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顿了解,自己心目中理想妻子的各项优点,他在铎丝身上都找到了。诚然,他没有儿女,但他一来从未指望,二来,说老实话,也没有多大的渴求。他拥有芮奇,在感情上,芮奇就是他的儿子,仿佛芮奇继承了谢顿家族整个的基因组,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铎丝却令他想到这个问题,等于打破了这些年来让他们相安无事的那个协定。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模模糊糊但越来越强的怨气。
可是他很快将那些想法、那些问题再度抛到脑后。他已经学会接受她是他的保护者,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毕竟,与她共享一个家、一张餐桌、一张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伊图·丹莫刺尔。
铎丝的声音将他从冥想拉回现实。
“我说——你是不是闷闷不乐,哈里?”
他有点吃惊,因为听她的口气,她是在重复这句话,这使他了解他刚才不断深陷自己的思绪,因而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
“对不起,亲爱的,我不是闷闷不乐——不是有意闷闷不乐。我只是在想,我该如何回应你刚才的话。”
“关于机器人吗?”当她说出这个词汇时,她似乎相当冷静。
“你说,我对他们知道得不如你多。我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呢?”他顿了一下,再以平静的口吻补充道(他知道是在碰运气),“我是说,而不至于冒犯你。”
“我可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假如你要引用我说的话,那就做得准确点。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确信这方面你知道得很多,也许比我还多,可是‘知道’不一定代表‘了解’。”
“好了,铎丝,你在故意用矛盾的言语困扰我。矛盾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无意或刻意骗倒人的模棱两可。我不喜欢在科学中见到这种言论,也不喜欢在日常谈话中听到,除非本意是幽默,而我认为现在并非如此。”
铎丝以她特有的方式笑了几声,适可而止,仿佛欢乐过于珍贵,不能以太过慷慨的方式与人分享。“这个矛盾对你所造成的困扰,显然已经使你变得夸张,而你在夸张时总是相当滑稽。话说回来,我会解释的,我并没有打算令你困扰。”她伸出手来拍拍他的手背,谢顿才惊讶地(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发觉自己已经握紧拳头。
铎丝说:“你常常就心理史学高谈阔论,至少对我如此。你知道吗?”
谢顿清了清喉咙。“在这方面,我得求你大发慈悲。这个计划是秘密的,它的本质使然。除非受到心理史学影响的人都对它一无所知,否则心理史学根本无效,所以我只能找雨果和找你谈。对雨果而言,那全是直觉。他很杰出,但他太容易疯狂地跳进未知的领域,因而我必须扮演谨慎保守的角色,不断将他拉回来。但我自己也有些疯狂的想法,能大声说出来给自己听对我很有帮助,即使——”他微微一笑,“我心里十分明白,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知道我是你的共鸣板,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哈里,所以请勿暗自决定改变你的行为。自然,我并不了解你的数学,我只是个历史学家,我研究的甚至不是科学史。现在,我的时间都花在经济变动对政治发展的影响……”
“没错,那方面我又是你的共鸣板,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在适当的时候,我的心理史学需要用到它,所以我觉得你对我的帮助是不可或缺的。”
“很好!既然咱们找到了你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我知道,不可能是因为我天仙般的美丽——就让我继续解释吧。有些时候,当你的讨论脱离纯粹的数学领域时,我似乎也能体会你的意思。在好些时候,你都解释过你所谓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我想我能了解这一点,你所谓的极简主义,是指……”
“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铎丝显得有些难过。“拜托,哈里,别太自大。我不是试图对你解释,而是想对自己解释。你说你是我的共鸣板,那就请你言行一致。礼尚往来才是公平的,对不对?”
“礼尚往来没有错,但如果我插一句嘴,你就要给我扣上自大的帽子……”
“够了!闭嘴!你告诉过我,极简主义是应用心理史学中最重要的一环;若试图将不理想的历史发展修改成理想的,或至少是较理想的,极简主义是不可或缺的工具。你曾经说过,必需施行的变动要尽可能微小、尽可能简单……”
“是的,”谢顿热切地说,“那是因为……”
“不,哈里,现在是我在试着解释,我俩都知道你当然了解。你必须谨守极简主义,因为每一项变动,任何一项变动,都会带来无数的副作用,不可能都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假如变动的规模太大,而且副作用太多的话,那么结果必定会和你当初的计划大相径庭,变得完全无法预测。”
“没错,”谢顿说,“那是混沌效应的本质。问题在于,是否任何变动都能控制得足够小,使得结果可被合理地预测;或是在每一方面,人类历史都是无法避免且无从改变的混沌现象。最初,就是因为这个问题,使我认为心理史学不是……”
“我知道,可是你不让我表达自己的观点。问题的症结不在于是否任何变动都能足够小,而是任何大于极小的变动都注定带来混沌。需要的极小值也许是零,但假如不是零,它的值仍然非常小。找出某个足够小却大于零的变动,将是主要的难题。好,我想,这就是你所指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
“差不多就是这样。”谢顿说,“当然,和其他理论一样,用数学语言能作出更简练、更严密的叙述。听我说……”
“饶了我吧。”铎丝说,“既然你知道心理史学中的极简主义,哈里,你就该知道如何用它来解释丹莫刺尔的处境。你并未充分理解你所拥有的知识,因为你显然没有想到,可将心理史学法则用到机器人学法则上。”
谢顿有气无力地答道:“这回,我不懂你要说什么了。”
“他也需要利用极简法则,对不对,哈里?根据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那是普通机器人的最高指导原则。可是丹莫刺尔非比寻常,对他而言,还有第零法则的存在,它甚至凌驾第一法则之上。第零法则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但这点便将丹莫刺尔套牢,正如你被心理史学法则套牢一样。你懂了吗?”
“我开始懂了。”
“但愿如此。假如丹莫刺尔有能力改变人类的心灵,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必须避免产生他不愿见到的副作用。由于他是御前首相,他得担心的副作用一定多得数不清。”
“如何将这个理论应用到如今的情况呢?”
“想想看吧!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丹莫刺尔是机器人,当然我是例外。因为他调整过你,使你根本做不到。可是他需要作多大的调整呢?你想要告诉别人他是机器人吗?你仰赖他保护你、仰赖他支持你、仰赖他默默发挥影响力来帮助你,你会想毁掉他的优势吗?当然不会。因此,当年他需要做的变动非常小,刚好足以防止你在兴奋中或不留神时脱口而出。那个变动如此微小,因此并没有特别的副作用,这正是丹莫刺尔治理帝国所采用的一般模式。”
“对于久瑞南呢?”
“显然和你的情况完全不同。不论他的动机为何,他势必反对丹莫刺尔到底。毫无疑问,丹莫刺尔能改变这点,但那样做得付出代价,会在久瑞南的组织中引起可观的震荡,导致的结果将是丹莫刺尔无法预测的。他不愿冒险伤害久瑞南,以免产生的副作用会伤及无辜,甚至可能波及全人类,所以他必须暂且放过久瑞南,直到他能找到某种微小变动——某种足够小的变动,既能挽救局势,又不会造成伤害。这就是为什么雨果说得对,以及丹莫刺尔也有弱点的原因。”
谢顿一直仔细聆听,却没有作出回应,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重新开口。“如果丹莫刺尔对这件事束手无策,那我必须挺身而出。”
“假如连他都束手无策,你又能做些什么?”
“这件事不一样。我并未受到机器人学法则的束缚,我不需要强迫自己遵循极简主义。首先,我必须去见丹莫刺尔。”
铎丝显得有点焦虑不安。“你非去不可吗?突显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绝不能算明智之举。”
“事到如今,我们势必不能再假装毫无瓜葛。自然,我不会大张旗鼓去见他,不会在全息电视上大肆宣传,可是我必须见他一面。”
5
谢顿发觉自己对时光的流逝愤怒不已。八年前,刚来到川陀时,他凡事都能立即采取行动。当时他只拥有旅馆内的一个房间、一些随手可丢的行李,能够随心所欲来往川陀各行政区。
现在的他,则是每天忙着系务会议,忙着制定决策,忙着许多其他工作。想抽身见丹莫刺尔一面不是简单的事;即使他做得到,丹莫刺尔自己的时间表也早已排满。要找一个两人都有空的时候,可还真不容易。
而要铎丝对他点头,同样不是容易的事。“哈里,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他不耐烦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铎丝,我希望见到丹莫刺尔时,能够找出答案。”
“你的首要职责是心理史学,他会那样说。”
“或许吧,我会找出答案的。”
后来,他刚刚和首相约好在八天后见面,就收到一封来信。那封信出现在他的研究室墙壁屏幕上,以稍嫌古老的字体写成。而配合这个古老字体的,则是颇有古风的文句:敝人乞求谒见哈里·谢顿教授。
谢顿惊讶地瞪着这行字。如今即使上书皇帝陛下,也不会用这种几世纪前的文体。
信末的署名也很特别,不像通常那样印得清清楚楚,而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虽然完全可以辨识,却透出艺术大师即兴挥毫的一种韵味。那个签名是:拉斯金·久瑞南——是九九自己,乞求谒见谢顿。
谢顿不知不觉呵呵笑了几声。对方为何选用那种字眼,为何亲笔签名,意图实在很明显。这使得一个简单的请求,变成了激发好奇心的工具。谢顿并非十分渴望与此人见面,换成平时,他绝不会有兴趣。可是究竟有什么事,值得使用古文体与艺术字?他倒想弄清楚。
他让秘书安排了会面的时间与地点。当然是在他的研究室,而不是他的寓所。这将是一次公务会谈,没有社交的成分。
时间安排在他会见丹莫刺尔之前。
铎丝说:“我一点也不惊讶,哈里。你打伤了他手下两个人,其中之一还是他的首席助理;你破坏了他举行的小小集会;而且你借着羞辱他的代表,令他当众丢人现眼。他想要见见你这个人,我想我最好跟你一道去。”
谢顿摇了摇头。“我会带着芮奇。我晓得的门道他都晓得,而且他是个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二十岁青年。不过,我确定并没有特别防范的必要。”
“你怎能如此确定?”
“久瑞南要到校园里来见我,所以附近会有很多年轻人。在学生心目中,我还不算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而且我觉得,久瑞南是那种准备充分的人,他知道我在大本营中将平安无事。我确定他会万分客气——绝对友善。”
“嗯。”铎丝的嘴角稍微扭了一下。
“而且相当可怕。”谢顿补充道。
6
哈里·谢顿保持面无表情,仅仅稍微点了点头,刚好足以表达应有的礼貌。他曾不厌其烦地查过久瑞南的多张全息像,可是,正如通常的情形,真人总有松懈的时候,还会随着外界状况不断作出反应,因此看来绝不会和全息像一模一样——不论事先准备得多么充分。或许,谢顿心想,正是观察者对“真人”的反应造成了这种差异。
久瑞南是个高个子,至少与谢顿一样高,但其他尺度都更为巨大。这并非由于他有强壮的体格,因为他给人一种松软的印象,虽然还谈不上肥胖。他有一张圆脸,一对浅蓝色眼珠,一头算是沙色而不是黄色的浓密头发。他穿着一件冷色的连身服,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产生友善的错觉,却也明摆那只是你的错觉而已。
“谢顿教授,”他的声音低沉,且在严格控制之下,那是演说家特有的声音,“我很高兴见到你,非常感谢你应允这次会晤。我确信你不会介意我带了一个同伴,我的左右手,虽然我事先未曾对你言明。他叫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他的名字有三个部分,你该注意到了。我相信你曾经见过他。”
“是的,我见过,那次事件我记得很清楚。”谢顿带着点嘲讽的神态望着纳马提。上次相遇时,纳马提正在大学运动场演讲。此时,在轻松的情况下,谢顿趁机仔细打量他一番。纳马提身高中等,有着瘦削的脸庞、蜡黄的面色、黑色的头发,以及一张宽大的嘴巴。他不像久瑞南那样似笑非笑,也没有任何显著的表情,只表现出一份谨慎的机警。
“我的朋友纳马提博士——他的学位是古代文学——自己要求与我同来,”久瑞南的笑容加深了一点,“他是来道歉的。”
久瑞南瞥了纳马提一眼。纳马提起初抿着嘴,但随即以平板的声音说:“对于在运动场发生的事,教授,我很抱歉。我不太清楚管理校园集会的严格规定,又有点被自己的激情迷了心窍。”
“这是可以理解的,”久瑞南说,“他当时也不太清楚你的身份。我想,我们现在大可忘掉这场不愉快。”
“我向你们保证,两位先生,”谢顿说,“我并没有多么希望记住这件事。这是我儿子,芮奇·谢顿,所以你们看,我也有个同伴。”
芮奇已经蓄起两撇又黑又浓的八字胡,那是达尔人的男性象征。八年前,他与谢顿初遇时,脸上连一根毛也没有;那时他是个野孩子,衣衫褴褛,饥肠辘辘。他个子不高,但动作灵活,肌肉发达,而且他的表情刻意分外高傲,好在肉体身高上增加几寸精神高度。
“早安,年轻人。”久瑞南说。
“早安,阁下。”芮奇答道。
“请坐,两位先生。”谢顿说,“我能招待两位吃点或喝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