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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伊图·丹莫刺尔(2)


  这个演讲者则是小个子——瘦弱、宽嘴、黑头发、大嗓门。谢顿并未注意听那些话,不过还是听到一句“权力由一人之手转移至众人”,接着便有许多人高声附和。

  很好,谢顿心想,可是他打算怎么实现呢?还有,他是认真的吗?

  现在他来到了人群的外围,正在四下寻找熟人。他发现了芬南格罗斯,数学系大学部的一个学生。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有着黝黑的皮肤与卷卷的头发。

  “芬南格罗斯。”他喊道。

  “谢顿教授。”芬南格罗斯望了一会儿才应声,仿佛认不出手边没有键盘的谢顿。他快步走过来。“您来听这家伙演讲吗?”

  “我来这儿只是要找出喧嚣的来源,此外没有任何目的。他是谁?”

  “教授,他叫纳马提,他在替九九发表演说。”

  “我听到了。”谢顿答道,此时那些齐声呐喊再度响起。显然,每当演讲者提出一个强而有力的论点,听众就会开始呐喊。“但这个纳马提到底是谁?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哪个系的?”

  “他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教授,他是九九的人。”

  “如果他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那么除非有许可证,否则他就无权在此演讲。你认为他有许可证吗?”

  “教授,我可不知道。”

  “好吧,那我们来弄清楚。”

  谢顿正要走入人群,芬南格罗斯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别轻举妄动,教授,他带着几名打手。”

  演讲者身后站着六个年轻人,彼此间有一段距离。他们双腿张开,两臂交抱,脸色阴沉。

  “打手?”

  “武斗用的,以防有人想做什么傻事。”

  “那么他绝不是这所大学的成员,即使他有一张许可证,也不能带着你所谓的‘打手’。芬南格罗斯,给大学安全警卫发讯号。就算没有人发讯号,他们现在也该来了。”

  “我想他们不愿惹麻烦。”芬南格罗斯喃喃道,“拜托,教授,别出头。如果您要我去找安全警卫,我这就去,但请您等他们来了再说。”

  “也许警卫还没来,我就能把他们驱散。”

  他开始往里面挤。这并不太难,在场有些人认识他,其他人也看得到他的教授肩章。他走到演讲台前,双手搭在上面,轻哼一声,纵身跳上三尺高的台子。他懊恼地暗自想道,十年前,他用一只手就能办到,而且不会哼这一声。

  他在演讲台上站直身子。那演讲者早已住口,正以机警而冰冷的目光望着他。

  谢顿平静地说:“先生,请出示对学生演讲的许可证。”

  “你是谁?”那演讲者道。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声音传遍全场。

  “我是这所大学的教员。”谢顿以同样大的声音说,“你的许可证?”

  “我否认你有质疑我的权利。”演讲者身后的年轻人纷纷聚了过来。

  “如果你没有,我劝你马上离开大学校园。”

  “如果我不呢?”

  “那么,后果之一,大学安全警卫已在半途。”他转身面对群众。“同学们,”他喊道,“我们在校园内享有集会的自由,也有自由发表言论的权利,但如果我们允许没有许可证的外人,进行未经批准的……”

  一只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令他心头一凛。他转过身去,发现那是芬南格罗斯称为“打手”的一个人。

  那人说:“滚开——快点。”他的口音很重,谢顿一时无法确定他是哪里人。

  “把我赶走有什么用?”谢顿说,“安全警卫随时会到。”

  “那样的话,”纳马提凶狠地咧嘴一笑,“就会有一场暴动,这吓不倒我们。”

  “当然不会。”谢顿说,“你们希望引起暴动,可是你们不会如愿,你们会默默离开这里。”他再度转身面对学生,同时甩掉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我们一定要做到,对不对?”

  群众中有人高声喊道:“那是谢顿教授!他是好人!可别揍他!”

  谢顿察觉人群中出现了矛盾心态。他知道,有些人会乐于见到大学安全警卫引发一场骚动,这种人总是有的。另一方面,一定也有人对他心存好感,还有些人虽然不认识他,却不希望见到一名教授受到暴力攻击。

  此时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小心,教授!”

  谢顿叹了一声,紧盯着面前那几个高大的年轻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付得了、自己的条件反射是否够快、自己的肌肉是否够结实——即使他是个角力高手。

  一名打手慢慢凑近他,当然是过度自信,动作不怎么快。这给了谢顿一点宝贵时间,正是他步入中年的身体所需要的。那打手面对着谢顿伸出一只手臂,这使得拆招更加容易。

  谢顿抓住那只手臂,随即一个回旋,弯腰,抬手,再向下一拉(同时哼了一声,他为什么一定要哼一声?),那名打手便飞了出去,部分是他自己的冲力发挥作用。他重重一声落在演讲台外缘,右肩显然脱臼了。

  面对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发展,围观群众发出狂野的喊叫。一股集体骄傲感,立时迸发出来。

  “解决他们,教授!”一个声音喊道,其他人马上响应。

  谢顿将头发向后抚平,尽量不大口喘气。然后,他一脚把那个还在呻吟的打手踢下演讲台。

  “还有谁要上?”他得意地问道,“或是你们要默默离去?”

  他面对着纳马提与他的五名党羽。当他们踌躇不定地僵在那里时,谢顿说:“我警告你们,群众现在站在我这边。如果你们一起冲过来,他们会把你们撕烂。好了,下个是谁?来吧,一次一个。”

  他将最后一句话的音量提高,还弯起手指,做出“放马过来”的手势。群众随即发出兴奋的呐喊。

  纳马提硬邦邦站在那里。谢顿跳到他身后,将他的脖子箍在自己的臂弯里。此时学生纷纷爬上演讲台,喊道:“一次一个!一次一个!”并在那些保镖与谢顿之间筑起一道人墙。

  谢顿加大压在纳马提气管上的力道,同时在他耳旁悄声说:“有办法做得到,纳马提,而我知道怎么做,我练了好多年。只要你动一动,试图挣脱,我就毁了你的喉咙,以后你顶多只能发出这么小的声音。你若珍惜你的声音,就照我的话去做。当我松手时,叫那伙流氓赶紧离去。要是你说一句别的,那就会是你最后一次用正常声音说话。倘若你再回到这个校园,不会再有好好先生了,下次我会和你算清这笔账。”

  他暂且松开手,纳马提立刻沙哑地说:“你们全都滚开。”那些人迅速撤退,扶着受伤的同志一块离去。

  不久之后,当大学安全警卫抵达时,谢顿说:“抱歉,诸位,虚惊一场。”

  他离开运动场,带着相当懊恼的心情,继续踏上回家的路途。他显露了自己不愿显露的一面——他是数学家哈里·谢顿,不是残酷成性的角力士哈里·谢顿。

  此外,他还满怀沮丧地想,铎丝会听说这件事。事实上,他最好自己告诉她,以免她从别处听来的版本,将这个事件说得比实际情况更糟。

  她不会高兴的。

  3

  她的确不高兴。

  铎丝在他们的寓所门口等他。她摆出一个轻松的姿势,一只手叉着腰,看来像极了八年前在同一所大学里,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身材苗条,浮凸有致,一头鬈曲的金红色头发——在他眼里非常美丽,但就任何客观角度而言则谈不上。不过,在他们相识几天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对她作出客观评价。

  铎丝·凡纳比里!当他看到她平静的面容时,他心里想的是这个名字。在许多世界上,甚至在川陀的许多行政区中,一般会称她为铎丝·谢顿。可是,他总是认为,那会在她身上贴上所有权的标签,而他不愿这样做,尽管早在虚无缥缈的前帝国时代,这个约定俗成的惯例便已受到认可。

  铎丝悲伤地摇了摇头,险些搅乱了蓬松的鬈发,柔声道:“我听说了,哈里。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亲一下不会错的。”

  “好吧,或许,但我们得先探讨一下这件事,进来吧。”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你该知道,亲爱的,我有我自己的课程,还有自己的研究。我仍在钻研那个可怕的川陀王国历史,你告诉过我,那对你的工作有绝对的必要。我是不是该全部搁下,专门在你身边晃来晃去,以便保护你?你知道的,那仍然是我的工作。如今你在心理史学上逐渐有些进展,那更成了我责无旁贷的责任。”

  “有些进展?我倒希望有。可是你不需要保护我。”

  “不需要吗?我刚才派芮奇出去找你。毕竟你迟到了,而我有些担心。通常你要迟些回家的时候,都会事先告诉我。假如这令我听来像是你的守护者,那很抱歉,哈里,但我的确是你的守护者。”

  “守护者铎丝,你有没有想到过,偶尔我也想要挣脱一下锁链?”

  “万一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向丹莫刺尔交代?”

  “我是不是误了晚餐?我们点了外卖没有?”

  “没有,我一直在等你。既然你回来了,就由你来点吧。在饮食这方面,你要比我挑剔得多。可是,不要改变话题。”

  “芮奇没告诉你说我没事吗?所以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当他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控制了局面。于是他先回家来,但不比你早多少。我没听到任何细节。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谢顿耸了耸肩。“校园里有个非法集会,铎丝,我把它驱散了。我要是没那样做,这所大学可能会惹上好些不必要的麻烦。”

  “非得靠你阻止不可?哈里,你不再是角力士,你是个……”

  他急忙插进一句:“是个老头?”

  “就角力士而言,是的。别忘了,你四十岁了。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嗯——有点僵硬。”

  “我不难想象。假如你继续装成年轻的赫利肯运动家,总有一天会折断一根肋骨。现在,把经过情形告诉我。”

  “好吧,我和你提过雨果如何警告我,说那个九九·久瑞南的群众运动给丹莫刺尔带来麻烦。”

  “九九。是的,这些我还知道。我不知道的那些呢?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运动场有个群众大会,九九的一个党羽,叫做纳马提的,在对群众发表演说……”

  “纳马提就是坎伯尔·丁恩·纳马提,久瑞南的左右手。”

  “好,你知道得比我还清楚。不管他是谁,反正他当时对着大批群众演说,却没有申请许可证。我想,他是希望借此引发某种暴动。他们靠这些骚乱壮大,如果因此导致大学关闭,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能指控丹莫刺尔破坏学术自由。我猜,他们把每件事都怪在他头上。所以我阻止了他们,在未引发暴动的情况下,把他们赶走了。”

  “你似乎引以为傲。”

  “有何不可?对一个四十岁的人来说,不坏啊。”

  “这就是你那么做的原因?测验你四十岁的身体状况?”

  谢顿若有所思地键入晚餐菜单,然后说:“不,我的确担心这所大学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还为丹莫刺尔担心。只怕雨果的一番危机论,在我心中所留下的印象超乎我的想象。那是个蠢念头,铎丝,因为我知道丹莫刺尔能照顾自己。除你之外,我不能对雨果或其他人解释这一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至少可以和你谈,这带给我难以想象的喜悦。至少据我所知,除了你我,以及丹莫刺尔自己,再也没有人知道丹莫刺尔是打不倒的。”

  铎丝拍了一下凹陷壁板上的一个开关,起居间的餐厅部分便亮起柔和的桃色光芒。她与谢顿一同走向餐桌,上面已经铺好亚麻桌布,摆上水晶杯与各式各样的餐具。他们坐定后,晚餐开始送达——在傍晚这个时刻,晚餐从来不会耽搁太久,谢顿将这点视为理所当然。他们没有必要再惠顾教员餐厅,而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社会地位。

  谢顿在食物中加些调味品,那是他们滞留麦曲生时学到的吃法。麦曲生区是个怪异、男性至上、宗教主宰一切、永远活在过去的地方,唯有该区的调味品,是他俩唯一不厌恶的麦曲生特产。

  铎丝柔声道:“你说‘打不倒的’是什么意思?”

  “得了吧,亲爱的,他能改造别人的情感,你总不会忘记吧。如果久瑞南真变得危险,他就会被——”他用双手做了个含糊的动作,“改造;改变他的心意。”

  铎丝显得心神不宁,晚餐在反常的沉默中进行。直到晚餐结束,剩菜、碗盘、餐具等等全部卷入餐桌中央的废物处理槽(然后它平稳地自动合拢),她才再度开口。“我不确定要不要和你谈这件事,哈里,但我不能让你被自己的天真所愚弄。”

  “天真?”他皱起眉头。

  “是的,我们始终没有讨论过这件事,我也从未想到会有这一天。可是丹莫刺尔真有些短处,他不是打不倒的,他也可能受到伤害,而久瑞南对他的确是个威胁。”

  “你这话当真吗?”

  “我当然当真。你并不了解机器人,至少绝不了解像丹莫刺尔那么复杂的,而我刚好相反。”

  4

  又有一段短暂的沉默,但这只是因为思想是无声的。谢顿的内心简直吵翻了天。

  是的,这是事实。他的妻子对机器人似乎确实有惊人的认识。过去许多年来,谢顿常对这点百思不解,最后终于放弃,将它塞进心灵的暗角。若非伊图·丹莫刺尔——一个机器人——谢顿永远不会遇见铎丝。因为铎丝是为丹莫刺尔工作的;八年前,是丹莫刺尔“指派”铎丝接下这个任务,在谢顿亡命川陀各区的逃亡中,尽力保护他的安全。即使现在,她成了他的妻子、他的配偶、他的“另一半”,谢顿仍然不时纳闷,铎丝与机器人丹莫刺尔之间,究竟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在铎丝的生命中,这是谢顿唯一真正感到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的一处。而这就引出了那个最残酷的问题:铎丝留在谢顿身边,是出于对丹莫刺尔的服从,还是出于对谢顿的爱?他想要相信是后者,然而……

  他与铎丝·凡纳比里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但那是有代价、有条件的。那个条件并非藉由讨论或协议所定,而是彼此未曾言明的一种谅解,因此反倒分外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