心卖了吧!把尊严卖了吧!不然,你休想在官场混下去!”偏偏我就要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赌着这口气,自己和自己争辩了好几个晚上,还是决定听天由命。值得自豪的是,此后不久,在参加庶吉士甄拔试后,我成为翰林院庶吉士中的一员。r

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把选中庶吉士的消息,怀着快意,禀报给了顾大人。心想,没有乞求任何一个权贵,就凭着自己的实力,顺利进入翰林院,就像是对何心隐之流的迎头痛击!让他为那些自以为是的、偏激无据的臆想而羞愧吧!国朝纲纪昭昭,公门告示煌煌,难道都是假的?r

轻松、兴奋的情绪伴随着我迈进了翰林院的大门。就在跨入翰林院首门的一瞬间,耳边却回荡起顾峭的话:官场就是虚伪!何心隐的激愤之语也随之萦绕脑际:一帮口口声声以德治国、勤政为民的官僚,貌似温文尔雅,可盘剥百姓,就似抽筋断骨,却也面不改色,做这样的官,先是要学会无耻!我定了定神,复又退出首门,仰视着这个令多少士子无限向往的衙门,端详许久。r

第一次进入翰林院,聆听了内阁次辅严嵩在庶吉士开馆仪式的训话,使我激动不已,庄严神圣之感便油然而生。严嵩讲授的题目是“仁政、勤政、廉政”,简称为“三政”。他说,“治国之要,首在安民;安民之道,要在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减轻民人负担,体察民间疾苦,是为仁政。”听着严阁老抑扬顿挫的话语,一时心里感到无限的温暖,情绪也显得十分激动。国朝的公门,上至朝廷内阁部院,下至省府县衙,皆是读书登第者充任,哪一个不是受到圣贤书的熏陶?从小就受爱国爱民的教育,满脑子都是道德名教,老祖宗的嘉言懿行,人人都能背出十篇八篇。要说这样的官场除虚伪就是无耻,谁能相信?或许看到过基层个别官僚的拙劣表演,可那只能是个别现象,是少数人的行为,怎么可以以偏概全呢?而且,我相信,那些少数口中不离勤政爱民,却以盘剥百姓为能事的官僚,恰恰是背离了名教圣训,违背了朝廷的法纪政策、为政宗旨,如果因此而把我们的朝廷、整个的官场视为无耻,那不是无知,就是别有用心。r

正是怀着这无比的庄严神圣之感,以一种虔诚之心,二十二岁的张居正,端坐在翰林院的内堂里,聆听着徐阶的讲授。r

徐阶未着官服,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纯然是教书先生的装扮。他站在教坛,以轻柔缓慢的语气,讲授他的《学则》一书:“朱夫子熹说,‘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程夫子颐讲,‘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陆夫子九渊以为程朱之学,持论未免过于极端,故有‘吾心即宇宙’之论,提出‘心即理也’之说。王夫子阳明更创立‘心学’。然则,无论程朱,还是陆王,皆教我辈不敢不着力于天理人欲消长之几。孟子见人即道性善,称尧舜,此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更无一毫人欲之私。我辈践行名教,为官为学,要在祛功利之心,存义利之辨。所谓大义可以灭亲,遑论利焉?明大义,持公正,则己身也正,理政也公,天下可享太平矣!”r

“阳明夫子反复强调致良知,知行合一,我辈践行致良知之名教,言行一致乃其最低要求,或可谓之底线。”徐阶还在继续着他的讲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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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授了义利之辨,徐阶稍顿了片刻,提高了声调,说:“诸位乃国家栋梁,庶吉士之修习,要在知行并进,以本院之主张,固然不应废课习,然则亦当脱去骈丽帖括之旧,以躬行为实际,以经济为真铨。故本院愿以国事民典,身心真得,与诸位娓说之。”r

尽管我没有拜访徐阶,和他尚未结识,但第一次见到他,我就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或许因了顾大人后来信函中特意提到他和徐阶是故交的缘故,我甫一见到徐阶,就把他看作是可以亲近的长者。他讲授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入情入理,令人信服。有圣训名教作为指针,有祖宗法度作为准绳,有这样的臣工执掌朝廷,我们的官场,怎么会是虚伪的?!我们的官员,怎么会是贪墨之徒?!我们的施政,怎么可能与惨暴联系在一起?!听着徐阶的讲授,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顾峭和何心隐对官场的一番苛责,心中暗自辩驳着,越发有一种庄严神圣的使命感笼罩了整个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