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璇，你陷得太深，你该有自己的人生。其实不要这个孩子，你以后的人生，会更好，会少很多牵挂。”他把语气放缓。
会少了牵挂，便不会再惦念。其实，这一切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他和她，终不能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她很久没有感受到他如此安静了，他是在同情她吗？她也慢慢地平静下来，却依然靠在他的肩头：“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我知道裴家会把他照顾得很好。如我刚刚跟爷爷说的一样，我来G城将近五年，其实到现在除了这个孩子，似乎什么也没有过。我以为自己拥有过爱情，到头来，却没有；可是孩子不一样，我拥有过了，就算要我和他永远都不相见，他也是我的孩子，永远不会改变，血缘的东西是无法更改的。”
“我怀上他的时候，你还说过你爱我。其实，我爱这个孩子，是因为我爱过你，我也想证明，我们曾经相爱过，哪怕你现在已经不爱我了。人这一辈子，谁会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去爱一个人？我想我再也没有那个能力了。我在G城将近五年的记忆，唯有这一样最真实。锦程，我想要这个孩子。已经七个月了，我可以接受提前剖腹产……”
其实她也动过好多次不要这个孩子的念头，在他对她无情的时候。她甚至负气地想，自己凭什么帮他生孩子？他已经不爱她了，这个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可是转念一想，他都不要这个孩子了，她若不要，孩子得有多可怜？就像如今的她一样，被他丢弃了。
宝宝在她的肚子里，其实跟他没有关系。自从宝宝在她的子宫安家以来，每一天的营养，每一天的快乐，都是她给的；作为父亲的他，除了一个精子，什么也没有给过。
她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她不是养活不起一个孩子，她不需要担心有人说她是单亲妈妈，不用担心外面那些青年才俊会不会在意她带着一个拖油瓶，更不用害怕以后带着一个孩子不好再嫁，因为她根本没有想过再嫁。
她不屑与任何嘲笑她的人为友，亦不需要依附于那些人生活，自己就可以给孩子富足的生活，哪怕不依靠申家。这些能力是她在裴家这将近五年的时间，那个她喊了将近五年“爷爷”的人赋予她的。
其实这些都是她自傲时想到的东西，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
不够坚强的时候她就想，这个孩子当时也算是爱情的结晶，至少在没出事的时候，她是这样认为的。那时候的裴锦程好到无可挑剔，那时候的她暗自庆幸自己的眼光，暗自庆幸自己足够坚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在他对她不好的时候放弃，暗自庆幸“苦尽甘来”，她终于等到了甘来。
只是幸福太短暂，无法继续，有时候甚至她自己都分不清原因。
也许她真是太过于执着，所以才会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甚至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小心肝也想让她做引产？只不过小心肝不知如何开口罢了。
曾经在飞机失事的时候，裴锦程蹲在地上哀求过她，让她把孩子留下，留个念想。
她如今执意如此，又何尝不是想留个念想？她不但想证明自己爱过一个叫裴锦程的男人而生下这个孩子，她还想这个孩子生下来时是健康的。
既然孩子在她肚子里多待一天便多一分危险，便有可能小脑发育不全，便有可能出现畸形，便有可能出现缺氧造成的脑瘫，既然种种情况都可能会出现，她愿意趁着孩子现在还健康的时候，提前剖腹产。
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就算早产，也可以存活。
“我愿意从明天起就住进医院，让医生观察我的各项指标，直到可以做剖腹产手术为止。”申璇拉着裴锦程后背的衣角，她的肚子还没有大得可怖到把他顶得老远，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没有她曾经喜欢的须后水的味道。
裴立背过身去，一手拨着佛珠，一手扣着膝盖。手张一下，又扣上，紧紧地。
初见申璇时，她穿着和瑶儿曾经穿过的同样颜色的毛衫，那是一下子就柔软了他眼底厉色的颜色。可是后来她回答他的话，让他知道这孩子有责任心，还有得救，不像瑶儿一样。
如今想来，他那时候不准孙儿孙媳离婚是不是错了？如果在阿璇还没有陷得太深的时候他们就离了婚，如今阿璇也不会变成这样吧？
“医生说，你的身体现在打麻药做手术也很危险。”裴锦程覆在申璇腹上的手没有拿开，另一手习惯性地扬起，像是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一般自然，掌心贴在了她的后背上。
她后背一僵，薄薄的真丝孕妇裙薄如蝉翼，他掌心的温度烫贴着后背，让她紧张的心绪都镇定了下来。
很久都没有听过他的心跳声了，怦怦怦的。他这样轻声柔和、不带讽刺地对她说话的方式，她也是许久都没有听过了。
“引产也危险的。”她说。
“今天晚上就住院吧。”裴锦程手心里滚来滚去的小脚突然不见了，他有些急，在她的肚子上抚了两圈也没有找到。
她抬起头，从他的怀里退出来，自己的手抚在肚子上慢慢地打着圈，扑哧一笑。她的音线偏低，若是说话缓柔，便让人听着耳根子发痒：“宝宝，你别跑了，是爸爸。”
申璇低着头，用暖暖的声音跟宝宝说着话：“是爸爸哦，你刚刚感受到了吗？爸爸的手掌好大、好温暖是不是？以后爸爸会教你走路、教你写字，裴宅里有马场，爸爸还可以教你骑马。妈妈不敢骑，你以后可别学妈妈，要像爸爸一样，骑马的时候，超帅。”
七个月的孕妇，肚子再不如同月份的孕妇，也不小了。她一低头，都看不到脚尖，所以眼泪一滴滴掉下来的时候，便全部都落在了肚腹部的真丝裙料还有她的手背上。
裴锦程努力提了一口气，不敢再听她说下去，不敢看她掉眼泪：“我还有些事，先回公司了，等会儿让司机过来接你。让钟妈帮你收拾一下，晚上住院。”
裴立噌地站起来，转身喝道：“裴锦程！”
裴锦程没有停下脚步，他拉开了门：“爷爷，您让我来，我也来了，公司还有一大堆事。”
裴立气得扬起手来指着门口那颀长的背影，手有些哆嗦：“裴锦程！你不要做得太过分！”
裴锦程转过身来，长叹一声，无奈道：“爷爷，该安排好的事我都安排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申璇把眼里那些湿潮都已经眨干了，她知道怀孕时心情不好对孩子的心情也会有影响，她有妊高症，这跟她怀孕后经历的事情太多也有关系。好多事她都跟着着急上火，其实都是自己造成的。
申璇嘴角上扬成宽容的弧度，她拉住裴立扬起的手：“爷爷，没事了，让锦程去忙吧。我平时没人陪也照样去医院，这并没有什么不同，您不要担心。”
简单的一句话，明明只是直白的叙述和宽慰，听在裴立耳里，却是分外地揪心。
“不用理他，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申璇挽着裴立的手臂，笑着皱了一下鼻子：“嗯，我也这样认为。”
裴锦程坐上车的后座：“回医院。”
为了养好脚伤，他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开车了。可他实在待不下去，他无法再看着申璇那种样子，听她那样说话，就好像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了。这样的天塌下来，他觉得自己有些顶不住。似乎孩子留给她还要更好些，至少教孩子走路、教孩子写字，她都可以。可是……
裴锦程的头靠在车窗上，又咳了起来，他忙从放在身侧的纸巾盒里抽纸……
手里的纸巾染红了一隅，等咳嗽停止的时候，他将纸巾揉成团，捏在手心里，吁了长长的一口气。他望着窗外，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申璇很快住了院。裴锦程给她安排了裴氏旗下的私立医院，但她拒绝了，依旧选择住在一直孕检的那家医院。
她从离开裴家开始就在这家医院做孕检，虽然医生说的话的确让她有了情绪，但毕竟人家是从专业的角度来分析，也是为了她好。既然已经决定了解决问题的方案，她就应该迅速平静下来。
当在裴锦程怀里嗅到他的气息的时候，以为不会再为他跳动的心还是会狂乱不止。这种感觉真不是她如今想要的，更不是该要的，她还是远离一些的好。
裴锦程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在看着有关妊高症的描述。
申璇现在根本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有妊娠期高血压的孕妇若是受了刺激，后果会很严重，他不应该总是激怒她。
自己太过于残忍了，申璇得了这样的病，难道就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吗？想来必然是有关系的，可为什么遭报应的人不是他呢？
裴立命令裴锦程必须每天在下班后照顾申璇并且陪床。
申璇原本认为裴锦程肯定会拒绝，也就没说什么，哪知裴锦程竟然真的将自己的物品拎到了病房，开始了陪床的日子。
申璇上次抱着裴锦程泣不成声，纯粹是因为听说孩子不能保住时太过脆弱，而后他冷漠的态度即时泼醒了她。
当裴锦程将行李放进另外一个衣柜的时候，申璇正坐在床上揉着小腿，近来她的小腿浮肿得很厉害。
“锦程，你不用住在这边，这里有护士和护工，还有营养师一日三餐都过来照顾我。”她说话的口气和态度都分外和善，他们像是两个没有仇怨的朋友，哪怕是他曾对她说过那么多刻薄的话。
申璇只是觉得，当妈妈的人一定要豁达一些，总是一天到晚生气，宝宝以后的脾气也会很差，书上是这样讲的。她知道，她的宽宏大量也许只能坚持到宝宝降生，但愿宝宝以后会有个好性子，不要像她没嫁入裴家之前一样，无法无天地到处惹事，还惹一堆事，让整个家族都遭殃，最后害人害己。
裴锦程把衣服从行李袋中拿出来：“爷爷让我过来的。”
“我会跟爷爷说的，不麻烦你。锦程，你去忙你的事吧。”
裴锦程心里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气，紧得难受。他没有转过身，自顾自地挂着衣服。若不是因为如今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沟，若是他在曾经好好的时候，她要用这样的口气同他讲话，他一定会被她气得火冒三丈。这么淡淡的毫不在意的口气，只会让他抓狂。
其实现在他心里还是特别难受，要不是因为他没办法掌握她的起居视频，他也不敢这样和她住在一起。住过来前他查了很多资料，他会尽量减少和她的触碰。
“阿璇，你也说过了，我是孩子的爸爸。这段时间，我会陪着你们。”
他一件件地挂着衣服，这些事原本他是不会做的，在裴家，钟妈和小英会一件件地替他收拾好。可是最近他一个人住着，不想任何人接触到他的衣物，内裤袜子都自己洗，衣服扔进洗衣机，洗好后自己晒，干了自己熨，熨好自己挂。这些事做多了，便动作娴熟，理得也规整。
申璇看着裴锦程做事，一瞬间有些恍然。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和动作，半晌才道：“锦程，这段时间，你不要陪我了。既然我们注定都是不能在一起的，你又何必在我最需要爱人陪伴的时候陪在我身边？难道你不怕我在生下孩子后又对你死缠烂打吗？”
裴锦程怔了怔，转过身来：“阿璇。”
申璇释然一笑，摊了摊手：“你愿意在这里就在这里吧，只是这段时间，你不要跟我说话，也不要问我什么。我不舒服，自己会按铃叫医生。我就算走不动，也会有护工来扶我。我希望你不要再靠近我，做出一副还有那么点关心我的样子，可以吗？”
裴锦程慢慢朝申璇走过去，每走一步，他都在想，他应该现在就将裴锦瑞立刻杀死！
可爷爷本来就在三房和二房之间的混乱中抽不开身，如今申璇又孕期高危，如果再爆出一条裴锦瑞向裴锦程注射艾滋病毒的家丑，爷爷根本就不用活了。
“我不跟你说话，你不用当我存在。”
申璇默默点头，心里只觉得好笑：他明明存在，却又说出当他不存在的话，他以为他会隐身术吗？
夜深了，申璇犯困，可是房间里睡着裴锦程，她睡不着。
睡不着就想找个舒适的位置，她翻了好几次身，裴锦程便掀开毯子下床，将小灯拧到刚刚能看见却不刺眼的亮度。他弯下身，却不敢靠太近：“阿璇，是不是不舒服？需要在腰下面垫点什么吗？”
“不用。”申璇手背搭着额头，“帮我按一下看护铃。”
申璇说话的声音有些喘，裴锦程听着这呼吸声有些不对，他把灯又调得亮了些，将氧气罩安到申璇的口鼻上：“你先吸一会儿，护士马上就过来。”他伸手按了看护铃。
申璇握着氧气罩，吸氧之后舒服多了。看来她不是因为裴锦程在睡不着，而是因为缺氧才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