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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识高层(七)


七r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发游七到东华门外的书坊,以“顾东桥之子顾峻”的名义,用一万两银票,换来了一把绢制折扇。吃过晚饭,见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游七雇的腰轿也到了,我细心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着,坐上轿子,直奔东华门外皇城根中街的严府。r

手本递进去不久,管家严年走出来了。r

“严管家,”游七忙趋前一步,施了一礼,“我家老爷拜见严阁老,请严阁老赐墨宝。”说着,把那把绢扇展开,在严年面前晃了晃。r

严年沉着脸,不发一语。r

“哦,”游七陪着笑脸,从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锭银子,塞到严年的手里。严年把银子装进衣袋,伸手拉了拉扇子,歪着头,看了一眼,大概是验证一下扇子的来历,才冷冷地说了句:“候见厅等。”r

我坐在雇来的腰轿里,看着这一切,又把首门的对联读了又读:r

才美如周公旦着不得半点骄r

事亲若曾子舆才成得一个可r

不禁感慨。一阵阵寒风袭来,浑身上下感到冰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r

“还好,”游七来到轿边,悄声说,“听说有人在门外等半天,还排不上进候见厅呢。”r

下人刚刚把茶水倒上,严年就进来了,这次,脸上居然挂着笑意,“我家老爷有请张大人――”r

我站起身,定了定神,跟在严年身后,来不及环视严府的恢弘,就径直来到严阁老的花厅。r

“啊,是叔大呀,”不待我施礼完毕,严阁老就从红木雕花太师椅上站起来,以惊喜的语调说,“叔大光临,老夫甚喜!”r

“元翁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席不暇暖,学生心仪久矣,只是不敢叨扰,日前东桥顾翁之公子顾峻,谴人到京,有琐事一桩,有劳元翁一示,才不得不―――”r

严阁老一笑,“叔大说到哪里去了!”但旋即,又露出惋惜的表情,“东桥仙逝,老成凋谢,老夫痛心不已。”说着,竟从袖中掏出手绢,轻轻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r

严阁老是真的动情而泣了。这也不枉顾大人对他的深重的情意。在短暂的静默中,顾大人当年讲述严嵩经历的情形,便油然地浮现在眼前。r

记得在会城武昌,顾大人曾经满怀深情地给我讲述了他所了解的几位朝廷高官,尤其是次辅严嵩。顾大人说:“严阁老初入仕途的时候,还是武宗朝,宦竖当道,国是日非。刚刚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严阁老即秉持达则兼天下,失意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归隐而去!在远离京师的江西介溪河畔,钤山之麓,筑棚为屋,日夜苦读,十易春秋!十年啊!由进士而庶吉士,由庶吉士而编修,九死一生跃入龙门,却又急流勇退了。在家乡一住就是十年!一个已高中进士的中年人,读书写作,终日不辍,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耐心啊!介溪的流水一定使他慨叹光阴的无情流逝,蛙鸣虫唧一定是更增心中的寂寞!这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啊!”r

顾大人有“江南三俊”之誉,留连于诗词歌赋,颇易感伤,当时,他含着泪花继续说:“严阁老山居十年,诗名却闻于天下,清誉鹊起。到武宗驾崩,今上登极,下诏召用武宗朝闲住之人,严阁老被任为南京翰林院侍讲--名义上是检索经史,以备天子垂询,可天子远在北京,何缘垂询到南京?所以他的职务,实际上是闲差。那时候,严阁老的住处,挂着一个条幅,上边写着:学业易隳败于垂成,志向常罔尽于自满。他整日仍以读书写作为业,不酗酒,不狎妓,抱定要用好的学问和名声等待晋升的机会。要说,当时也不是没有遇合。因为议大礼骤起,朝野震惊,群起反对,只要赞同议礼的,就能升迁。南京翰林院的官员中,就有桂萼、方献夫因此而高升。为了壮大议礼派的声势,张骢就曾多次找严嵩交通,甚至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品行、学问真的能让你实现自己的志向吗?光有学问和品行是不够的。但严阁老还是没有动摇。在莫愁湖的胜旗楼,留都的几个官员为升任京师高官的张璁、桂萼、方献夫饯行时,严阁老举杯相送,竟至哽咽!借着酒劲,戚然道:‘在座诸位,严某年龄最长,官阶最低,面对盛会,实在汗颜……妻儿至今无力接南京团聚,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足见他当年内心的苦楚。这苦楚,是只有那些身在官场、满腹经纶、才干超群、志存高远却又总是遭受压制、仕途蹭蹬,眼看年华不再、志难展布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啊!眼见自己的同年纷纷被拔擢,甚至后辈晚生也超过自己,一个个锦衣玉食、高宅华舆,这个现实就是巨大的压力,无动于衷、坦然面对是不可能的。如果他再是一个学识人品受人称道的人,那么他的痛苦必然更进一层。可以想象得出,严阁老,一个高中进士十五年的中年人,学问、人品世所公认,可当晚辈后生一个个联翩开坊的时候,他自己还是一个整天不得不以读书打发时光的书虫而已!内心的痛苦、凄楚非常人所能理解。”r

顾大人的这些话,在我见到严嵩的瞬间,就一下子萦绕在了耳际。特别是刻下看到严嵩和蔼可亲的样子,对顾大人的讲述,更加深信不疑。r

“东桥顾公,巡抚敝省时,”我借严嵩擦试眼泪的当口,不失时机地说,“惠政湖湘,宣劳陵寝,清节伟绩,士民共见;亦曾错爱学生,拔于毁齿之时;屡屡在学生面前,对元翁的人品操行、学识才干赞叹不已。”r

严嵩点头,“东桥亦曾赐函荐扬叔大,故而老夫对叔大格外亲切。可惜啊——”说至此,严嵩长长叹了口气,“东桥当代名流、文坛领袖,本应鹰副枢要,却……”严嵩欲言又止。r

不过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年当今皇帝尚无子嗣时,顾大人以吏部侍郎身份上疏,请求过继子嗣,立为太子,触怒圣上,才贬官地方的。r

“叔大是自己人,说说无妨,”严嵩低声道,“圣上对东桥当年上疏,迄今不能谅解,老夫求情再三,方允恤典。”r

我见这正是时机,忙说,“顾公死而有憾,况临终前,还有一桩…”r

“不说这些了,”严阁老打断我的话,微笑着问道,“叔大都在读些什么书啊?”他似乎没有要我回答的样子,接着说,“你们的老师徐大人,可是个有学问的人,德高望重,要好好向徐大人求教才是。”r

不是说严阁老对徐阶的戒心很重吗?徐阶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从严阁老的话中,听不出这层意蕴。我正感到纳闷,严世蕃走了进来,也没有和我寒暄,就说:“父亲,宫中冯公公前来取青词,儿子已引冯公公到书房等候。”r

我打量了严世蕃一眼。此公与乃父实在不可比拟,严嵩身材高大消瘦,世蕃却是矮胖子,肥头大耳,粗脖短颈,看上去好象脑袋直接长到肩膀上一般。脸上堆满横肉,还瞎着一只眼睛,说话粗声嗡气。r

“喔,冯公公来了?!老夫过去见见”严阁老忙站起身,向我表示歉意。r

严世蕃则吩咐手下的人:“照老规矩办。”r

又是规矩。自从听了徐阶的一番点拨,特别是经历了此番送礼的演练,我对规矩二字,格外敏感起来。r

过了好大一会,严阁老才回到花厅,一进来,就笑着很关心地问了我的身世。听了我的叙述,严阁老很是感慨了一番,“叔大呀,咱们都是起于贫寒之家啊!不容易,不容易啊!令堂是不第秀才,先父也是不第秀才,一生郁郁不得志啊!”r

“元翁乃三朝元老,国之重臣,学生哪里敢和元翁相提并论呢!”我谦恭地说。r

“叔大此言差矣!”严阁老道,“老夫不过虚长几岁而已。如今英主君临天下,政治清明,海内宴安,百年难得一遇。好好做,前程不可限量啊!我辈垂垂老矣,将来还不是靠你们年青人?”r

严阁老高大、削瘦的身躯端坐在太师椅里,眉毛稀疏,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嘴角微微上翘,嘴唇稍有凸出,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吐字很清晰。他总是不停地掳着自己长长的髯须,给人以敦厚长者的感觉。r

我忙回应说:“哪里,学生听说元翁虽年逾花甲,却精爽益发,不异少壮,朝夕处理政务,未尝一归休沐!”r

“哈哈,托圣上宏福,还算健壮。”严阁老很为自己的身体自豪。r

我思忖着,该怎样把何心隐的事说出来呢?两次都被严阁老打断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严阁老站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说:“当年山居时涂鸭之作,叔大惠正。”r

我双手摩挲着散发着墨香的赠书,以感佩的口气道:“这也是收之东隅吧,要不是山居十载,我辈哪有机会欣赏到这盖世佳著?听说元翁当年,文采诗名,天下无双啊!学生定当悉心研读。”r

“喔,甚好甚好,叔大可常到寒舍小坐,老夫很乐意与才俊商榷学问呢!”严阁老说着,从太师椅上站起身,要送客的样子。r

该告辞了?我也忙站起身,望着严阁老,心里“咚咚”直跳,好不容易登门拜访,可要办的事还来得及说,这可如何是好?咬了咬牙,刚要说话,严阁老抱了抱拳,“恕老夫不送之罪。”说完,转身从里面的小门走出了花厅。r

我向着严阁老的背影鞠躬施礼,正尴尬间,严年进来,弓身、伸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只好跟在严年身后,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另一个套院,进了一个只放着两把红木扶手椅、一个小茶几的房间。r

房间很小,只有一个两本书大小的窗户,厚厚的墙壁,笨重的木门,坐在里面,我顿时有一种坐监狱的感觉。r

不一会,门打开了,严世蕃匆匆走了进来,随即,严年顺手又把房门轻轻关上了。r

严世蕃倒是直截了当,没有客套,一落座,就开口问:“叔大有何事要愚兄效劳?”见严世蕃一副忙忙碌碌的表情,我只好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r

严世蕃听罢,稍作思索,道:“鄢懋卿能干,见微知著,防范于未然,当于嘉勉。听家大人说,都察院正缺御使,按例,正需从知县里物色,鄢懋卿倒是合适人选,就把他调到京里来嘛!至于何心隐,创办什么‘聚合堂’,有悖礼教,哪里还配做举子?应褫夺举人身份,着其思过。好在还没有呈报御批,刑部那里,就由愚兄去转圜了。”r

都说严世蕃天赋异常,精通国典,谙熟世故,乃严嵩须臾不可或缺的幕僚和助手,以致于有“小丞相”之称。看来,传言不虚呀。这么一件棘手的事,到他那里,就这样轻而易举化解掉了。我曾经担心,鄢懋卿是严阁老举荐的,释放何心隐,鄢懋卿岂不丟面子?如果严氏父子维护鄢懋卿,何心隐岂不就没有救了?这近乎是一个死结了。可严世蕃如此处理,简直是皆大欢喜了。鄢懋卿因防范有功,升职进京,释放何心隐也不会有损他的声誉了;而何心隐本来就不屑于举人身份,早就自动放弃了,再褫夺不过是个形式,于何心隐无损。r

我松了口气,同时多了一分对严世蕃的钦佩。r

事后才知道,这也是严府的规矩。严嵩从来不过问具体事务,一概由严世蕃处理。对那些主动登门者,只要一看见手持折扇,就知道有事要办,严年自然就预作安排。只有身份地位特殊,需要严阁老出面见的人,他才接待片刻,一般都直接引进严世蕃的密室,就事论事,速战速决。需要严嵩出面办的事,诸如重要官员的任命等,则由严世蕃向其父提出方案,严嵩出面办理。我张居正毕竟是翰林,严阁老给了很大面子。都怪我还是不懂规矩,几次要在严阁老面前要说起请托之事,差一点把气氛都给搅坏了。r

没想到,事就这样顺利地办成了。看着顾峻感激的样子,刚刚萌生的一丝成就感骤然被一种悲凉的心绪遏制了。r

一桩命案,就这样转眼间了结了?是非呢?公理呢?似乎这些,根本都可以不纳入考虑的范围,只要事情办成了,就是能力、成功。r

我张居正没有能力?可我为什么要低三下四乞求他人?连一个管家也要讨好!r

权力啊!权力!这样的权力真的是可怕啊!可越是可怕,越有更多的人企望得到它,否则,就只有活在可怕的权力带来的无限恐惧中。说到底,我张居正孜孜以求的,不也是为了这一点吗?不得不韬光养晦、谨言慎行,说白了,就是为了得到权力,先要向权力低头。蔑视权力是可怕的,何心隐的系狱就是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