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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铎丝·凡纳比里(3)


  他断定困扰自己的乃是即将来临的庆生会。它的本意是作为欢乐的庆典,但对谢顿而言,它甚至不是一种安慰的表示,而只是在强调他的年纪。

  此外,它搅乱了他的作息规律,而谢顿却是个习惯的动物。他的研究室,连同左右好几间,现在都已经腾空,他已经有好几天无法正常工作了。他心里明白,那些堂堂的研究室将被改装成荣耀的殿堂,而且还要好些日子,他才能回到工作岗位。只有雨果无论如何不肯让步,才得以保住他的研究室。

  谢顿曾经闷闷不乐地寻思,这一切究竟是谁的主意。当然不是铎丝,她简直太了解他了。也不是雨果或芮奇,他们连自己的生日也从来不记得。他曾经怀疑到玛妮拉头上,甚至当面质问过她。

  她承认自己对这件事十分赞成,并曾下令展开筹备工作。可是她说,生日宴会的主意是泰姆外尔·林恩向她建议的。

  那个杰出的家伙,谢顿心想,每一方面都同样杰出。

  他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这个生日早些过完。

  7

  铎丝站在门口,探着头问:“准我进来吗?”

  “不,当然不行。你为何认为我会批准?”

  “这儿不是你通常待的地方。”

  “我知道。”谢顿叹了一声,“因为那个愚蠢的生日宴会,我被赶出通常待的地方。我多么希望它已经结束。”

  “你说对了。一旦那个女人脑袋里有个主意,它就一发不可收拾,像大爆炸那样膨胀。”

  谢顿立刻站到玛妮拉那边去。“好啦,她是好意,铎丝。”

  “别跟我提什么好意。”铎丝说,“不管这些了,我来这里是要讨论另一件事,一件或许很重要的事。”

  “说吧,什么事?”

  “我曾和婉达讨论她的梦……”她吞吞吐吐。

  谢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下漱口的声音,然后说:“我不相信有这种事,你就别追究了。”

  “不,你有没有不厌其烦地问过她那场梦的细节?”

  “我为什么要让小女孩受那种罪?”

  “芮奇也没有,玛妮拉也没有,事情就落到我头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拿那种问题折磨她?”

  “因为我感到应该那样做。”铎丝绷着脸说,“首先我要强调,她做那场梦的时候,不是在家里她的床上。”

  “那么,她在哪里?”

  “在你的研究室。”

  “她在我的研究室做什么?”

  “她想看看举办宴会的地方,于是走进你的研究室。当然,那里没有什么好看的,为了布置场地,东西都搬光了。但你的椅子还在,那把大椅子——高椅背,高扶手,破破烂烂,你不让我换掉的那一把。”

  谢顿叹了一口气,仿佛忆起一场长期的争执。“它不算破烂,我不要换新的。继续说。”

  “她蜷曲在你的椅子里,开始担心你也许不能真正参加这个宴会,这使她觉得很难过。然后,她告诉我,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心中没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除了梦里有两个男的在交谈——不是女的,这点她确定。”

  “他们在谈些什么?”

  “她不怎么明白。你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要记得细节有多么困难。但她说那是有关死亡,而她认为谈论的就是你,因为你那么老了。有几个字她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柠檬水之死’。”

  “什么?”

  “柠檬水之死。”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后来谈话终止,那两个人走了,只剩下她坐在椅子上,感到胆战心寒。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心烦意乱。”

  谢顿思量了一下铎丝的叙述,然后说:“我问你,亲爱的,从一个小孩子的梦境,我们能导出什么重要结论?”

  “我们可以先问问自己,哈里,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你是什么意思?”

  “婉达并没有一口咬定那是梦境。她说她‘一定是睡着了’,那是她自己的话。她不是说她睡着了,而是说她一定是睡着了。”

  “你从这点推论出什么来?”

  “她也许是陷入半睡半醒的假寐,而在那种状态中,她听到两个人在交谈——两个真人,不是梦中的人。”

  “两个真人?在谈论用柠檬水把我杀掉?”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铎丝,”谢顿激昂地说,“我知道你永远能为我预见危险,但这次却太过分了。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我?”

  “以前就有人试过两次。”

  “的确没错,但是想想客观的情况。第一次,是克里昂刚任命我当首相。那自然打破了宫廷中井然有序的阶级,一定有很多人把我恨透了,而其中几位认为只要除掉我,就有可能解决这个问题。至于第二次,则是九九派试图攫取政权,他们认为我碍了他们的事,再加上纳马提被复仇的怒火迷了心窍。

  “幸好两次行刺都没成功,可是现在为何会有第三次呢?我不再是首相,十年前就不是了。我是个上年纪的数学家,处于退休状态,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怕我什么。九九派已被连根拔除,彻底摧毁,而纳马提也早已遭到处决。任何人都绝对没有想杀我的动机。

  “所以拜托,铎丝,放轻松点。当你为我紧张的时候,你会变得心神不定,而这又会使你更加紧张,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铎丝站起来,上半身倚在谢顿的书桌上。“没有杀你的动机,你说得倒简单,但根本不需要任何动机。我们现在的政府,是个完全不负责任的政府,假如他们希望……”

  “住口!”谢顿高声斥道,然后又用很低的音量说,“一个字也别说,铎丝,反政府的言论一个字也别说,否则我们真会碰上你预见的那个麻烦。”

  “我只是在跟你说,哈里。”

  “现在你只是跟我说,但如果你养成说傻话的习惯,那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外人面前,在很乐意告发你的人面前,同样的傻话会脱口而出。只要记住一件事,绝对不要随便批评政治。”

  “我会试试,哈里。”铎丝嘴里这样说,声音中却无法抑制愤愤之情,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谢顿目送着她。铎丝老得很优雅,以致有时她似乎一点也不显老。虽然她只比谢顿小两岁,但在他们共处的这二十八年间,两人外表的变化程度几乎成反比,而这是自然的事。

  她的头发点缀着银丝,但银丝下仍然透出青春的光泽。她的肤色变得较为苍白,她的声音变得有点沙哑,而且,她当然已改穿适合中年人的服装。然而,她的动作仍如往昔般矫捷迅速,仿佛无论任何因素,都不能干扰她在紧急状况下保护谢顿的能力。

  谢顿又叹了一口气。被人保护这档子事(总是多多少少有违他的意愿)有时真是个沉重的负担。

  8

  几乎在铎丝刚离去后,玛妮拉便来见谢顿。

  “对不起,哈里,铎丝刚才说了些什么?”

  谢顿再度抬起头来——除了打扰还是打扰。

  “没什么重要的事,是关于婉达的梦。”

  玛妮拉撅起嘴。“我就知道,婉达说铎丝问了些这方面的问题。她为什么不放这女孩一马?好像做一场恶梦是什么重罪似的。”

  “事实上,”谢顿以安抚的口吻说,“是婉达记得的一些梦境耐人寻味。我不知道婉达有没有告诉你,但显然在梦中,她听到了什么‘柠檬水之死’。”

  “嗯——嗯!”玛妮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婉达最爱喝柠檬水,她盼望在宴会上喝个够。我向她保证,她能喝到些加了麦曲生甘露的,于是她天天都在期待。”

  “所以说,如果她听到什么听来像柠檬水的东西,心中就会误解为柠檬水。”

  “是啊,有何不可?”

  “只不过,这样的话,你认为他们真正说的又是什么呢?她一定得听到什么,才能误以为是柠檬水。”

  “我不认为必定是这样。但我们为何要对一个小女孩的梦大惊小怪?拜托,我不要任何人再跟她谈这件事,这太扰人了。”

  “我同意,我一定会让铎丝别再追究,至少别再向婉达追究。”

  “好吧。我不管她是不是婉达的祖母,哈里,毕竟我是她的母亲,我的意愿有优先权。”

  “绝对如此。”谢顿又以安抚的口吻说。当玛妮拉离去时,谢顿望着她的背影。这是另一个负担——两个女人之间无止无休的竞争。

  9

  泰姆外尔·林恩今年三十六岁,四年前加入谢顿的心理史学计划,担任一名资深数学家。他是个高个子,有眨眼的习惯,而且总是带着不少自信。

  他的头发是棕褐色,呈轻微波浪状,由于留得相当长,因此波浪更加明显。他常常突如其来发出笑声,但他的数学能力却无懈可击。

  林恩是从西曼达诺夫大学挖来的,每当想起雨果·阿马瑞尔最初对他多么疑心,谢顿总是不禁微微一笑。话说回来,雨果对任何人都多有猜疑。在他的内心深处(谢顿可以肯定),雨果觉得心理史学应该永远是他与谢顿的私人属地。

  但就连雨果现在也愿意承认,林恩的加入大大改善了他自己的处境。雨果曾说:“他避开混沌的那些技巧绝无仅有且出神入化,谢顿计划中再也没有人做得出他的结果。我当然从未想到这样的方法,而你也没想到过,哈里。”

  “好吧,”谢顿别扭地说,“我老了。”

  “只不过,”雨果说,“他别笑得那么大声就好了。”

  “谁也无法控制自己发笑的方式。”

  然而事实上,谢顿发觉自己有点无法接受林恩。这个大家已通称为“非混沌方程组”的数学式,他自己完全没有贡献,这是相当羞耻的一件事。谢顿也从未想到电子阐析器背后的原理,但他对此处之泰然,那并非真正是他的领域。然而,非混沌方程组却是他实在应该想到的,至少也该摸到一点边。

  他试图和自己讲理。谢顿发展出心理史学的整个基础,而非混沌方程组是这个基础上的自然产物。三十年前,林恩能得出谢顿当时的成果吗?谢顿深信林恩办不到。一旦基础建立起来,林恩想出了非混沌法的原理,真有那么了不起吗?

  这些论点都非常合理且非常实在,但谢顿面对林恩时仍会感到不安,至少是有点焦躁。这可是疲惫的老人面对如日中天的青年。

  但是林恩在各方面的表现,都不该让他感受到两人年岁的差异。他始终对谢顿表现得毕恭毕敬,也从未以任何方式暗示这位长者盛年不再。

  当然,林恩对即将来临的庆祝活动很感兴趣,而且谢顿还打探到,他甚至是第一个建议为谢顿庆生的人。这是恶意强调谢顿上了年纪吗?谢顿抛掉这个念头。假使他相信这种事,那就代表他染上了铎丝的疑心病。

  此时林恩大步向他走来,说道:“大师……”如同往常一样,谢顿心头一凛。他实在宁可资深成员都叫他哈里,但这似乎不是值得小题大作的一件事。

  “大师,”林恩道,“有传言说田纳尔将军召您前去开会。”

  “是的,他是军人执政团的新首脑。我猜他想要见我,是为了问我心理史学究竟是怎么回事。打从克里昂和丹莫刺尔的时代,他们就一直问我这个问题。”新首脑!执政团就像个万花筒,成员周期性此起彼落,总是有人黯然下台,却又有人无端崛起。

  “可是据我了解,他现在就要见您,就在庆生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那没什么关系,没有我,你们照样能庆祝。”

  “不,大师,我们不能。我希望您别介意,但我们几个人在会商后,和皇宫通过一次电话,把那个约会延后了一周。”

  “什么?”谢顿有些恼火,“你们这样做实在是放肆,而且也很危险。”

  “结果很圆满。他们已经答应延期,而您需要那些时间。”

  “我为什么需要一周的时间?”

  林恩迟疑了一下。“我能直说吗,大师?”

  “你当然可以。我何曾要求过任何人用另外的方式对我说话?”

  林恩有点脸红,雪白的皮肤变作粉红色,但他的声音仍坚定如常。“这话并不容易开口,大师。您是一位数学天才,本计划的成员对此毫不怀疑。在整个帝国中,只要是认识您并了解数学的人,对这点也绝无任何疑问。然而,任何人都难以是全能的天才。”

  “这点我和你同样明白,林恩。”

  “我知道您明白。不过,您特别不善于应付普通人,或者干脆说是笨人。您欠缺一些迂回的能力,一些旁敲侧击的本领。如果您打交道的对象,是在政府中掌权却又有几分愚蠢的人,那就会因为您太过直率,而很容易危及本计划,以及您自己的性命。”

  “这是什么意思?我突然变成小孩了吗?我和政治人物打交道有很长的历史,我当了十年的首相,说不定你还记得。”

  “请原谅我这么说,大师,但您并非一位特别突出的首相。当初您打交道的对象是丹莫刺尔首相,大家都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外克里昂大帝则非常友善。现在您却会碰到一批军人,他们既不聪明又不友善,全然是另一种典型。”

  “我甚至和军人也打过交道,并且全身而退。”

  “您没碰到过杜戈·田纳尔将军。他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我认识他。”

  “你认识他?你见过他吗?”

  “我不认识他本人,但他来自曼达诺夫区,您也知道,那就是我的故乡。在他加入执政团并步步高升之前,他是那里的一股势力。”

  “你对他的认识又如何?”

  “无知、迷信、暴戾。他这种人对付起来可不容易,而且不安全。您可以用这一个星期,研究出和他打交道的方法。”

  谢顿咬住下唇。林恩说的实在有些道理,谢顿体认到一个事实:虽然他有自己的计划,但试图应付一个愚蠢、妄自尊大、脾气暴躁,而手中却握着强大武力的人,仍将是一件困难的事。

  他不安地说:“我总会设法的。无论如何,军人执政团这整件事,在今日的川陀是个不稳定的情况。它已经持续得太久,超过了它可能的寿命。”

  “我们测试过这一点吗?我不晓得我们在对执政团作稳定性判断。”

  “只是阿马瑞尔所做的几个计算,利用你的非混沌方程组做的。”他顿了一顿,“顺便提一句,我发现有人在引用时,将它们称为林恩方程组。”

  “我可没有,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