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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伊图·丹莫刺尔(4)


  久瑞南举起双手,做出婉拒的手势。“不了,教授,这并不是社交性的拜会。”他在谢顿指示的位置坐下来,“不过我希望,将来会有许多次这样的拜会。”

  “如果有公事要谈,那就开始吧。”

  “那桩蒙你宽宏大量答应忘掉的小意外,谢顿教授,我已经听说了,但我不禁纳闷你为何要冒险那样做。那是相当危险的事,你必须承认。”

  “事实上,我不这么认为。”

  “但我认为如此。所以我冒昧地尽我所能,查出一切有关你的资料,谢顿教授。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发现你来自赫利肯。”

  “是的,我在那里出生,记录上写得很清楚。”

  “而你在川陀已经待了八年。”

  “那也是一项公开的记录。”

  “而你一开始,就借着你发表的一篇数学论文而声名大噪。那是关于——你称它作什么?心理史学是吗?”

  谢顿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对于当初那个轻率的举动,他不知道后悔过多少次。当然,当初他并不觉得那是轻率的。他说:“那只是年少的轻狂,结果一事无成。”

  “是吗?”久瑞南环顾四周,露出惊喜的神态,“但现在的你,是川陀一所著名大学的数学系系主任。而且我相信,你只有四十岁。顺便提一下,我今年四十二,所以我绝不认为你有多老。你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数学家,才能胜任这个职位。”

  谢顿耸了耸肩。“我对这个问题不愿置评。”

  “或者,你一定有些有权有势的朋友。”

  “我们都希望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久瑞南先生,可是我想你在这里找不到半个。大学教授几乎不可能结交有权有势的朋友,甚至有时我想,什么样的朋友都交不到。”他微微一笑。

  久瑞南也露出微笑。“难道你不将大帝视为一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吗,谢顿教授?”

  “我当然会,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在我的印象中,大帝是你的朋友之一。”

  “久瑞南先生,我确定那些记录会告诉你,八年前我觐见过大帝陛下一次。前后大概顶多一小时,当时我看不出他显得多么热络。后来我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甚至没再见过他,当然不包括在全息电视上。”

  “但是,教授,不一定非得和大帝见面或说话,才能结交这位有权有势的朋友。只要能和伊图·丹莫刺尔,那位御前首相,见面或说话就够了。丹莫刺尔是你的保护者,既然他和你有这重关系,我们当然能说大帝和你也有这重关系。”

  “你是否在那些记录的任何地方,找到所谓丹莫刺尔首相保护我的记载?或是那些记录中有任何记载,能够让你推导出这个结论?”

  “既然你们两人的关系众所周知,我又何必搜寻记录呢?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让我们将它当成已知数,继续讨论下去吧。还有,拜托,”他举起双手,“省省吧,别跟我掏心掏肺地否认什么事,那样只会浪费时间。”

  “实际上,”谢顿说,“我正准备问,你为什么认为他会想保护我?有什么目的?”

  “教授!你是在假装认为我是老天真,藉此刺伤我吗?我刚才提到你的心理史学,丹莫刺尔要的就是它。”

  “而我告诉过你,那只是年少的轻率之作,结果一事无成。”

  “你可以告诉我许多许多事情,教授,但我没有义务接受你的说法。好了,让我坦白讲吧。在我手下一些数学家的帮助下,我读了一遍你的原始论文,并试图了解它的内容。他们告诉我,那是个疯狂的梦想,而且相当不可能……”

  “我相当同意他们的说法。”谢顿道。

  “可是我有一种感觉,丹莫刺尔在等它发展成功并派上用场。如果他能等,那我也能等。让我来等它,谢顿教授,对你会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丹莫刺尔不会在他的位子上再待多久,反对他的舆论正步步高涨。当大帝厌倦这个不受欢迎的首相时,就可能会找人取而代之,以免受他的连累而失去皇位。大帝的宠爱甚至可能降临不才的在下。而你仍将需要一位保护者,他要能确保你得以在安定中工作,而且拥有充足的经费,来负担你所需要的设备和助理。”

  “而你会是那位保护者吗?”

  “当然,而且和丹莫刺尔的理由一样。我想要一个成功的心理史学技术,好让我能更有效率地治理帝国。”

  谢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可是这样的话,久瑞南先生,我为什么一定要关心这件事呢?我是个穷学者,过着平静的生活,埋首于与世无争的数学和教育工作。你说丹莫刺尔是我现在的保护者,而你将是我未来的保护者。那么,我大可继续默默从事自己的工作,而让你和首相去分个胜负,不论是谁胜利,我仍然有个保护者。或者,至少你是这么说的。”

  久瑞南僵凝的笑容似乎敛去一点。坐在一旁的纳马提,则将阴沉的脸孔转向久瑞南,仿佛想说些什么。但久瑞南一只手稍微动了动,纳马提便轻咳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久瑞南道:“谢顿博士,你是个爱国者吗?”

  “啊,当然啦。帝国已经为人类带来数千年的和平——至少,大多数岁月如此——而且促进了人类稳定的发展。”

  “话是没错,可是过去一两个世纪,进步的步调却减缓了。”

  谢顿耸了耸肩。“这方面我没有研究。”

  “你不必有研究。你知道的,在政治上,过去一两个世纪是动乱的时代。皇帝在位的时间都很短,有时还因为遇刺而更加缩短……”

  “光是提到这种事,”谢顿插嘴道,“就已经接近叛国。我宁可你不……”

  “好啦,”久瑞南上半身靠向椅背,“看你多没安全感。帝国正在衰败,我愿意公开这么说。那些追随我的人也这么说,因为他们看得太清楚。我们需要换一个人在大帝身边,他要能够控制整个帝国、压制似乎无所不在的反叛企图、赋予军队应有的领导权、引导经济……”

  谢顿不耐烦地抬起手,做了一个要求暂停的动作。“而你就是做那些事的人,对不对?”

  “我打算当那个人。那不会是个简单的工作,而且我猜不会有许多志愿者,理由很明显。丹莫刺尔当然做不到,在他手中,帝国的衰落正向完全崩溃加速前进。”

  “可是你有办法阻止吗?”

  “是的,谢顿博士。借着你的帮助,借着心理史学。”

  “借着心理史学,或许丹莫刺尔也能阻止帝国的崩溃——假使心理史学真的存在。”

  久瑞南心平气和地说:“它的确存在,我们别再假装了,但它的存在帮不了丹莫刺尔。心理史学只是工具,还需要一个了解它的头脑,以及一双懂得使用它的手。”

  “而你有这样的头脑和双手,是吗?”

  “是的,我了解自己的长处。我要心理史学。”

  谢顿摇了摇头。“你爱要什么都可以,反正我没有。”

  “你有,你有,我不和你争论这点。”久瑞南倾身凑近谢顿,仿佛希望将声音直接灌进他的耳朵,而不是借着声波载送过去,“你说你是个爱国者。我必须取代丹莫刺尔,以免帝国遭到毁灭。然而,取代过程本身就可能大大削弱帝国的元气。我不希望有这种结果,而你可以指导我如何顺利地、巧妙地达成这个目标,不至于造成伤害或破坏——看在帝国的份上。”

  谢顿说:“我办不到,你指控我拥有我所没有的知识。我很愿意效劳,可是我办不到。”

  久瑞南突然站起来。“好吧,你知道了我的心意,以及我想向你要什么。好好想一想,此外,我还要请你为帝国想一想。你或许觉得应该忠于你的朋友,丹莫刺尔,这个全银河人类的掠夺者。小心点,你所做的有可能动摇帝国的根本。我以银河中万兆人类的名义求你帮助我,请想想帝国吧。”

  他的声音压低了,变成令人毛骨悚然且强而有力的低语,谢顿感到自己几乎在发抖。“我随时都会想到帝国。”他说。

  久瑞南说:“那么,我现在要求的就是这些。谢谢你应允会见我。”

  当研究室的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久瑞南与他的同伴大步离去时,谢顿默默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

  他皱起眉头。有件事困扰着他,而他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事。

  7

  纳马提的黑眼珠紧盯着久瑞南。此时,他们坐在斯璀璘区的办公室中。这里不算是个精致的总部,而是一间刻意遮掩的场所。他们在斯璀璘势力还弱,但他们一定会逐渐壮大。

  这个运动的成长相当惊人。三年前,它从一无所有开始,如今触须已延伸至川陀各个角落。当然,各处的势力仍有大小之别。外围世界则大多尚未触及——丹莫刺尔花了很大力气让那些世界满意,但那正是他的错误。发生在川陀上的叛乱才真正危险;其他地方的叛乱不难控制,而在这里,丹莫刺尔却可能因此垮台,奇怪的是他自己竟然不了解。但久瑞南始终坚信一个理论,即丹莫刺尔的声誉被过分夸大了,只要有人敢反对他,便能证明他只是个空壳子,而大帝一旦发觉自身安全难保,就会立刻铲除这个首相。

  至少,目前为止,久瑞南的预测都一一应验。除了一些小事,例如最近在斯璀璘大学被谢顿这家伙破坏的那场集会,他从未走错路。

  或许正因为如此,久瑞南坚持要见他一面。即使脚趾头的一粒小肉刺,也必须处理掉。久瑞南很喜欢这种绝不犯错的感觉,而纳马提不得不承认,对未来一连串成功的展望乃是继续成功的最佳保证。为了避免失败的羞辱,人们倾向于加入显然占上风的一方,即使那样做有违自己的心意。

  但是,这次与这个谢顿的会晤算是成功吗?或是原先那粒肉刺旁又长出了第二粒?纳马提不喜欢被一路拉去,只是为了向对方低声下气地道歉,他看不出那样做有什么好处。

  现在久瑞南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显然陷入了沉思。他轻咬着拇指的指尖,仿佛试图从中吸取某种心灵养分。

  “九九。”纳马提轻声唤道。群众在公开场合拼命呐喊的这个昵称,只有极少数人能真正用来称呼久瑞南,而纳马提便是其中之一。久瑞南用这些方法赚取群众对他的爱戴,但在私下的场合,除了那些一开始就跟着他的战友,他要求每个人都对他必恭必敬。

  “九九。”他再度唤道。

  久瑞南抬起头来。“啊,坎·丁,什么事?”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暴躁。

  “九九,我们要怎样对付谢顿这家伙?”

  “对付?现在什么都别做,他可能会加入我们。”

  “为什么要等?我们可以对他施压;我们可以拉动大学里几根线,让他日子不好过。”

  “不,不。目前为止,丹莫刺尔一直放任我们发展,那傻子过度自信。不过,我们绝对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逼他在我们准备好之前采取行动。如果我们以鲁莽的手段对付谢顿,就有可能导致那种结果。我觉得丹莫刺尔对谢顿极为重视。”

  “因为你们两人谈到的那个心理史学?”

  “正是。”

  “那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听说过。”

  “很少有人听说过。那是一种分析人类社会的数学方法,最终的目标是预测未来。”

  纳马提皱起眉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移开了久瑞南一点。这是久瑞南的玩笑吗?是为了要让他发笑吗?纳马提向来不清楚别人何时或为何指望他发笑,他自己从来没有那种冲动。

  他说:“预测未来?如何预测?”

  “啊!假使我知道,我还需要谢顿做什么?”

  “坦白讲我不相信,九九。一个人怎能预知未来?那是算命。”

  “我知道。但在这个谢顿打散了你的小小集会后,我彻底调查过他。八年前他来到川陀,在一个数学家会议上,发表了一篇有关心理史学的论文,然后整个东西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任何人提到,甚至包括谢顿自己。”

  “那么,听起来好像一文不值。”

  “喔,不,正好相反。假使它慢慢消失,假使它受到冷嘲热讽,那我会说它一文不值。但突然间被完全切断,却代表整个东西被放进了冰窖的最深处。这就是丹莫刺尔也许根本没有阻止我们的原因。说不定指引他的并不是愚蠢的过度自信,而是心理史学,它一定正在作些预测,丹莫刺尔则计划于适当时机善加利用。果真如此,我们就有可能失败,除非我们自己也能利用心理史学。”

  “谢顿声称它不存在。”

  “假使你是他,你不会这么做吗?”

  “我还是要说,我们应该对他施压。”

  “没有用的,坎·丁,你可听过‘文恩的斧头’这个故事?”

  “没有。”

  “假使你是尼沙亚人,就一定会听过,那是我家乡一个很有名的民间故事。简单地说,文恩是个伐木工,他有一把神奇的斧头,只要轻轻一挥,就能砍倒任何树木。这把斧头珍贵无比,他却从来不必花工夫收藏或保管,而它也始终没被偷走。因为除了文恩自己,没有人能举起或挥动这把斧头。

  “嗯,目前这个时候,除了谢顿自己,没有人处理得了心理史学。假使由于我们强迫他,令他不得不站到我们这边,我们就永远无法确定他的忠诚。他很可能会力陈某种看来似乎对我们有利的行动方针,却巧妙地偷天换日,以致一段时日后,我们竟发现自己一夜之间被摧毁了。不,他必须因为希望我们获胜,而自愿投入我们的阵营,为我们效力。”

  “可是我们怎能说服他呢?”

  “谢顿有个儿子,我记得他叫芮奇。你有没有注意到他?”

  “没有特别注意。”

  “坎·丁,坎·丁,如果你不注意每一件事,你就永远抓不到重点。那年轻人全神贯注听我说话,他的眼睛透露出他的心意。他被打动了,我看得出来。若说有哪件事是我看得出来的,那就是我打动他人的程度。当我摇撼了某个心灵,当我驱使某人回心转意时,我心里都会有数。”

  久瑞南微微一笑,那不是他在公开场合所展现的假惺惺且逢迎的笑容。这次是一个衷心的微笑,有些冰冷而咄咄逼人。

  “我们来看看能对芮奇做些什么,”他说,“还有是否能通过他,让我们得到谢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