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官场 > 张居正官场奋斗史全文阅读 > 第二章 初识高层(八)

第二章 初识高层(八)


八r

杨继盛的突然造访让我觉得颇不自在。杨继盛在中进士之前,是国子监的监生,而徐阶是国子监祭酒,杨继盛也是徐阶名副其实的学生,徐阶要推荐他选庶吉士,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在最后一刻被换成了当时与徐阶尚毫无渊源的张居正,应当说是一个意外。我本来就该选庶吉士,不是抢的杨继盛的位置!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可杨继盛就不该选庶吉士?这样一想,就觉得不知道如何面对杨继盛了。以徐阶的为人,他不会让杨继盛知道内幕。可越是这样,当真的面对杨继盛的时候,我越是感到内心的不安。r

我和杨继盛虽然是同年,但也仅仅是在公众场合见过几面而已,连话也不曾说过,更谈不上熟悉了。他突然登门拜访我,一时让我感到纳闷。说是联络同年之谊,可他一脸严肃,简单的寒暄过程,也未看到他露出过笑容。只说是奉命晋京公干,明天就回留都,特来拜访同年。r

杨继盛三十出头,中等个头,身材微胖,一袭深色蓝袍,显得十分庄重,坐在那里,摆出饱经沧桑的样子,眼中流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冷冷的但却是强有力的光芒。r

“年兄,请用茶。”我亲自为杨继盛倒茶把盏,双手捧起,恭恭敬敬递到他的面前。年兄,是同年登科的进士之间客气的称呼。r

杨继盛接过茶杯,又顺手放回几案上,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r

“年兄,你刚从留都来,可听到过何心隐其人?”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好像是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而找出的话题。r

“嗯,”杨继盛心不在焉地说,“你是说那个人称‘布衣狂禅’的何心隐吧?听说他因讥讽知县,被打入死牢,又被朋友营救出来,一出狱,又跑到留都讲学了。留都是讲求风雅之地,士大夫们都热衷此道,我也去凑过热闹,原以为是宣讲名教心得,听罢方知,不过是些歪理邪说罢了。”r

“又到南京了?”我迫不及待地问,“近况若何?”r

杨继盛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任何兴趣,他用眼睛紧紧盯住我,突然问:“年兄,你说,夏阁老因何而死?”r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张望了一眼门窗,大声说:“游七,快,备酒菜,我要与同年把酒论诗!”r

“老实说吧,公干是幌子,”杨继盛并不理会我的张罗,继续说,“了解夏阁老之死真相,才是我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r

“容小弟吩咐一下,好与年兄好好喝一场。”说着,我快步走出客厅,来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又到大门外张望了一番,才关好大门,告诉游七不用到客厅伺候,就站在院子里听动静,这才放心地回到客厅。r

这时候,油炸花生米、煎小咸鱼、凉拌白菜心、炒鸡蛋,四盘小菜已经端上,我又亲自把盏,为杨继盛斟上酒,“来来,为年兄洗尘!”r

连干了三杯,又倒满,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人相对无言。r

杨继盛猛地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啪”地把酒杯礅在几案上,用力抹了抹嘴角,断然道:“杨某来说吧!都是因为分宜那个奸臣老贼!”分宜就是严嵩。因严嵩是江西分宜人,时人多有以籍贯代名字的习惯。r

杨继盛满脸通红,历数严嵩的奸状,“谁不知道,分宜对夏阁老是外示柔佞奉承,暗中诋毁陷害,”杨继盛恨恨道,“表面不顾僚友之体,如子奉父,唯诺趋承,不以肉麻为可憎;背后却紧紧盯住夏阁老一举一动,在小节细故上下慢功夫,深文周纳、无限上纲,在圣上面前挑拨离间,破坏圣上对夏阁老的信任,再找准机会,给于致命一击!收复河套之议起,就使分宜抓住了一次机会,终于把夏阁老推上了绝路。这个老贼,真是无耻之尤、可恨之极!”r

我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为杨继盛倒酒。r

“严嵩父子贪婪无度,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民膏,偿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苦?所谓公理公道安在?”杨继盛愤愤然,复又长叹一声,“这夏阁老一死,严嵩必祸及天下,天下灾警必迭至矣!”r

在听杨继盛慷慨陈词的当儿,我内心里却怎么也难以把那个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人,与一个奸臣贼子画上等号。我一直在思忖,一个有守有为的正人君子,何以成为一个朝野共愤的奸佞之徒?r

是什么改变了严嵩?多年以后,当一切都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才发现,严嵩的转变,当源于嘉靖七年的一次奉旨出差。那时候,年近五旬的严嵩,只是留都南京的国子监祭酒,这是个无足轻重的闲差清衔。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严嵩奉诏到承天(湖广安陆,因此地为当今皇帝出生地,故改为承天)祭奠今上的父陵。也许漫长的等待耗尽了严嵩的忍耐力,也许是他所秉持的以学问、节操、声誉安身立命的信条一再被证明是空中楼阁,反正他一改恭谨清正之风,拟写了一篇完全是编造的美丽谎言,呈报北京,竟说祭典之时,大雨骤停,云雾消散,红日再现,群鹊集绕,祥鸣灌耳,此皆圣天子之祥瑞!看到这篇奏疏的官员们,无不为文词华丽、内容肉麻而感到脸红。然而,就是这满纸荒唐言,竟成为严嵩官运转机的开始!由南京国子监祭酒,到礼部右侍郎,再到礼部尚书。官途多舛、郁郁不得志的严嵩,转眼间成为留都最有地位的人物。r

不难推测,严嵩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恭谨清正则默默无闻;谎言媚上却能飞黄腾达。既然如此,就勿需再一味等待下去。不再等待的决断刺激着勃勃野心。远离中枢、不见天颜,能有什么作为?争取到北京任职!这成了五十岁的严嵩人生的一个现实目标。嘉靖十五年八月,是当今皇帝的万岁寿辰,严嵩利用进京祝寿之机,一面撰写青词以邀圣宠,一面以同乡身份巴结首辅夏阁老。的确,同乡、同年,是联络关系、以期相互关照的主要管道。严嵩充分利用了这一资源。夏阁老本比严嵩小三岁,登科也晚十二年,在讲究登科辈份、年纪长幼的年代里,严嵩却以后生晚辈之礼拜见夏言!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留在京师,以便于能经常聆听前辈的教诲,也好为前辈分担一些编修之类的文字事务。r

夏言被严嵩的恭谨诚敬所感动,也许是被他的逢迎讨好所陶醉,也正好有一项大的编修任务――编纂《承天大志》,老成持重、文才名世的严嵩,确实是合适人选,夏言遂举荐严嵩留京担任礼部尚书,主持编纂事务。r

说起历史上的佞臣,人人切齿痛恨。可当自己主政在位的时候,还是喜欢佞人。当然,当权者并不认为、也不会承认这一点。放在历史的审判台上,溜须拍马、讨好奉迎就是佞;但放在当时的环境中,在权势者身边说好话、唱赞歌者,往往就被认为是忠。严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表达对上司的忠诚,还要什么顾忌吗?既然勿需顾忌,那一切都好办了。当今皇帝,以外藩入继大统,本朝历史上,还绝无仅有,连他本人,恐怕也从未料到。编纂这《承天大志》,必须牢牢把握这个主线,把这一点,论证得合乎天理民心,早有征兆。至于当今圣上在本朝的历史地位,要突出到第三的地位。除了太祖打下江山,当然功劳最大;成祖虽然皇位是夺来的,但夺得好,才有大明朝继往开来、太平强盛的日子;接下来,就是当今圣上了。其他的皇帝,似乎都是为了把皇位传递于当今圣上才有必要存在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严嵩对有人建议当今圣上皇考的宗庙称为世庙,提出不同看法。这个“世”字,要留给当今圣上万年以后用――世宗,以体现当今圣上在国朝历史上第三的地位。r

当今圣上看到这样的说法,并未立即欣然接受,他感到严嵩定的基调有些过头。但严嵩列举了一系列例证,又反复强调臣民都是这么认为的,当今圣上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下来了。既然当今圣上接受了,大多数人就必须这么说了;既然大多数人都这么说了,若有人不这么说,或者提出不同看法,当今圣上就自然而然感到不悦了。r

严嵩不可能觉察不到圣上的心思,这进一步增强了他的信心。嘉靖十八年的春天,夏言、严嵩扈驾南巡,当今圣上在承天祭祖已毕,严嵩揣摩上意,奏道,“皇上为万乘之尊,履荆榛、冒暄日,计视山陵,不以为劳,诚千古帝王所不及。应诏令群臣上表庆贺!”夏言根本没有想到一向恭谨的严嵩会来这一手,恼怒之余,提出了相反的意见。说圣上已出京月余,宜速返京理政,况行宫在外,制度不备,应回京后再令群臣表贺。这是夏言和严嵩第一次公开出现意见分歧,而且针锋相对。结果,圣上大怒,质问夏言用心何在?就是从这次事件,夏言失去了皇帝对自己的独宠专信地位。而严嵩,却俨然成为北京政坛的新宠了。r

立足已稳的严嵩,开始露出了他贪墨本性。当时,朝廷为培养精通边务之士,特旨考录一批通番文的通事。处理藩务,是礼部的职权,作为礼部尚书的严嵩,手握录取大权。严嵩就利用这个机会,洞开贿门,以送礼多少以定取舍。这件事,被公认是严嵩贪墨的开始。这件事之所以尽人皆知,是因为御史桑乔对严嵩的弹劾。说严嵩上负圣恩,下乖舆望,实为贪墨之徒,何堪委以重任?要求皇上罢免严嵩,以儆效尤。弹劾奏疏发内阁拟旨。此时夏言对严嵩已经有所认识,但碍于严嵩是自己推荐的,且圣上修玄的青词,多由严嵩撰写,夏言深知圣上不会同意处分严嵩;加上南巡表贺事件发生后,严嵩多次表达了歉意,说不该不事先取得前辈的指示,就直接冒然在圣上面前提出自己的建言,事后深感痛悔不已,夏言也就宽恕了严嵩一时的过失。这样,对桑乔的弹劾,也就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为由,不了了之。接着,就是圣上示意要夏言提议廷推严嵩入阁,夏言以严嵩柔媚顺从,难当一国大器;私心太重,难以秉公持正为由,拒绝推荐严嵩入阁。尽管在圣上的坚持下,不久严嵩还是入阁了,但夏言与严嵩的关系,至此发生了逆转。r

官场上,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直,也简单:谁提携了自己,就是朋友;谁压制了自己,就是敌人!过去,严嵩讨好夏言,一是出于感激,一是出于希望继续得到提携。可恰恰是夏言,打碎了他入阁拜相的美梦,阻碍了他的升迁之道,如此一来,严嵩对夏言,不能不生出仇恨;而随着入阁并升任次辅,大夏言三岁的严嵩,就不免觊觎首辅之位,在对夏言仇恨的基础上,又增添了嫉妒的成分。r

但是,严嵩并没有把自己对夏言的嫉妒和仇恨带在脸上。恰恰相反,他对夏言表现得更加尊重、更加恭谨。“历考中书谁似者,直从郭令到公身”,诸如此类的颂扬夏言的诗句,在京师官场流传着。事后分析,严嵩之所以这样做,固然是为了麻痹夏言,但更重要的,是严嵩深知一个道理,官场上的争斗,胜负并不取决于态度,而是取决于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人。而现实是,只要夏言没有明显的失误,那么就等于没有提供动摇他的地位的机会。严嵩只能等待机会,当然也在创造机会,因此绝不忽视任何细枝末节。r

圣上崇道,常常头戴香叶道冠,打扮成道士模样,在西苑召见大臣,总感到大臣的官服和道服不匹配,于是就将沈水香冠和道服分别赐给五位阁臣。夏言对圣上崇道本有腹议,对圣上所赐不仅不感激,反而生出怨言,上疏说,此非大臣法服,恕臣不敢佩戴之!而严嵩则相反,每次晋见圣上,总是戴上香冠,外面笼以青纱,以示恭敬。两相比较,圣上对夏言当然不满,而对严嵩则愈加宠信。r

终于,严嵩找到了一个机会,他主动出击了。嘉靖二十一年,京师日食。这一向被看作是上天对国人的警示。每当类似事情出现,必得检讨用人行政方面的得失。严嵩借机密奏说,上天示警,皆因朝中大臣擅权独专。他以自己的切身经历为例说,臣起自留都,今得重用,乃圣上之隆恩,夏言却以为是他的推荐,必要臣对他感恩戴德,臣虽为次辅,但夏言对臣从来都是以从属看待,商议朝政,只能附和,稍有建言,便遭呵斥,臣以为同僚之间,同心同德为要,一忍再忍!夏言对臣如此欺凌轻慢,臣能忍则忍,可谁料他对圣上也多有欺瞒。上次他上疏中错厄多处,圣上稍有责备,夏言竟说圣上是无事生非,鸡蛋里挑骨头!圣上谕令臣等入西苑只许骑马,不许坐轿,夏言却说西苑乃皇家禁苑,按祖制人臣不得骑马,所以他置圣上明令于不顾,仍乘腰舆出入!r

看起来,严嵩所奏,都是些日常琐事,可一旦提高了看,就是与圣上是不是保持一致、是不是维护圣上权威的大是大非了。既然夏言牢骚满腹又我行我素,那就只好请他走人!就这样,夏言被罢免首辅之职,并勒令回籍闲住。而严嵩则如愿以偿,接任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