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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克里昂一世(4)


  “那个‘园丁’是你的老朋友?他是什么人?一个家道中落的数学界同仁?”

  “不是的,陛下。或许您还记得那件事,那是在——”他清了清喉咙,寻思一个最有技巧的方式来叙述那个事件,“在陛下恩赐我这个职位不久之后,有个侍卫威胁到我的性命。”

  “企图行刺。”克里昂抬头望向天空,仿佛是在保持耐性,“我不知道为何大家都那么怕用这个字眼。”

  “也许,”谢顿流利地说,“对于吾皇遭遇不幸事件的可能性,我们远比您自己更感忧心。”奉承话竟然出口成章,令他觉得有点瞧不起自己。

  克里昂露出嘲讽般的笑容。“我想是吧。这和葛鲁柏又有什么关系?那是他的名字吗?”

  “是的,陛下,曼德尔·葛鲁柏。只要您稍加回忆,我确定您就会记起来,当初有个园丁带着一支耙子冲过来救我,勇敢地面对手持武器的侍卫。”

  “啊,对。刚才那个人就是那名园丁吗?”

  “启禀陛下,就是他。从此以后,我一直把他当成朋友,而我几乎每次来到御苑都会碰到他。我想他是在守护我,觉得我的命是属于他的。当然,我对他也很有亲切感。”

  “我不怪你。既然我们谈起这件事,你那位令人畏惧的夫人,凡纳比里博士好吗?我不常见到她。”

  “陛下,她是个历史学家,沉迷于过去的岁月中。”

  “她不令你害怕吗?她真吓倒了我。我听说过她如何对付那个侍卫,令人几乎忍不住替他难过。”

  “她是为了我才变得粗暴,陛下,但她最近没有机会那么做。如今非常平静。”

  大帝又望着那名逐渐远去的园丁。“我们是否奖赏过此人?”

  “我已经做了,陛下。他有妻子和两个女儿,我已经作好安排,为两个女儿都存了一笔钱,将来作为她们的子女教育费用。”

  “很好。可是,我想,还需要给他升官。他是个好园丁吗?”

  “极为优秀,陛下。”

  “现任园丁长,莫康博——我不太确定记不记得他的名字——已经上了年纪,而且,说不定早已无法胜任那份工作,他眼看就要八十岁了。你认为这个葛鲁柏有能力接替他吗?”

  “我确信他有能力,陛下,可是他喜欢目前的工作。这让他能待在露天的环境,接触各式各样的天气。”

  “这个推荐倒很特别。我确定他能习惯行政工作,而且我实在需要找个人,把御苑改头换面一番。嗯……我得好好想一想,你的朋友葛鲁柏可能正是我需要的人。对了,谢顿,你说如今非常平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指,陛下,宫廷中没有任何不和的迹象。而无可避免的弄权倾向,似乎也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

  “假使你是皇帝,必须应付所有的官员以及他们的牢骚,谢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现在似乎每隔一周,我就会收到川陀某处发生某种严重故障的报告,你怎能告诉我一切平静?”

  “这些事是一定会发生的。”

  “我可不记得这种事在过去发生得那么频繁。”

  “启禀陛下,也许是因为过去并不频繁。基础公共设施随着时间逐渐老化,想要切实做好修理的工作,需要时间、人力以及大量的经费。如今这个年头,人民是不会欣然接受加税的。”

  “从来没有那样的年头。在我看来,这些故障正在给百姓带来极度的不便。一定不能继续这样,谢顿,你必须负责做到。心理史学是怎么说的?”

  “它所说的和常识的判断一样,每样东西都会逐渐老化。”

  “好啦,这种事足以把原本愉快的一天给我破坏了。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处理,谢顿。”

  “遵命,陛下。”谢顿平静地说。

  皇帝大摇大摆离去后,谢顿心想,这也足以破坏他原本愉快的一天。这个发生在核心的崩溃,正是他不欲见到的情况。可是他要如何阻止,并将危机转移到银河外缘呢?

  心理史学没有说明。

  7

  芮奇·谢顿今天感到格外满足,因为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和自己视为父母亲的两个人,享受一顿全家团圆的晚餐。他心里十分明白,就任何生物学角度而言,这两人都不是他的双亲,可是这并不重要。他只是怀着满腔的敬爱,微笑着面对他们。

  此地环境不如昔日在斯璀璘那般温馨,那时他们的家很小,充满亲切感,像是镶在大学里的一颗宝石。如今,十分遗憾,首相官邸的豪华气派根本无从遮掩。

  芮奇有时会瞪着镜中的自己,怀疑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他的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三,比他的双亲都矮很多。虽然他的身材相当粗短,但结实健壮,绝不算胖。他有一头黑发,蓄着达尔人特有的八字胡,并尽可能将两撇胡子保养得又黑又密。

  在镜子里,他仍然看得见当年那个街头顽童的影子。直到天大的幸运降临,让他巧遇谢顿与铎丝,他才脱离那种环境。当时谢顿年轻多了,而芮奇现在的样子,足以说明他自己几乎和当年的谢顿一样大了。奇怪的是,铎丝简直一点也没有变。她依然那么光鲜,那么精瘦,如同芮奇带他俩去脐眼找瑞塔嬷嬷那天一样。而他自己,出身穷苦的芮奇,如今已是政府的一员,是人口部里的一个小齿轮。

  谢顿问:“部里的事怎么样?有任何进展吗?”

  “有一些,爸。法律通过了,法院裁定了,宣导也进行了。话说回来,要说动民众实在很困难。你爱怎么鼓吹手足之爱都行,可是没有人觉得情同手足。我的体认是达尔人和其他人一样坏,他们希望受到平等待遇,他们这么说,他们也这么想,可是有机会的时候,他们却不愿平等对待别人。”

  铎丝说:“想要改变人们的观念和心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芮奇。只要试着做,倘若能消除最不公平的情况,那也就够了。”

  “困难在于,”谢顿说,“有史以来,几乎没有人试过解决这个问题。人类一向被放任在‘我比你好’的美妙游戏中腐化,收拾这个烂摊子可不容易。如果我们放任事态自行发展,持续恶化一千年,然后,比方说如果得花上一百年才能改善,我们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有时我会想,爸,”芮奇说,“你给我这个工作是要惩罚我。”

  谢顿扬起眉毛。“我能有什么惩罚你的动机?”

  “因为我曾受到久瑞南的政治主张吸引,例如各区平等,以及在政府中增加民意代表。”

  “这件事我不怪你,那些都是很吸引人的政见。但你也知道,久瑞南和他的同党只是拿它当夺权工具,事后……”

  “可是你仍派我去骗他自投罗网,尽管我被他的论点吸引。”

  谢顿说:“我要你去做那件事,对我而言可不容易。”

  “现在,你又要我替久瑞南履行他的政治主张,只为了让我了解这件事实际上多么困难。”

  谢顿转向铎丝道:“你怎么说,铎丝?这孩子给我扣上卑鄙阴险的帽子,那根本不是我的性格。”

  “这还用说,”铎丝的嘴角挂着一抹飘忽的笑容,“你不该给你父亲扣上那种帽子。”

  “并不尽然。在日常生活中,再也没有比你更正直的人了,爸。但如果有必要,你知道你能够不择手段。这不正是你希望用心理史学做到的吗?”

  谢顿悲伤地说:“目前为止,我用心理史学只做到很少很少。”

  “太糟了。我一直在想,对于人类冥顽不灵这个问题,心理史学能够提出某种解答。”

  “或许有,但即使如此,我也还没找到。”

  晚餐结束后,谢顿说:“你我两人,芮奇,要来浅谈一番。”

  “真的?”铎丝说,“我想我并未受到邀请。”

  “部里的公事,铎丝。”

  “部里才没事,哈里。你是要这可怜的孩子做些我不希望他做的事。”

  谢顿坚定地说:“我当然不会要他去做任何他自己不希望做的事。”

  芮奇说:“没关系,妈。让我和爸谈一谈,我保证事后全部告诉你。”

  铎丝双眼向上翻。“事后,你们两个会声称是‘国家机密’,我知道。”

  “事实上,”谢顿又以坚定的口吻说,“我需要讨论的正是国家机密,而且是最高机密。我没有开玩笑,铎丝。”

  铎丝站起来,嘴唇绷得很紧。她离开餐厅前,还不忘丢下最后一句告诫:“别把这孩子往狼群里丢,哈里。”

  等她走了之后,谢顿心平气和地说:“只怕把你往狼群里丢,正是我不得不做的事,芮奇。”

  8

  他们面对面坐在谢顿的私人研究室。谢顿将此地称为他的“思考空间”,他曾在这里花了无数个钟头,试图思考如何解决帝国与川陀政府种种复杂的问题。

  他说:“你是否读到不少有关全球性设施最近故障频仍的消息,芮奇?”

  “是的,”芮奇说,“但你也知道,爸,我们住在一颗老行星上。我们应该做的是把大家撤离,挖出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换新,并加上最新的电脑化设备,然后再把大家带回来,或者顶多带回一半。如果只有两百亿人口,川陀的情况会好得多。”

  “哪两百亿?”谢顿带着微笑说。

  “但愿我晓得。”芮奇黯然道,“问题是,我们不能翻新这颗行星,所以我们只好不停修修补补。”

  “只怕正是如此,芮奇,可是这里头有些奇特之处。我对这件事有些想法,我要你帮我确定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球体。

  “那是什么?”芮奇问。

  “川陀的地图,内建有精密的程序。帮我个忙,芮奇,把桌面清理干净。”

  谢顿将球体放在差不多桌面正中央的位置,再将右手放到座椅扶手的键板上面。他用拇指按下一个开关,室内的光线便暗下来,桌面上则映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似乎有一厘米那么厚。而那个球体早已摊平,一直伸展到桌面边缘。

  这片光芒有多处慢慢变暗,逐渐形成一个图案。大约三十秒之后,芮奇惊讶地说:“这真是一张川陀地图。”

  “当然,我早就说了。不过,你在各区的购物中心都买不到这种东西,这是武装部队所使用的装置。它能以球面表现川陀,但我想要说明的事,平面投影会显现得更清楚。”

  “你想要说明什么,爸?”

  “嗯,过去一两年来,各地的设施发生了许多故障。正如你说的,这是一颗老行星,故障在所难免,可是它们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而且好像几乎都是人为错误的结果。”

  “这难道不合理吗?”

  “当然合理,但总有个限度。即使是和地震有关的意外,情形也是这样。”

  “地震?在川陀?”

  “我承认川陀是个地震相当少的行星。这也是件好事,因为整个世界包在穹顶之下,如果这个世界每年剧烈摇晃好几次,把穹顶的一部分震得粉碎,那将是极不切实际的。你母亲常说,帝国的首都会定在川陀,而不是其他世界,原因之一就是它在地质上死气沉沉——那是她不加修饰的说法。话说回来,它或许死气沉沉,却尚未真正死去。有些时候仍会有小型地震,过去两年就发生了三次。”

  “我没有察觉,爸。”

  “几乎没有人察觉。穹顶并不是单一的结构,它包括好几百个部分,若有地震发生,每一部分都能升高而形成隙缝,以纾解拉张力和压缩力。地震果真发生时,只会持续十秒至一分钟,因此穹顶裂开的时间很短。这种事来得疾去得快,底下的川陀人甚至毫无感觉。比起上头的穹顶裂开又阖上,以及闯入少许外界气候——不论是冷是热,他们对于轻微的震动,以及器皿的微弱声响要敏感得多。”

  “那样很好,不是吗?”

  “应该是的。当然,这是由电脑控制。任何地方一有地震,便会立刻触发控制当地穹顶开合的主控器,在震动强到足以造成破坏前,当地的穹顶便已开启。”

  “这还是很好。”

  “可是,在过去两年的三次小型地震里,穹顶控制器却每次都失灵。穹顶一直没有打开,因此事后都得修理。这需要花些时间,需要花些金钱,而且有好长一段时间,气候控制无法达到最佳标准。想想,芮奇,这类设备三次都失灵的机会有多少?”

  “不高?”

  “一点也不高,低于百分之一。我们可以假设,在地震发生前,控制器已被人动了手脚。再说,大约每一个世纪,我们会碰到一次岩浆泄漏,那种意外要更难控制得多。我真不敢想象,如果发生那种事,我们却未能及早察觉,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幸好它并未发生,而且不大可能,但是想想看……在这张地图上,你会看到过去两年间,似乎能归咎于人为错误的故障所发生的地点,虽然我们一向无法判断该归咎于什么人。”

  “那是因为每个人都忙着保护自己。”

  “只怕你的说法没错。这是任何官僚体系的共同特征,而川陀的官僚体系又是历史上最庞大的。可是,你对这些地点有什么看法?”

  地图已经亮起许多小红光点,看来像是散布在川陀地表的小脓疱。

  “这个嘛,”芮奇谨慎地说,“它们似乎分散得很均匀。”

  “一点也没错,这正是耐人寻味之处。在我们的想象中,川陀上较古老的区域,或加盖穹顶最久的区域,它们的基础公共设施最为老旧,比较容易发生需要迅速决断的事件,因此会是人为错误的温床。好,我来把川陀较老的区域罩上蓝色,你将会发现,蓝色部分中的故障似乎没有较为频繁。”

  “所以说?”

  “所以说,我认为其中的意义,芮奇,就是这些故障并非自然的意外,而是蓄意的破坏,它的分布方式是要尽可能影响最多的人,使不满的情绪尽可能广布。”

  “似乎不太像。”

  “不吗?那么让我们看看,这些故障在时间中的分布又如何。”

  蓝色部分与红点同时消失,一时之间,这张川陀地图成了一片空白。然后红色记号开始在各处出现,一次一个,此起彼落。

  “注意,”谢顿说,“它们在时间上也没有凑在一起。先出现一个,接着是另一个,接着又是另一个,依此类推,几乎像是节拍机稳定的滴答声。”

  “你认为这也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