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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克里昂一世(5)


  “一定是。不论是谁干的,他要以最小的力气导致最大程度的瘫痪,所以同时干两桩并没有用,因为就新闻的价值和大众的关注而言,效果会彼此部分抵消。也就是说,每次事件必须突显于充分的愤怒中。”

  地图的光芒熄灭,室内照明重新开启,缩回原来大小的球体也被谢顿放回了口袋。

  芮奇说:“谁会想干这一切?”

  谢顿若有所思地说:“几天前,我接到一份卫荷区的凶杀案报告。”

  “那没什么不寻常。”芮奇说,“就算卫荷不属于那种无法无天的行政区,每天一定也有许多凶杀案。”

  “好几百件。”谢顿一面说一面摇头,“曾经有些大凶的日子,川陀一天之内横死的人数逼近百万大关。一般说来,找到每一个罪犯、每一名凶手的机会并没有多少。死者只是登记在案,成了统计数据。然而,这一宗则非比寻常。这个人是被人用刀杀死的,但手法并不熟练。他被发现时还活着,虽然已经奄奄一息。在咽气之前,他还来得及吐出两个字,那就是‘首领’。

  “办案人员起了好奇心,于是验明了他的身份。他在安纳摩瑞亚工作,我们不知道他去卫荷干什么。但有个杰出的保安官,设法挖出了他是老九九派。他的名字叫卡斯帕·卡斯帕洛夫,众所周知他曾是拉斯金·久瑞南的亲信之一。现在他死了,被人用刀杀死的。”

  芮奇皱起眉头。“你怀疑这又是一次九九派阴谋,爸?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九九派了。”

  “就在不久之前,你母亲还问我,是不是认为九九派仍在积极活动。我告诉她,任何古怪信仰总能保有一些中坚分子,有时可长达数世纪之久。他们通常不会很重要,只是一些零星集团,起不了什么作用。话说回来,万一九九派仍然维持一个组织,万一他们保有一定的力量,万一他们有办法杀害一个被视为叛徒的人,万一他们制造这些故障,是为了替夺权作准备,那该怎么办?”

  “‘万一’可真不少,爸。”

  “我知道,也许我全猜错了。那宗凶杀案发生在卫荷,而无巧不巧,卫荷从未发生过基础公共设施的故障。”

  “那又证明什么?”

  “这或许证明阴谋的中心就在卫荷,那些主谋者不想让他们自己不舒服,只想让川陀其他的人受罪。这也可能意味着一切根本和九九派无关,而是卫荷家族的成员干的,他们仍在梦想再度统治帝国。”

  “喔,天啊,爸,你这个长篇大论只有一点点根据。”

  “我知道。现在,姑且假设这的确是另一个九九派阴谋。久瑞南曾有个左右手,叫做坎伯尔·丁恩·纳马提。我们找不到纳马提死亡的记录,找不到他离开川陀的记录,也找不到他过去十年下落的记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在四百亿人口中,弄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我一生中曾有一段时期,也正是试图这样做。当然,纳马提或许死了,那会是最简单的解释,但是他也可能没死。”

  “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谢顿叹了一口气。“最合理的做法,就是交给保安部门处理,但我做不到。我没有丹莫刺尔的风采,他能震慑众人,我却不行。他拥有强势性格,而我只是个——数学家。我根本不该当首相,我天生就不适合。若非大帝对心理史学念念不忘,远超过它应得的重视,我绝不会当上首相。”

  “你有那么点苛求自己,对不对,爸?”

  “是的,我想的确如此。但我能够想象到,比方说我若是前往保安部门,带着我刚才用地图对你所作的推论,”他指了指已经腾空的桌面,“对他们解释说,我们正面临一桩极其危险的阴谋,但是对它的目的和性质却一无所知。他们会一本正经地听我说完,而在我离去后,他们就会笑成一团,笑我是个‘疯狂数学家’,然后什么也不做。”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呢?”芮奇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是‘你’要做些什么,芮奇。我需要更多的证据,而我要你帮我找出来。我应该派你母亲去,但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离开我。此时此刻,我自己则无法离开皇宫御苑。除了铎丝和我自己,我最相信的就是你;事实上,我对你的信任超过了我对铎丝和我自己。你仍然相当年轻,你身强体壮,你是个比我更优秀的赫利肯角力士,而且你很聪明。

  “现在注意听,我不要你冒生命危险。别充英雄,别逞匹夫之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无颜面对你的母亲。你只要尽力打探就好。你可能会发现纳马提仍然活着,正在运作——或是死了;你可能会发现九九派是个积极活动的团体——或是已经沉寂;你可能会发现卫荷的统治家族相当活跃——或是并非如此。任何这类情报都有价值,但并不是绝对重要。我真正要你查清的是,基础公共设施的故障是不是人为的,正如我所推测的那样,而更重要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是蓄意的破坏,那些主谋者还计划做些什么。在我看来,他们一定正在筹划致命的一击,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行动。”

  芮奇谨慎地问:“你可有让我如何着手的计划吗?”

  “我的确有,芮奇。我要你前往卫荷,前往卡斯帕洛夫遭到杀害的地方。可能的话,查出他是不是个积极的九九派,并且试试能否加入九九派的基层组织。”

  “那也许有可能,我总是能假扮一个老九九派。没错,九九大发议论的时候我还相当年轻,但他的理念深深打动我,这甚至可以说是真的。”

  “这倒没错,但是有个很重要的问题,你可能让人认出来。毕竟,你是首相的儿子,你不时会在全息电视上出现,而且你接受过访问,谈论你对各区平等的观点。”

  “当然,可是……”

  “没什么可是,芮奇。你要穿上增高鞋,让你的身高增加三厘米。我们还要找个人来,教你如何修改眉毛的形状,如何使你的脸型更饱满,以及如何改变你的音色。”

  芮奇耸了耸肩。“一大堆无谓的麻烦。”

  “还有!”谢顿以明显发颤的声音说,“你要剃掉你的八字胡。”

  芮奇双眼张得老大,一时之间,他呆坐在骇然的沉默中。最后,他嘶哑地悄声道:“剃掉我的八字胡?”

  “剃得和勺子一样干净,这样就没人会认出你来。”

  “可是这办不到,这就像割掉你的——就像阉割一样。”

  谢顿摇了摇头。“这只不过是一种文化。雨果·阿马瑞尔和你一样是达尔人,他就剃掉了八字胡。”

  “雨果是个怪人。除了他的数学,我根本不觉得他还为什么活着。”

  “他是个伟大的数学家,少了八字胡并不会改变这个事实。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阉割。你的胡子两个星期就会长回来。”

  “两个星期!至少两年才能长到这样的……这样的……”

  他举起一只手,仿佛要遮住并保护那两撇胡子。

  谢顿无动于衷地说:“芮奇,你一定要这么做,这是你必须作的牺牲。如果你带着八字胡替我做间谍,你可能会——遭到伤害,我不能冒那种险。”

  “我宁可死。”芮奇慷慨激昂地说。

  “别那么戏剧化。”谢顿以严厉的口吻说,“你宁可不死,这是你必须做的一件事。然而——”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什么也别对你母亲说,我会设法安抚她。”

  芮奇满怀挫折地瞪着父亲,然后以低沉而绝望的声调说:“好吧,爸。”

  谢顿道:“我会找个人来指导你化装,然后你将搭乘喷射机到卫荷去。振作点,芮奇,这不是世界末日。”

  芮奇露出无力的微笑。谢顿目送他离去,脸上挂着深切的愁容。两撇胡子很容易能长回来,可是儿子则不能。谢顿心中十分清楚,他正将芮奇送往虎穴。

  9

  我们每个人都有些小小的幻想,而克里昂——银河之帝,川陀之王,以及其他一大串在特殊场合能高声宣诵许久的头衔——则深信自己是个具有民主精神的人。

  每当丹莫刺尔(后来是谢顿)对他想要采取的行动提出劝阻,理由是这种行动会被视为“暴虐”与“独裁”,总是会令他愤愤不已。

  克里昂本质上并非暴君或独夫,这点他很确定,他只是想要采取坚定而果决的行动。

  他曾多次带着怀旧的赞许口吻,谈到皇帝能自由自在和子民打成一片的日子,可是如今,随着(成功的或未遂的)政变与行刺成为生活中可怕的事实,出于实际需要,皇帝当然只好与世隔绝。

  克里昂一生中,唯有在最严格控制的场合才见得到外人。可想而知,假如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陌生人,很难相信他会真正感到自在,但他总是幻想自己会喜欢。因此若能有个难得的机会,在御苑中和某个下属谈笑风生,将皇家规范暂时抛掉几分钟,他会感到十分兴奋,那将使他觉得自己很民主。

  比如说,谢顿提到过的那名园丁,就是很好的人选。对他的忠心与英勇做个迟来的奖赏,并由克里昂亲自执行,而不是假手某个官员,那将会十分合适,甚至是一件赏心乐事。

  因此,在这个玫瑰盛开的季节,他安排自己在广阔的玫瑰园中见这个人。那样会很适当,克里昂心想,可是,当然需要先将那名园丁带去那里。让皇帝等待是不可思议的,民主是一回事,造成不便则另当别论。

  那名园丁正站在玫瑰丛中等他,双眼睁得老大,嘴唇打着哆嗦。克里昂忽然想到,可能还没有人告诉园丁召见的确实理由。好吧,他将以和蔼亲切的方式安抚他。只不过,他现在才想到,他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他转头对身旁的一名官员说:“这个园丁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他叫曼德尔·葛鲁柏,他在这里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园丁。”

  大帝点了点头。“啊,葛鲁柏,我多么高兴接见一个杰出而努力的园丁。”

  “启禀陛下,”葛鲁柏的声音含糊不清,他的牙齿正在打战,“我不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我总是竭尽全力为仁厚的陛下办事。”

  “当然,当然。”大帝嘴里这样说,心里则怀疑这名园丁是否以为自己在讽刺他。这些低下阶层的人,欠缺良好的教养和敏锐的心思,总是使他难以展现民主作风。

  克里昂说:“我从我的首相那里,听到你当初冒死拯救他的一番忠心,以及你照顾御苑的技艺。首相还告诉我,说你和他相当友好。”

  “启禀陛下,首相对我再和气不过。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我绝不主动和他说话,除非他先开口。”

  “没错,葛鲁柏,这显示出你的好规矩。不过,首相和我一样,是个具有民主素养的人,而我信任他的识人之明。”

  葛鲁柏深深鞠了一躬。

  大帝又说:“你也知道,葛鲁柏,园丁长莫康博相当老了,一直渴望退休。责任变得越来越重,连他都已无法承担。”

  “陛下,园丁长深受全体园丁的尊敬。愿他长命百岁,好让我们能继续领受他的智慧和见识。”

  “说得好,葛鲁柏,”大帝漫不经心地说,“可是你心知肚明,那只是一句废话。他不会长命百岁,至少不会再有这个职位所必需的精力和智力。他自己请求在今年退休,而我已经批准,只等找到替代的人选。”

  “喔,陛下,在这个堂皇的御苑中,有五十个男女园丁能胜任园丁长。”

  “我想是吧,”大帝说,“但我的选择落在你身上。”大帝露出优雅亲善的笑容。这是他一直等待的一刻,在他的期待中,葛鲁柏现在会感激涕零而双膝落地。

  他并没有那么做,大帝因而皱起眉头。

  葛鲁柏说:“启禀陛下,这么大的荣耀,小人担当不起,万万不可。”

  “胡说八道。”自己的判断竟受到质疑,令克里昂深感不快,“该是你的美德得到褒扬的时候了。你再也不必经年累月暴露在各种天气中,而将坐镇于园丁长的办公室。那是个好地方,我会替你重新装潢,你可以把全家搬过来。你的确有个家,对不对,葛鲁柏?”

  “是的,陛下。我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女婿。”

  “很好,你会过得非常舒服,会喜欢你的新生活,葛鲁柏。你将待在室内,葛鲁柏,远离室外的天气,像个真正的川陀人。”

  “陛下,念在我本是安纳克里昂人……”

  “我想过,葛鲁柏。在皇帝眼中,所有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就这么决定了,这个新工作是你应得的。”

  他点了点头,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对于刚才这场施恩的表演,克里昂感到还算满意。当然,他应该还能从此人身上多挤出一点感激和谢忱,但至少这件工作完成了。

  比起解决基础公共设施故障的问题,这件事要容易得多。

  克里昂曾在一时暴怒中,宣称无论任何故障,只要能归咎于人为错误,犯错的人就该立即处决。

  “只要处决几个人,”他说,“你无法想象人人会变得多么小心。”

  “启禀陛下,”谢顿则说,“只怕这类独裁行为不会达到您所预期的结果。它或许会逼得工人罢工,而陛下若试图强迫他们复工,就会引发一场叛乱;您若试图以军人取而代之,将发现他们根本不懂如何操作那些机器,所以故障的发生反倒会变得频繁得多。”

  难怪克里昂转而处理园丁长的任命案,并且感到是一大解脱。

  至于葛鲁柏,他望着逐渐走远的皇帝,在极度惊恐中不寒而栗。他将要失去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将要被关在四面墙壁筑成的牢房中。然而,他又怎能拒绝皇帝的旨意?

  10

  在卫荷一家旅馆的房间中,芮奇满面愁容地照着镜子。这是一间相当残破的套房,但芮奇照理不该有太多信用点。他不喜欢镜中的影像,他的八字胡没了,他的侧腮须短了,两侧与后脑的头发也经过修剪。

  他看来好像——被拔了毛。

  更糟的是,由于脸型轮廓的改变,他成了一个娃娃脸。

  真丑怪。

  而他的任务也毫无进展。谢顿给了他一份有关卡斯帕·卡斯帕洛夫之死的报告,他已经研究过了。里面没有写些什么,只提到卡斯帕洛夫是被谋杀的,当地保安官并未查出这宗凶案有任何重大牵连。反正,保安官对它并不重视甚至毫不重视,这点似乎相当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