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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铎丝·凡纳比里(2)


  “我可没有那么容易把它抛到脑后。”玛妮拉说,“她在沉思这件事,那是不健康的,我准备追根究底弄个清楚。”

  “就依你,玛妮拉。”芮奇表示同意,“你是我亲爱的妻子,和婉达有关的事,你怎么说就怎么办。”说完,他又抹了抹他的八字胡。

  亲爱的妻子!当初,让她变成亲爱的妻子可不容易。芮奇还记得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说到恶梦,他才是周期性做着恶梦。每次在梦中,他都必须再度面对怒不可遏的铎丝·凡纳比里。

  5

  脱离了丧气的苦海之后,芮奇第一个清楚的记忆,是有人在帮他刮胡子。

  他感到振动式刮胡刀沿着自己的面颊移动,便以虚弱的声音说:“我上唇附近任何地方都别刮,理发师,我要八字胡长回来。”

  理发师早已接到谢顿的指示,他举起一面镜子,好让芮奇安心。

  坐在床沿的铎丝·凡纳比里说:“让他工作,芮奇,你别激动。”

  芮奇将目光转向她片刻,却没有开口。理发师离去后,铎丝说:“你感觉如何,芮奇?”

  “坏透了。”他喃喃道,“我好沮丧,我受不了。”

  “那是你中了丧气后的残存效应,很快就会退去的。”

  “我无法相信。已经多久了?”

  “别管了。还需要些时间,你全身灌满了丧气。”

  他焦躁地四下张望。“玛妮拉来看过我吗?”

  “那个女人?”(从此,芮奇逐渐习惯铎丝用那种字眼与口气提到玛妮拉。)“没有,你还不适合接见访客。”

  铎丝看懂了芮奇做出的表情,赶紧补充道:“我是例外,因为我是你母亲,芮奇。无论如何,你为什么想要那个女人来看你?你的情况绝不适合见人。”

  “正因为这样,我更要见她,”芮奇喃喃道,“我要她看看我最糟的样子。”然后,他无精打采地翻了个身。“我想要睡觉。”

  铎丝·凡纳比里摇了摇头。当天稍后,她对谢顿说:“我不知道我们该拿芮奇怎么办,哈里,他相当不讲理。”

  谢顿说:“他不舒服,铎丝,给这孩子一点时间。”

  “他一直咕哝着那个女人,谁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玛妮拉·杜邦夸,那不是个难记的名字。”

  “我认为他想和她共组一个家,和她住在一起,和她结婚!”

  谢顿耸了耸肩。“芮奇三十岁了,足以自己作出决定。”

  “身为他的父母,我们当然有发言权。”

  谢顿叹了一口气。“我确定你已经说过了,铎丝。虽然你说过了,我确定他仍旧会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这就是你的结论吗?他打算娶一个像那样的女人,你准备不闻不问吗?”

  “你指望我做些什么,铎丝?玛妮拉救了芮奇一命,你指望他忘记吗?非但如此,她还救了我。”

  这句话似乎把铎丝惹火了,她说:“而你也救了她,你们扯平了。”

  “我不算真……”

  “你当然救了她。假如你未曾介入,未曾为了救她而把你的辞呈和你的支持卖给他们,那些现在统治帝国的军头早就把她给杀了。”

  “尽管我和她可能扯平了,虽然我并不这么想,可是芮奇还没有。此外,铎丝吾爱,若想用不适当的字眼形容我们的政府,我自己会三思而后行。如今的日子,不再像克里昂统治时那么容易过了,无论你说什么,都可能被人拿去告密。”

  “别管这个了。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我想,这点至少是允许的。”

  “当然是允许的,可是没用。”

  谢顿低头望着地板,陷入了沉思。铎丝那双通常看起来深不可测的黑眼睛,此时无疑闪烁着怒火。

  谢顿抬起头来。“我所希望知道的,铎丝,是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不喜欢玛妮拉?她救了我们父子的命。若不是她迅速采取行动,芮奇和我都会丧生。”

  铎丝反驳道:“没错,哈里,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假使当时她不在场,我也根本无法阻止那次谋杀。我想你会认为我该心存感激,但我每次看到那个女人,就会联想到我的失败。我知道这种情绪并非真正理性的,而这是我无法解释的事。所以别要求我喜欢她,哈里,我办不到。”

  可是第二天,就连铎丝也不得不让步了。因为医生说:“你家公子希望见一位名叫玛妮拉的女子。”

  “他的情况绝不适合接见访客。”铎丝吼道。

  “刚好相反,他很适合,他恢复得很好。何况,他坚持要见她,态度无比激昂,我认为拒绝他并非明智的做法。”

  于是他们带玛妮拉进了病房。芮奇热情洋溢地欢迎她,自从住进医院后,他首度露出一丝飘忽的快乐神情。

  他对铎丝做了一个小动作,毫无疑问是要打发她走,她便撅着嘴离开了。

  终于有一天,芮奇说:“妈,她要嫁给我。”

  铎丝说:“你这个傻男人,你指望我惊讶吗?她当然要嫁给你,你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已经名誉扫地,被赶出保安部门……”

  芮奇说:“妈,如果你想失去我,这样做正好能达到目的。不要这样子说话。”

  “我只是为你的幸福着想。”

  “我会为我自己着想,谢了。我并不是某人提升社会地位的阶梯,拜托你别再这么想。我不算英俊,我个子不高,爸也不再是首相了,而我的谈吐属于不折不扣的低下阶层。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骄傲的?她能找到好得多的归宿,但她就是要我。而且我告诉你,我也要她。”

  “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是个爱我的女人,她是个我爱的女人,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你和她坠入情网之前,她又是什么人?她在卫荷卧底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你也略有所知,你自己就是她的‘任务’之一。她还有其他多少任务?你能接受她的过去吗?能接受她以职务之名所做的一切吗?现在你能大方地做个理想主义者,但总有一天你会和她发生口角。或许就在第一次,或许是在第二次或第十九次,但你终究会爆发,会说:‘你这婊子!’”

  芮奇怒吼道:“别那样说!当我们争吵时,我会骂她不讲理、没理智、唠唠叨叨、爱发牢骚、不体谅人,会有百万个形容词适合当时的状况。而她同样会骂我,但那些都是理性的字眼,争吵过后都收得回来。”

  “你现在这么想,将来等着瞧吧。”

  芮奇面色铁青,他说:“母亲,你和父亲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了。父亲是个让人难以反对的人,但你们两人也有争论的时候,我听到过。在这二十年间,他有没有用过任何恶毒的字眼,指桑骂槐或冷嘲热讽你不是人?同样道理,我那样做过吗?你能想象我现在会那样做吗,不论我多么生气?”

  铎丝内心在挣扎。她不会像芮奇或谢顿那样,让情绪在脸上表露无遗,但显然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芮奇乘胜追击(这样做令他感到厌恶),“其实你是在吃醋,因为玛妮拉救了爸一命。除了你自己,你不要任何人做这件事。好啊,你当时没机会那样做,要是玛妮拉没射杀安多闰,要是爸死了,我也死了,你是不是会更高兴?”

  铎丝以哽塞的声音说:“他坚持要单独出去接见那些园丁,他不准我一起去。”

  “但那可不是玛妮拉的错。”

  “这就是你要娶她的理由?出于感激?”

  “不,是出于爱。”

  于是一切敲定,但在婚礼过后,玛妮拉对芮奇说:“在你的坚持下,芮奇,你母亲或许不得不参加婚礼,可是她的样子看起来,活像有时飘浮在穹顶之下的人造雷雨云。”

  芮奇哈哈大笑。“她的脸成不了雷雨云,那只是你的想象。”

  “绝对不是。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们只要有耐心,她的心结会打开的。”

  可是铎丝·凡纳比里始终未曾打开心结。

  结婚两年后,婉达出世了。铎丝对这孩子的态度,正是芮奇与玛妮拉梦寐以求的。但在芮奇的母亲心中,婉达的母亲仍旧是“那个女人”。

  6

  哈里·谢顿心情沉重地抵挡众人的攻势。铎丝、芮奇、雨果与玛妮拉轮番上阵,众口同声告诉他六十岁并不算老。

  可是他们根本不了解。三十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有了心理史学的灵感;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在十载会议上发表那场著名的演说,接着一切似乎立刻接踵而至。在与克里昂作过简短的会晤后,他开始在川陀各处逃亡,遇到了丹莫刺尔、铎丝、雨果与芮奇,当然还有住在麦曲生、达尔与卫荷的许多人。

  他四十岁时当上首相,五十岁时辞去那个职位,现在他六十岁了。

  他在心理史学上已经花了三十个年头。他还需要多少年?他还能活多少年?会不会他去世时,心理史学计划仍未完成?

  困扰他的并非死亡,而是心理史学计划将成为未竟之志,他这么告诉自己。

  于是他去找雨果·阿马瑞尔。最近这些年,随着心理史学计划的规模稳定成长,他们不知不觉疏远了。在斯璀璘的最初几年,只有谢顿与雨果两人一起工作,再也没有别人。而现在……

  雨果已年近五十,不能算年轻了,而且冲劲也大不如前。这些年来,除了心理史学,他未曾培养任何其他的兴趣:没有女人、没有玩伴、没有嗜好、没有业余活动。

  雨果对谢顿频频眨眼,后者不禁注意到前者外表的变化,部分原因可能是雨果曾经被迫接受眼球重建手术。现在他的视力极佳,可是眼睛显得不太自然,而且他总喜欢慢慢地眨眼,使他看来像是困极欲眠。

  “你认为怎么样,雨果?”谢顿说,“隧道另一头出现任何光亮吗?”

  “光亮?有的,事实上真有。”雨果说,“我们有个新人,泰姆外尔·林恩,你当然知道他。”

  “是啊,雇用他的人正是我自己。非常有活力,而且积极进取。他怎么样?”

  “我不能说自己真正喜欢他,哈里,他的大笑声令我浑身不舒服。可是他很杰出,新的方程组和元光体配合得天衣无缝,似乎有可能克服混沌的难题。”

  “‘似乎’吗?还是‘会’?”

  “言之过早,但我抱着很大的希望。我曾经用好些实例试过,它若是没用,那些问题就会令它崩溃。结果这个新方程组通过所有的考验,我开始在心中管它叫‘非混沌方程组’了。”

  “我想,”谢顿说,“对于这些方程式,我们还没有什么严密的论证吧。”

  “对,还没有。不过我派了六个人着手研究,当然包括林恩在内。”雨果开启他的元光体,它在各方面都和谢顿那个同样先进。明亮的方程式开始浮现在半空中,他定睛望着那些弯曲的线条——太细太小了,未经放大根本读不出来。“加上那些新方程式,我们也许就能开始进行预测。”

  “如今我每次研究元光体,”谢顿若有所思地说,“便忍不住赞叹那个电子阐析器,它把代表未来的数学压缩成多么紧密的线条。那不也是林恩的构想吗?”

  “是的,再加上设计者欣妲·蒙内的帮助。”

  “能有杰出的男女新血加入这个计划,真是太好了。我仿佛从他们身上见到了未来。”

  “你认为像林恩这样的人,有一天可能成为本计划的领导者吗?”雨果一面问,一面仍在研究元光体。

  “也许吧。在你我退休之后,或是死后。”

  雨果似乎想歇一下,他关掉了那个装置。“我希望在我们退休或去世前,能够完成这项工作。”

  “我也一样,雨果,我也一样。”

  “过去十年间,心理史学对我们的指导相当成功。”

  那的确是实话,但谢顿明白不能将它视为多大的成就。这些年来的发展都很平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喜。

  心理史学曾经预测,帝国核心在克里昂死后仍会保住——那是个非常模糊且不确定的预测,而它的确应验了。川陀一向还算平静;即使历经皇帝遇刺以及一个皇朝的结束,帝国核心仍保住了。

  这是在军事统治的高压下做到的。铎丝将执政团称为“那些军头”相当正确,她的指控即使更进一步或许也不为过。纵然如此,他们的确维系了帝国的完整,而今后还会维持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持续得足够久,好让心理史学在未来的发展中,扮演一个积极的角色。

  最近雨果提出了建立“基地”的可能性——单独、隔离、独立于帝国之外的几粒种子,用以在将来的黑暗时期保存实力,进而发展成一个更良善的新帝国。谢顿自己已经着手研究这种安排的可能影响。

  可是他没有多少时间,而且他(带着几分悲痛地)感到也没有那种青春了。无论他的心灵多么坚实,多么稳健,也不再拥有三十岁时的弹性与创造力。而随着年华的逝去,他知道自己保有的将越来越少。

  或许他该将这个工作交给年轻而杰出的林恩,让他心无旁骛地研究这个问题。谢顿不得不腼腆地向自己承认,这个可能性并不会令他兴奋。他发明心理史学的目的,可不是让某个后生晚辈收割最后的成果。事实上,用最丢脸的说法,就是谢顿感到嫉妒林恩,而且他自己对这点心知肚明,刚好足以觉得羞愧。

  然而,纵使有这种不理性的感受,他还是必须仰仗其他年纪较轻的人,不论心里多么不舒服。心理史学不再是他自己与雨果的私有禁地,他在首相任内的十年间,已将其转变成一个政府认可与资助的大型计划,而令他相当惊讶的是,在他辞去首相职位,回到斯璀璘大学之后,发现它的规模已大了许多。一想到那个冗长而且浮夸的官方名称“斯璀璘大学谢顿心理史学计划”,他就不禁伸舌头。不过,大多数人仅称之为“谢顿计划”。

  军人执政团显然将谢顿计划视为一个潜在的政治武器,只要这点不变,经费便不成问题,信用点源源不绝。而他们需要做的回馈,则是必须准备年度报告。然而这种报告相当不透明,报上去的只是一些副产品。即使如此,其中的数学也早已超出执政团任何成员的知识水准。

  离开这位老助手的研究室时,他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至少雨果对心理史学的发展方向十分满意,但是,谢顿却感到沮丧的黑幕再度将自己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