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璇听到最后几个字，即便肩膀后背有人安抚着，她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然后干笑，再次干笑。
辛甜猛一吸气：“复医生，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可医生眼底是职业的认真还有凝肃，表示这的确不是个玩笑。
申璇脸上的干笑也有些挂不住了，干脆紧紧地抿了一下唇，一双有着长长卷翘睫毛的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好几下，水汽慢慢溢出。说话的时候，她努力挤了点笑容：“复医生，其实我说的，有些夸大其词。”
她耸了一下肩，有些俏皮地看着医生，虽然这种俏皮的眼睛里没有天真无邪的笑容，却有着清澈和胆小的水花：“其实复医生，我真的有点夸张了。你知道的，孕妇嘛，很多时候都很矫情。总觉得自己怀个孕有多了不起，就盼望着自己被亲人朋友围着转；恨不得天天躺在床上，所有人都把自己当个皇后一样伺候着；恨不得每个人都对自己言听计从。因为肚子里怀着孩子，就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了一等。”
她一转头，仰起脸，咧着嘴望着辛甜，伸手拍在辛甜的手背上。辛甜的嘴角已经垮了下来，申璇的嘴角依旧颤颤地弯着微笑的弧度，拍在辛甜手背上的手像她的嘴角一样，也颤颤的：“小心肝，我其实没那么辛苦，我就是作。你以后怀孕了就会明白，孕妇真不是一般的作。你看我前几天，居然在八月这种天气里吃冬笋，还念叨了好多次。谁不知道这个时间段没有冬笋，对吧？我就是作，我就是想要你们宠着我。”
辛甜抚着申璇的额头，申璇那细腻的皮肤最近肤色有些差，显得发黄发暗，但她出门却依旧不打粉底，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后，就会把自己收拾得美美的，这几个月要忍耐一下。反正她是孕妇，有特权让自己不那么光鲜照人。但她的特权，包括撒谎吗？
辛甜只要出差回来，都会跟申璇住在一起。申璇怕辛甜觉得麻烦，半夜翻身都怕吵了辛甜。后来辛甜没办法了，才说外公要她回去大院住一段时间。其实辛甜不是不想照顾申璇，是怕她怀着孕还要照顾自己的感受，怎么会不辛苦？申璇希望被宠着，可是这个孕妇怀孕以来，又得过些什么宠呢？
“阿璇，不是的，我……是我对你关心太少了……”
申璇吁了口气，头靠在站着的辛甜的腰上：“你已经对我很照顾了，小心肝！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或许是为了逃避现实，申璇都不敢回头看医生，一直赖在辛甜的怀里，直到听到医生说：“申小姐，妊高症不但会给你带来生命危险，胎儿畸形的可能性也很大，而且你的妊高症指数很高，非常危险。”
申璇又有些头晕，她闭着眼摁了摁额角，太阳穴跳得像正在被敲打的鼓面，不但血管壁在抖，脑子里都是嘭嘭嘭的响声。呼吸的时候，她想要把那些混乱的声音随着气息一并吐出去，可是无济于事，她感觉到紧张、害怕。
辛甜拍着申璇的背，她知道这个孩子于申璇的意义，问医生：“要不然再做个检查吧，有时候不同时间段做的检查结果也会不同。”
医生摇头：“这不是第一天了，越到后期会越严重。如果再这样下去，大人小孩都不得好，这个建议是我们拿着数据和孕检记录开过讨论会后得出来的。”
申璇离开辛甜的怀抱，看着医生，好像刚刚医生说的事情并不严重，她还像以前一样用好心情做着产检：“医生，我真的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我跟你说的症状都太夸张了。我故意说得很严重的。我没有怀孕前，有时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也会有些头晕。”
“其实不止是我，小心肝也会这样的。我觉得这不是大问题啊，我下次起床的时候，睁开眼睛躺一会儿，慢慢起就起行了。有些孕妇还会一直呕吐到生产呢，我吐得还没她们厉害。我觉得我身体很好，每次产检的数据，孩子虽然不及别人的大，但也还不错，心率、股骨长、大脑，全都在正常范围，怎么可能会畸形？”
医生再次说道：“胎儿在孕后期的发育尤其重要，很多畸形儿并不是前六个月造成的，心脏也会在最后三个月出现发育不全的现象，包括大脑也是一样。这些都是最关键的，我想申小姐也不想孩子没有一个好身体吧？有些孩子生下来先天性心脏、小脑不全，都是因为在胎中的时候没有发育好啊。”
申璇扶着桌沿站起来，再也弯不了嘴角，脸色已经趋于青白色。她想起之前看到的一个新闻，新闻的主角是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那么可爱，那么惹人怜惜，却日复一日在生死边缘挣扎。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的口气并不好：“我要换家医院做产检！”
申璇拉起辛甜的手，连报告单也没看，就往门外走去。
“申小姐！”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申璇蹒跚着的背影，不禁叹气。
“小心肝，从今天起，我要换一家医院做产检。你在G城的路子比我多，你帮我联系一家。”申璇紧紧地拉住辛甜的手。
辛甜根本不敢劝申璇做引产，现在绝不能刺激她，换一家医院说不定就能查得清楚些。可如果再换一家医院依旧是说妊高症，需要引产，她再想别的办法吧。
毕竟没有什么比大人平安更重要的了。
申璇有妊高症的消息不胫而走，裴锦程是第一个知道的。
裴锦程并不会去找关系拿检查报告，一般从他的人拍的视频里，他就能看出申璇的心情。妊高症的结果出来后，申璇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情绪都非常不好，显得异常难过。
裴锦程让自己医院的院长出面，跟申璇之前孕检的医院院长碰头，拿到了申璇的产检结果。
医生的建议是引产。
院长办公室里，裴锦程看着手里一堆数据。近几个月，他看了不少这种东西，但是听到院长的复述，他还是心里烦躁得看不下去了。
“再有两个月就可以生了，”裴锦程的话轻飘飘的，好似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般，“引产跟杀人有什么分别！”
院长还没有说话，裴锦程已经愤然起身，对面的院长俨然变成了申璇的检查医生，被裴锦程厉言相向：“你们这些当医生的动不动就叫人流产、引产，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也是一条命！”
裴锦程就跟只野兽似的，让人不禁在站起的过程中微微后仰，以保持安全距离。院长抬起手来虚拦了一下，解释道：“这也是没办法，报告上孕妇各项指标都不达标，而且这孩子现在太小了，在她肚子里多待一天，她就会多一天危险。据之前孕检手册上的记录，孕妇一天内多次出现头晕、恶心、呕吐、上腹疼痛等症状，血压又高，现在怀孕跟玩命没什么分别。而且她症状越来越严重，孩子若是缺氧，以后生下来也不健康。”
裴立听说申璇有严重的妊高症，连忙带着裴锦程一起赶往她的住处。
申璇正在吃饭，看到裴立，脸上展开笑容，有些故作腼腆：“爷爷。”
裴锦程看着申璇的表情，知道她必然是有些害怕的。
申璇做梦也没有想到，裴立过来，竟是想要说服她去做引产。
“阿璇，你还年轻，孩子还可以再有，但是你的命只有一条……”这个抉择于裴立来说是痛苦的，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马上约见了申璇的孕检医生。
申璇的妊高症并非初期反应，而是已经有了一段时间，每个孕周都在加重。现在已经严重到不能出门，因为走不了多远，她就会头晕，甚至头晕得起不了床；下床时曾多次晕倒，如果不是家里保姆发现及时，差点就会有危险。
这种严重的妊高症越到孕后期越危险，孕妇有贫血的症状，因为吸收不好，所以补血的效果很差。现在孩子的心率已经出现了偶尔不稳的症状，不能不重视起来。关键是现在孩子的个头比相同月份的孩子要小一些，还没有大到可以离开母体健康存活的地步。但孩子在母亲体内多待一天，母亲都是危险的。
申璇自己也很清楚，她已经开始吸氧，经常会一大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可她一想到医生的话，便吓得摇头：“爷爷，我不年轻了，我都快二十八岁了，若是做了引产，我再生一胎得几年之后，到时候我就是高龄产妇了。”
她说完，紧紧拉着裴立的手，眼泪像夏季里的骤雨一般，一滴滴地掉下来：“爷爷，我要这个孩子！七个月了！爷爷，您别这样。宝宝在我肚子里都七个月了，医生的话也不可全信的。我自己很清楚，我现在很健康，我认为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正常的孕妇也会有些头晕啊，我只不过是稍微重了一点。”
裴立苍眉紧蹙。近来裴家发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好像睡了很久，却不想去追究睡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即便隐约记得的，他也不愿意去深想，但他知道这个孙媳为了他付出了很多。除了孙儿孙媳，他应该是裴家最渴望这个孩子降临的人了。
不要这个孩子，他的心痛得很：“阿璇，身体好了，什么都会有，知道吗？”
“爷爷，您不是最想添个重孙吗？再有几个月，您就可以抱他了啊。”申璇一倾身，抱住裴立的肩，伏在他的肩头，“爷爷，您别这样好不好？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我来G城快五年了……”
裴立抱着申璇，抚着她的背，侧脸贴着申璇的发顶：“阿璇，爷爷更希望看到一个好好的阿璇，不想看到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阿璇……爷爷更怕你去鬼门关走一遭，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们不玩这样的赌博！”
裴锦程顺手扯了一张纸巾捏在手心里，却始终没有递出去，没有粘在申璇湿湿的脸庞上，纸巾在手心里攥成了纸球：“阿璇，孩子的事，听爷爷的吧。我们裴家不想欠你这么大个人情。”
他想，他终究不能有一个他和她的孩子，他曾经想象过孩子的样子，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轮廓周围都变得锋利了，随时会割破脆弱的神经和心壁。
“裴锦程！”裴立听到裴锦程说的最后一句话，气得喝了一声！
申璇缓缓抬起头，她已经偷偷哭过好几次，都被辛甜看出来了。现在一哭，眼睛都肿了。
看着裴锦程，她又慢慢地站起来，撑着腰走过去。
他看着她走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却快速地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肚腹上。
她浅弯嘴角，轻声说：“锦程，你摸摸，这也是你的宝宝。”
她淡淡的话，像滚满了针头的小球，一个个地往他耳心里钻。他紧张得额上暴起了青筋，明知道这样的接触不会有事，却曾经自卑得不敢触碰她。可是这一下，他的手像是一块铁，她的肚子里像放着一块磁石，他很想很想挪开，却挪不动半分，只能任她握着自己的手腕，只能任自己的手心贴着她隆起的肚腹。
她拉着他的手腕，掌心里的手腕冰凉，慢慢地，她感受到他的皮肤在发烫。他瘦了很多，她也知道，她经常看那些有他的杂志时就已经知道，他瘦了很多。
她以为他和白珊在一起这段时间会很轻松，想来他的精神压力也很大，她好多次都想看看他本人，看看他到底瘦成什么样了？
原来是这样的。手心里的腕骨硌着她的手心，硬生生的不似从前，就算有腕骨，但是相连的部分不会细这么多。他的衣服穿在身上依旧合体，会不会是在私人订制重新做了一批小半码的衣服？
他的一双眼睛，是耐看而冷凝的凤眸，后来他们亲密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笑起来凤眸里的风情好妖娆，只是现在还是那么冷。
可能因为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温度，肚腹里面的小家伙突然踢了一下。她感受到了，他的掌心一定也感受到了。她的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颤声说道：“锦程，我怀孕以来，你从来没有摸过他，我甚至没有去查过是男孩还是女孩，可是从他开始胎动，我就感受着他的心跳。我还在孕检时录下了他的胎心音，经常反复播放，真的好有力。你从来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天天在我肚子里长大的，可是你摸摸，他真的在一天天生长，哪怕经历过很多事，他也安稳地在我肚子里，一点点长大。”
“锦程，我想生下这个孩子，并不是想裴家欠我的人情，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真的。”她拿开自己的手，却伸开双臂，抱住了他。她好久好久没有抱过他了，他却不似曾经一般推开她，他的手还置在她的腹部，掌心还在腹部的踢动之下无法挪开。
他也很久没有抱过她了，再次相拥的时候，居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