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单醒了之后，三个人进了一家餐厅里就餐，不是什么高级餐厅，就是电影院边上的平民餐厅，一家快餐店而已。
一家三口的气氛慢慢融洽，申璇拿着纸巾把裴小单嘴角的番茄酱拭了拭，只有一点点。虽然那点酱汁在孩子的嘴角上挂着显得特别可爱，但是她怕孩子越大越干净，她再也没有机会帮他做这些琐碎的事了。
看着儿子嘟着嘴，嘴里又吃进一勺土豆泥，申璇刚想问裴小单要不要再喝点汤，目光一下子就被刚刚推门而入的女人吸引住了。
马赛七月的傍晚，也不会特别热，海风吹得人凉凉的。
若不是那女人一身似茶若菊的气质，申璇一定不会注意到她。长裙齐踝，开门时随着风铃的叮当声而入，身上包着一条宽丝巾披肩，似是初春的绿加入了马赛天空的蓝，亮丽却又淡雅。
女子伸手拢了一下长发，勾到了耳后，这动作温柔恬淡极了。
她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蜂拥而至，而她始终包容地笑着，用手语跟那些孩子比画着什么。
一起进来的有六个不同国家的孩子，最小的七八岁的样子，最大的估计也就十二三岁。
叶筱把手里的书交给个子较高的一个男孩，又用了手语，申璇只看懂了“等”这个手势。
“叶筱？”申璇看过去。
裴锦程也看了过去。他伸手包着下巴，叶筱怎么会到马赛来？
他已经很久没管过叶筱的事情了，她毕竟很无辜。他跟裴锦瑞说叶筱过得不好，不过是为了让裴锦瑞的良心不安。叶筱虽然过得并不富足，但生活应该不成问题。
当初他把叶筱安排到了墨尔本，却故意给了裴锦瑞叶筱身在印度的信息，裴锦瑞自然找不到她。
叶筱明明还在墨尔本，为什么会来马赛？而且，叶筱居然会手语？
“嗯。”裴锦程点了点头。
申璇在裴锦程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喊了叶筱：“小筱！”
叶筱明显一怔，转过身来。她看到裴锦程时，面色突然变得极不自然，可也只有片刻，她便对着申璇弯了嘴角：“阿璇，等我一下。”
申璇点了点头。叶筱点好餐，把食物都端到了那堆孩子中间，用手语安排好之后，才端了杯饮料走到了申璇这一桌来。
申璇让她坐下，叶筱也没客气。
裴锦程一直没怎么说话。
叶筱其实不太敢乱说话，她和裴家已经没有任何瓜葛，当初她因为看到的大嫂和裴锦瑞那些事，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来G城的一切事她都不再关注，今天他乡相遇，纯属巧合。
看了一眼正吃着土豆泥的裴小单，叶筱的目光更软：“你的孩子？”
申璇点了点头：“对，小单，叫阿姨。”
“阿姨。”裴小单叫了一声，继续吃蔬菜沙拉。爸爸说过，一家人一起吃饭，要少吃肉。
“好可爱，长得真漂亮。”
申璇知道叶筱没了一个孩子，生怕孩子会让她心生哀伤。叶筱看出申璇的意思，笑了笑。
两人聊了一阵，申璇才知道，叶筱在做一份翻译的工作，但每周的双休她都会去孤儿院做志愿者。这一批孩子很特殊，都是聋哑孩子，很自卑，所以她花了很多时间跟他们在一起，经常带他们去郊外。这一次，是她和另外几个志愿者自费申请到马赛来旅游的。其他几个人去联系船了，孩子们都饿了，她就带着他们过来吃点东西。
不止是马赛，他们之前已经去了好几个国家，等暑假结束，他们就要回去了。现在这些孩子见多了世面，性情也越来越开朗了。
申璇看着叶筱在说起孩子的性情越来越开朗的时候，眼里的那份欣慰安然，觉得叶筱比在裴家的时候要美多了。
“锦瑞找你了吗？”裴锦程突然问道。
叶筱在听到锦瑞二字的时候，眸潭一荡，身躯一震。沉吟一会儿，她才抿了一下唇，道：“裴总裁，我记得你以前答应过我，绝不会让他找到我的。谢谢你，很高兴在这里能遇到你们。”叶筱的话中有话，原来她过来不仅仅是为了叙旧，更是为叮嘱和乞求。一句谢谢你，已经给裴锦程戴了顶高帽。
裴锦程好整以暇地坐在位子上，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自然。”
申璇隐隐感觉到了有很多事，像要破土的芽，似乎随时随地都要钻出来。
叶筱不是不相信裴锦程的话，而是他此时说话的那种姿态和语气总让她觉得有些古怪。古怪在哪里，她也不清楚，总觉得那两个字，只是模糊的界定，有点模棱两可的感觉。但愿是她多想了，她也更愿意相信裴锦程的人品。
叶筱时不时地回过头去和那边的孩子保持互动。申璇看懂了叶筱摸着心口拍拍的动作，那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但叶筱的笑容温婉柔和，让人心间似有暖泉缓流。她能猜到那是让孩子们安心的意思。
叶筱现在在做聋哑孩子的志愿者？因为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所以她才会做这些事吧？那个孩子流掉的方式太惨烈，申璇都不敢去回想。一个女人到底是有多狠心，才敢拿刀扎向自己已孕育了生命的肚腹？或许换一种方式来说，一个女人到底要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做出那么极端的事？
而面前的叶筱恍如初见，淡淡的。同样如菊如茶，叶筱却不如秦非语生得美。如果不是因为早已认识，他们很可能会忽略她的存在。
可是这样的女人就算是不那么惊艳，却偏偏很耐看。细细地看，越看越像有一股温泉一点点地往你心尖儿上流，舒服得很。一个看着几个聋哑孩子的、有着那么温柔细致的眼神的女人，那个时候到底经历过怎样的挣扎，才会做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定？
申璇连问也不敢问。其实她也不该问，那时候她还是裴家的人，是当家主母，却一门心思放在了爷爷身上，连弟媳遇到那么大的事，她都没有好好地去关心和照顾过。
如今听着叶筱和裴锦程的对话，显然叶筱很想和裴家彻底脱离关系。可申璇明明记得以前叶筱总是站在裴锦瑞的身边，一偏首过去仰着头，满眼都是爱慕和崇拜。
那时候的叶筱，一定是爱惨了裴锦瑞的吧？
叶筱应该不是爱慕虚荣的女人，否则怎么会在知道自己怀了裴家第一个男嗣之后，宁可狠心流掉也要脱离那座豪门，而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
叶筱的家境条件一般，多少女人想借着孩子在那样的一座豪门中稳固自己的地位，而且就算那个男嗣无法继承家主之位，以后能做二房的当家也会是享不完的人间富贵。孩子有那么好的未来，她居然也能舍得。
那时候的叶筱，一定是恨惨了裴锦瑞的吧？
“小筱，你还要在马赛几天？”申璇好奇地问。
“我们明天要去马赛几个有名的景点看看，这几个孩子特别喜欢画画，我们在一个景点一待就得一天。不过现在是暑假嘛，我们有时间。”叶筱如实回答，眼里如清水般明净。
裴小单看了看叶筱，心想：为什么认识妈咪和爸爸的姐姐阿姨们个个都这么万紫千红、五光十色呢？看来自己以后的女朋友想要不万紫千红、五光十色都很困难了。
裴锦程一直没什么话，那样子看起来很像是太太正和闺蜜聊天，丈夫和儿子在一旁很绅士地应酬着，也不打扰她们。
叶筱目光一直往孩子那边瞟去，直到看到他们吃完了，才站起来跟申璇和裴锦程道别，还主动跟裴小单用孩子一样俏皮的方式说拜拜。
叶筱拿着自己没有喝完的饮料走过去，一个孩子拿着一个还没拆开的汉堡递给她，眼睛笑得弯弯地看着她，做了一个“吃”的动作。她伸手接过汉堡，伸手抱了抱那个孩子，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然后拿着汉堡和饮料领着一帮孩子走了出去。路过外面玻璃落地窗的时候，叶筱还大方地拉着身边小孩的手向申璇他们挥手。那群孩子都抬起手来跟他们挥手，张嘴say-bye。
机场是一个不分时间段的场所，无论几点，只要有航班，就都会有熙攘的人群。
裴锦程左手抱着裴小单，让申璇站在他的右边。因为身高出众，一家三口站在接机口，就算不拿牌子，也照样引人注目。
裴锦程腕上有表，他却时不时地偏头垂眸轻声问申璇：“阿璇，几点了？”
每当这时候，申璇就也有些紧张地抬腕看下表：“哦，还有十七分钟着陆。估计等爷爷出来，还有差不多四十分钟。”
“我们应该稍晚一点过来，你站累了吧？”
“没呢。反正也没事，早一点又没关系。”
“要不然我们去找个地方坐着等吧？”
“不用了，提早几分钟到也说不准。如果停靠的地方离外面近，说不定二十分钟就能出来了。”
裴锦程感觉到，就今天晚上接机这段时间，申璇跟他说话的口气比之前要好了很多，她很紧张，还有些激动。她的情绪很多，但没有一种是在排斥他，他们像极了还没有离婚的夫妻。
此时的场景，像极了远赴重洋工作的夫妻多年没有归乡，一家人久未团圆，而这一天，家乡的亲人翻越千山万水而来，他们这对在异乡奔波的夫妻，早早地整理好了仪容等在这里，正翘首以盼，等待那些熟悉的脸，等待那些脸庞出现在视线里。
然后，挥手。
然后，呼喊。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交汇。
最后，热泪盈眶，相拥。
被裴锦程问及多次，每一次申璇都会抬腕看表。她没有反感，更没有厌恶，因为她也有些着急，所以一遍一遍地报着时间，每次都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怎么才过了两分钟？她不为久站抱怨，只因为太想相见。
申家爷爷和申家的人是来过马赛的，她在巴黎的时候也去过。他们这几年都有往来，也总是视频里聊天。
而裴家爷爷，她离开G城有多久，就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记忆中的老人银发贴着头皮，目光炯炯、不怒自威，手中佛珠捻动，便让人的呼吸轻凛。
记忆中的老人偶尔会在她跟前，轻轻地叹息一声：“阿璇啊。”
那一声，是极复杂的情绪和感情。
当初她要走，爷爷留她；如今她却站在这里，要见一个以为永不相见却又即将相见的人。
晚上的马赛海风飞起，T恤外面再穿一件薄薄的线衫都并不会热。
她穿着鹅黄色的丝线衫，套在白色的吊带衫外；牛仔裤是浅色细脚，头发披着。
前方的通道有人过来了。
裴锦程侧目看了一眼申璇。
申璇弯起嘴角，抬手朝着前方走过来的老人挥了挥。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喊出声，只是那口型，被裴锦程看出来了，是“爷爷”。
裴立依旧一头银霜雪发，比起三年前更瘦了一些，却依旧双目刚劲炯炯，他走过来，一点也不似年迈的老人，步履沉稳矫健。
申璇看着裴立走过来，越近视线越模糊。他朝这边伸开了双臂，她以为他是想抱小单，可是当她的肩膀被温暖包围的时候，当她的后背被人轻拍慢抚的时候，当她听到老人颤颤地说了一句“阿璇啊……”的时候，她眼中模糊的泪才滚了出来，抱住这个一出来就朝她伸开了双臂的老人，泣声喊着：“爷爷！爷爷！”
裴小单被裴锦程抱着，探过身去，把妈咪和太爷爷的头都往自己怀里搂：“乖啊，不哭了，不哭了！晚上小单给妈咪和太爷爷讲故事，好不好？”
因为一个孩子的突然加入，申璇才破涕为笑。
申璇打了电话给Nina，说有些事，要晚点回去。
裴锦程开着车，生叔坐在前排，裴立、申璇、裴小单坐在后排，裴立抱着裴小单不舍得松手。
回到裴锦程的别墅，裴立坐下来喝茶，申璇和裴锦程都坐了过去，裴小单则站在裴立边上玩杯子，裴立总是会忍不住抚一抚裴小单的背。
三年未见，申璇发现老人看向裴锦程时的眸光凌厉，连说话的方式都比她离开的时候更具魄力了，看来爷爷的汞中毒症状已经彻底没事了吧？
她心里还这样想着，裴立手中的紫砂小杯已经拿了起来，放在鼻端轻轻嗅过。他看向申璇的目光格外慈祥，还噙着笑意：“阿璇，你们哪天去办复婚手续？”
申璇一惊：这是坐实了？
裴锦程在一旁笑得悠然。
申璇压根没有想到，才这么短的时间，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叙旧，爷爷就已经开门见山地提了出来，而且提问题的口吻并没有多少商量的意思。
他不是问你们复婚吗，而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去复婚，这分明已经是不同的意义。
“爷爷……”申璇呢喃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位老人。
她的犹豫和为难只是让这个老人笑了笑：“你们还没有好好商量过吧？”
申璇看一眼裴锦程，这个男人分明没有半点要替她解围的意思，他那嘴角还保持着绅士的弯弧，好像生怕旁人不知道他裴锦程是个大贤孙似的。
申璇心里憋着一口气：哪里是没有好好商量过，分明就是一个根本没有通过的决议！
裴锦程很自然地笑了笑，而且这笑的对象是申璇，表现得很大方、风雅，好像老人这一提议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阿璇，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
瞧瞧！他说的是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而不是告诉老人，那件事他们根本没有达成一致。
申璇硬了硬头皮，裴锦程这家伙好像是故意不给她留后路，明知道她不会刻意去拒绝老人，便把所有的难题都扔给了她！她若任其发展下去，自己不就成了裴锦程的傀儡了吗？
“爷爷，我并没有复婚的打算。”申璇最终还是凝息说道。
裴立并没有丝毫的尴尬，老人的眼角经过风霜雪染，那是岁月的痕迹，有沧桑，更有睿智。他双眼噙笑，笑容意味不明却又浅浅地映着明亮：“那你们打算等小单多大的时候再复婚？如果一直处于离婚状态的话，你们要考虑好怎么给小单一个正确的引导。”
老人的手掌落在曾孙的后背上，动作缓慢地安抚着。他并没有刻意回避孩子，在今天之前，裴锦程甚至没有跟裴小单说过父母离了婚的事情，只是说妈妈不回来了；而裴立似乎比这对父母更残忍，当着孩子的面，他有意将事实摆在孩子面前说清楚。在说这些的时候，他好像也意识到了孩子会有一些反应，所以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慈爱地安抚着曾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