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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克里昂一世(3)


  “我想,认为你自己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星球党的全盛期,他们可能说动了全球百分之十的人口加入他们的运动。虽然只有百分之十,但他们是狂热的少数,因而淹没了冷漠的多数,险些就要接掌政权。”

  “但他们没做到,对不对?”

  “对,他们没做到。后来的发展是星球主义导致帝国型贸易锐减,赫利肯的经济滑落谷底。当信仰开始影响民众的荷包时,便很快不再受欢迎了。当时许多人对这段大起大落十分不解,可是我确定,心理史学将会证明这是必然现象,根本没有必要为它花任何心思。”

  “我懂了。可是,哈里,这个故事的意义何在?我推测它和我们刚才讨论的题目有些关联。”

  “关联就是,不论他们的主义在头脑清醒的人看来多么无稽,这样的运动绝不会完全消失。直到现在,在赫利肯上,直、到、现、在,仍然有些星球党人。为数不多,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七八十个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召开他们所谓的星球议会,彼此畅谈星球主义,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好,短短十年之前,九九派运动对这个世界几乎构成极大的威胁,如果今天仍有余党残存,根本就不值得惊讶。即使在一千年后,仍旧可能有些残余的势力。”

  “这些余党难道不可能构成危险吗?”

  “我不大相信。当初是九九的领袖魅力,使那个运动变得危险,如今他已经死了。他甚至没有死得轰轰烈烈,或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他只是逐渐凋零,死于潦倒落魄的放逐生涯。”

  铎丝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双臂前后摆动,迅速走到房间另一端。然后她又踱回来,站在仍坐着的谢顿面前。

  “哈里,”她说,“让我说出心里的话。假如心理史学指出川陀有发生严重动乱的可能,那么若是九九派仍然存在,他们就可能仍在图谋行刺大帝。”

  谢顿神经质地笑了几声。“你在捕风捉影,铎丝,放轻松点。”

  可是他发现,自己却不容易忘掉她这番话。

  5

  克里昂一世所属的恩腾皇朝,统治帝国已经超过两个世纪,而卫荷区则一向有反恩腾皇朝的传统,此一心态可远溯早年卫荷区长出任皇帝的时代。卫荷皇朝并未持续多久,也没有出色的成就,可是卫荷的人民与统治者,皆难以忘怀一度拥有的至尊地位——不论它多不完美,多么短暂。十八年前,自命的卫荷区长芮喜尔那次挑战帝国的短命行动,同时提高了卫荷的自尊心与挫折感。

  基于上述事实,不难了解在一小撮主谋者的感觉中,藏身卫荷如同躲在川陀其他各地一样安全。

  此时,在本区某个废弃部分的一间屋子里,他们五人围桌而坐。这间屋子陈设简陋,但拥有极佳的屏蔽。

  其中一张椅子,品质比其他几张稍显精致,根据这一点,即可判断坐在上面那名男子是领导者。他面容瘦削,脸色蜡黄,有一张宽阔的嘴巴,嘴唇则苍白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头发有点灰白,但他的双眼燃烧着浇不熄的怒火。

  他瞪着坐在他正对面那个人。与前者相较之下,那人显然年纪大得多,而且和蔼得多,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每当他说话时,丰满的双颊总是像要颤抖。

  那领导者以严厉的口吻说:“怎么样?你什么也没做,这点十分明显。解释一下!”

  那位年长者说:“我是老九九派,纳马提。我为什么需要解释我的行动?”

  一度曾是拉斯金·九九·久瑞南左右手的坎伯尔·丁恩·纳马提,随即答道:“老九九派多得是。有些无能,有些软弱,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身为一个老九九派,不比一个老笨蛋更有意义。”

  那位年长者上身靠回椅背。“你在骂我是老笨蛋?我?卡斯帕·卡斯帕洛夫?我追随九九的时候,你甚至还没入党,只是个穷兮兮的无名小辈,正在四处寻找信仰。”

  “我不是骂你笨蛋,”纳马提厉声道,“我只是说有些老九九派是笨蛋。你有个现成的机会,对我证明你不是他们的一员。”

  “我和九九的关系……”

  “别提啦,他已经死了!”

  “我可认为他的精神长存。”

  “如果这种想法对我们的斗争有帮助,就让他的精神长存吧。不过那是对别人,而不是对我们自己,我们知道他犯了一些错误。”

  “我否认这一点。”

  “别硬要把一个犯了错的普通人塑造成英雄。他以为光靠口舌之能,光靠言语,就能摇撼帝国……”

  “历史告诉我们,过去曾有言语摇撼山岳的例子。”

  “显然并非久瑞南的言语,因为他犯了错误。他以极其拙劣的手法,掩藏他的麦曲生出身。更糟的是,他让自己中了圈套,竟然指控首相伊图·丹莫刺尔是机器人。我警告过他,我反对提出那种指控,但他听不进去,结果被整垮了。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不论我们对外如何利用久瑞南的精神,我们自己可别被它钉死了。”

  卡斯帕洛夫默默坐在椅子上。其他三人轮流打量着纳马提与卡斯帕洛夫,三人都心甘情愿让纳马提主导这场讨论。

  “随着久瑞南被放逐到尼沙亚,九九派运动四分五裂,眼看就要烟消云散。”纳马提粗声道,“事实上,要是没有我,它早已消失无踪。我一点一滴,一砖一瓦,将它重建成一个延伸川陀各个角落的网络。这点,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首领。”卡斯帕洛夫喃喃道。使用这个头衔称呼对方,明白显示卡斯帕洛夫在寻求和解。

  纳马提硬邦邦地笑了笑。他不坚持这个头衔,但他总是乐意听到别人这么称呼。他说:“你是这个网络的一环,你有你的责任。”

  卡斯帕洛夫动来动去,显然内心正在自我交战。最后,他终于缓缓说道:“你刚才告诉我,首领,你曾经警告久瑞南,反对他指控老首相是机器人。你说他听不进去,但你至少说了出来。我能否有同样的权利,指出我眼中的一个错误,并且让你听听我的说法,就像当初久瑞南听你说那样,即使你同样不接受我的忠告?”

  “你当然可以说出你的意见,卡斯帕洛夫。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能这样做。你要指出什么?”

  “我们采用的那些新战术,首领,本身就是个错误。它们导致了瘫痪,造成了破坏。”

  “当然!那正是我们的目的。”纳马提在座椅中动来动去,努力控制着满腔怒火,“久瑞南试图说之以理,结果不成功,现在我们要以行动拉垮川陀。”

  “需要多久?代价是什么?”

  “需要多久就多久,至于代价嘛,其实微乎其微。这里一场停电,那里一场断水,一次污水淤塞,一次空调停摆。只会造成不方便和不舒适,如此而已。”

  卡斯帕洛夫摇了摇头。“这种事是会累积的。”

  “当然啦,卡斯帕洛夫,但我们要大众的沮丧和愤怒同样累积。听好,卡斯帕洛夫,帝国正在衰败,这点人人都知道,凡是有能力思考的人都知道。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科技也会到处出问题。我们只是这里推推,那里拉拉,帮它加点速而已。”

  “那会很危险,首领。川陀的基础公共设施复杂得不可思议,乱推一通可能令它整个瓦解。而要是拉错了线,川陀就会像积木屋一样垮掉。”

  “目前为止还没有。”

  “将来可能就会。而且,如果人们发现是我们动的手脚,那该怎么办?他们会把我们撕烂。不必召来保安部门或武装部队,暴民就会消灭我们。”

  “他们怎么会知道该找我们算账?民怨的箭靶自然会是政府,会是皇帝的那些幕僚,他们不会再去找其他的目标。”

  “明知是我们自己干的,我们又怎能活得心安理得?”

  最后这句话是悄声问出来的,这位老者显然受到强烈情绪的驱使。卡斯帕洛夫以恳求的眼神,望着桌子对面的领导者——他曾宣誓效忠的对象。当初宣誓的时候,他相信纳马提会真正继承九九·久瑞南的作风,坚守自由的原则。现在卡斯帕洛夫却不禁怀疑,九九会希望他的梦想如此实现吗?

  纳马提把舌头咂得咯咯响,活脱一个正在训诫犯错子女的家长。

  “卡斯帕洛夫,你不能变得这么感情用事,对不对?一旦我们掌权,我们就会收拾残局,重建一切。我们将遵照久瑞南提倡的大众参与政府的遗训,增加民意代表,号召人民加入我们的行列。等到我们的政权巩固了,我们会建立一个更有效且更有力的政府。然后我们就会有个更好的川陀,以及一个更强大的帝国。我们会设立某种论坛制度,让其他世界的代表能够畅所欲言,但统治者一定得是我们。”

  卡斯帕洛夫坐在那里,心中犹豫不决。

  纳马提冷笑了一下。“你不确定吗?我们不会输的。目前为止一切十分顺利,今后仍会十分顺利。大帝还不晓得正在发生什么事,他连一点概念也没有。而他的首相是个数学家,没错,他毁了久瑞南,但此后他什么也没做。”

  “他有个东西叫做……叫做……”

  “别提了。久瑞南对它极其重视,但那是由于他来自麦曲生,就像他对机器人的狂热一样。这个数学家什么也……”

  “叫做‘历史心理分析’或类似的东西,有一次我听久瑞南说……”

  “别提了!你只要做好分内的事。你负责安纳摩瑞亚区的通风系统,对不对?很好,很好。随便你让它出什么毛病:或是让它停摆而使湿度升高,或是产生一种怪味,或是其他什么手段都好。这些都不会害死任何人,所以你不必有天大的罪恶感。你这么做,只会使人们觉得不舒服,升高大众的不快和恼怒。我们能信赖你吗?”

  “可是,只会让年轻和健康的人不快或恼怒的事,也许会对婴儿、老人、病人有更大的……”

  “你是不是要坚持任何人都不能受到伤害?”

  卡斯帕洛夫咕哝了几句。

  纳马提说:“不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保证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你只要做好分内工作就行。尽可能让受到伤害的人越少越好——倘若你的良心坚持如此——但给我做到!”

  卡斯帕洛夫说:“听好!我还有一件事要说,首领。”

  “那么说吧。”纳马提厌烦地答道。

  “我们可以花许多年戳弄基础公共设施,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利用累积起来的不满情绪夺取政权。到时你打算怎么做?”

  “你想知道我们究竟要怎么做吗?”

  “是的。我们的攻击行动越快,破坏的程度就越有限,这个手术也就越有效率。”

  纳马提慢慢地说:“我尚未决定这个‘外科手术’的本质,但它总会来到。在此之前,你会做好分内的事吗?”

  卡斯帕洛夫顺从地点了点头。“会的,首领。”

  “好了,那就走吧。”纳马提一面说,一面做了个表示解散的明快手势。

  卡斯帕洛夫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纳马提目送他的背影,并对坐在自己右侧的人说:“卡斯帕洛夫不能信任了,他已经成了叛徒。他之所以想知道我们未来的计划,只是为了要出卖我们。去把他解决掉。”

  那人点了点头,便和其他两人一同离去,留下纳马提单独坐在屋内。纳马提关掉发出光芒的壁板,只留下天花板上的一小方光源,使他不至置身全然的黑暗中。

  他想:每条铁链都有必须剔除的脆弱环节。过去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结果是我们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组织。

  他在昏暗中露出微笑,将表情扭曲成一种凶猛的喜悦。毕竟,这个网络甚至延伸到了皇宫——虽然不太巩固,不太可靠,但它的确存在,而且今后会更强化。

  6

  没有穹顶遮盖的露天御苑,今天依旧是个温暖晴朗的天气。

  这样的天气并不常见。谢顿记得铎丝曾告诉他,当初,这个冬季寒冷且终年多雨的地区,是如何获选为皇宫所在地的。

  “其实并不是被选上的,”她说,“在川陀王国早期,它本是莫洛夫家族的属地。当王国变成帝国时,有许多地方可供皇帝居住,夏日避暑胜地、冬季避寒山庄、狩猎暂憩的小屋、海滨的度假别墅。后来,这颗行星逐渐被穹顶笼罩,当时住在这里的那位皇帝,由于太喜欢此地,所以让它一直保持露天。于是,只因为是唯一没有建造穹顶的地方,它变得分外特别,是个与众不同之地。这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吸引了下一任皇帝……然后又是下一任……又是下一任……如此,传统于焉诞生。”

  如同以往一样,每次听到类似的话,谢顿总会想到:心理史学会如何处理这种现象?它能预测到某处不会被穹顶遮盖,却绝对无法说出准确地点吗?它能做到即使只是这种程度吗?它会不会错误地预测有几处或没有一处保持露天?那位在关键时刻刚好在位、在突发奇想之下刚好作出决定的皇帝,心理史学如何能解释他的个人好恶?这样只会是一片混沌,还有疯狂。

  克里昂一世显然喜爱这个好天气。

  “我老了,谢顿。”他说,“这点根本不必我告诉你。我们同龄,我是指你和我。我不再有打网球或钓鱼的兴致,即使最近刚补了一批鱼苗,我只愿在小径上悠闲地漫步,这当然是上了年纪的征兆。”

  他一面说一面吃着坚果,那是一种类似谢顿的故乡赫利肯上称为南瓜子的食物,不过体积较大,味道则没有那么可口。克里昂将它们轻轻咬碎,剥开薄薄的外壳,再将果仁丢进嘴里。

  谢顿不会特别喜欢那种口味,不过,大帝既然赏赐他一些,他当然接下来,并且吃了几粒。

  大帝手中握着几个果壳,正在胡乱四下张望,想找个容器之类的东西当垃圾桶。虽然没找着,他却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名园丁。那名园丁正立定站好(在皇帝面前理应如此),并且恭敬地低着头。

  克里昂说:“园丁!”

  那名园丁迅速走过来。“参见陛下!”

  “帮我把这些丢掉。”他一面说,一面将果壳拍到园丁手上。

  “遵命,陛下。”

  谢顿说:“我这儿也有一些,葛鲁柏。”

  葛鲁柏伸出手,近乎羞怯地说:“遵命,首相。”

  他随即退下,大帝却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你认识这个人吗,谢顿?”

  “启禀陛下,的确认识,是个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