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银河帝国(1-12册)全文阅读 > 第157章 伊图·丹莫刺尔(5)

第157章 伊图·丹莫刺尔(5)


  8

  两位政治人物走后,芮奇一面望着谢顿,一面摸着自己的八字胡。抚摸这两撇胡子能为他带来满足感。在斯璀璘区,虽然也有些男人留八字胡,但通常都是稀疏的次等货,而且色泽不明显;即使色泽深浓,仍然是稀疏的次等货。大多数男人则根本不留,只好让他们的上唇裸露在外。例如谢顿就没有,不过那样也好,从他的发色看来,他配上两撇胡子会很滑稽。

  他凝视着谢顿,等待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最后发觉自己再也等不下去。

  “爸!”他唤道。

  谢顿抬起头来说:“什么事?”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恼怒,因为他的沉思被打断了,芮奇如此判断。

  芮奇说:“我认为你根本不该见那两个家伙。”

  “哦?为什么?”

  “嗯,那个瘦子,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就是你在运动场找他麻烦的那个家伙。他不会喜欢那件事的。”

  “可是他道歉了。”

  “他不是真心的。而另一个家伙,久瑞南,他可危险得很。万一他们带着武器呢?”

  “什么?在这所大学?在我的研究室?当然不会,这里又不是脐眼。此外,如果他们轻举妄动,我能同时收拾他们两个,轻而易举。”

  “我可不敢说,爸,”芮奇透着怀疑的口气,“你越来越……”

  “别说出来,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谢顿一面说,一面伸出一根指头做训诫状,“你说的话会和你母亲一模一样,而我已经受够了她。我没有越来越老,或者,至少还没那么老。何况还有你在我身边,你几乎是和我一样老练的角力士。”

  芮奇皱了一下鼻子。“角力没啥好耍。”没有用的。芮奇听到自己那样说,心里就很清楚,即使离开达尔那个泥淖已有八年,他的达尔腔仍会脱口而出,明显标示着他是低下阶层的一员。而且他个子很矮,有时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发育不良。但他拥有八字胡,没有人会用施舍的目光看他第二眼。

  他说:“你准备怎样对付久瑞南?”

  “目前,什么也不做。”

  “这个嘛,爸,听我说。我在川陀全视上看过久瑞南几回,我甚至把他的演讲录到全息影带上。大家都在谈论他,所以我想我该看看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可知道,他的话真有几分道理。我不喜欢他,也不相信他,可是他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他希望各区拥有平等的权利,以及平等的机会,而那没啥不对,不是吗?”

  “当然没错,所有的文明人都这么想。”

  “那我们为什么没有那种东西呢?大帝这么想吗?丹莫刺尔呢?”

  “大帝和首相有整个帝国需要操心,他们无法将全副心力集中在川陀上。久瑞南口头谈谈平等当然容易,他肩上没有责任。假使他处于统治者的地位,便会发觉他的心力被帝国二千五百万颗行星大大分散。非但如此,他还会发觉川陀各区在每方面都和他作对;每一区都想为自己争取很多平等,却不希望别区获得太多。告诉我,芮奇,只为了让久瑞南证明他做得到什么,你认为就该让他有有执政的机会吗?”

  芮奇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存疑。但如果他刚才想对你怎么样,还没移动两厘米,我就会抵住他的喉咙。”

  “那么,你对我的忠心,超过了你对帝国的关怀。”

  “当然,你是我爸。”

  谢顿以怜爱的目光望着芮奇,但在这个目光背后,他却生出一丝不确定感。久瑞南近乎催眠的影响力有多么深远呢?

  9

  哈里·谢顿在座椅上向后仰,垂直的椅背立刻倾斜,让他保持斜倚的坐姿。他的双手垫在脑后,双眼没有任何焦点。他的呼吸则非常轻,真的非常轻。

  铎丝·凡纳比里待在房间另一端,她刚关掉阅读镜,并将微缩胶片放回原位。刚才她相当专心地工作了好一段时间,在修订她对早期川陀历史中“弗罗伦纳事件”的意见。她觉得若暂停一下,猜猜谢顿在思考什么,会是个颇为适当的休息。

  一定是心理史学。他也许要花掉后半生所有的时间,探寻这个“半混沌技术”的各种蹊径。很可能他一辈子也无法完成,到头来将这项工作留给别人(应该是留给雨果,只要这个年轻人没有被这个问题也耗得油尽灯枯),他则会因为不得不如此而伤透了心。

  然而,这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始终拥抱着这个问题,会让他活得更长久,这使她感到欣慰。总有一天她会失去他,她心里明白,而且发觉这个想法困扰着她。刚开始的时候,她的任务十分单纯,只是为了他所拥有的知识而保护他,当时看来,似乎不会发生这种事。

  它在何时转变成自己的需要呢?她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需要呢?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魅力,即使明知他安然无事,因此根深蒂固的命令并不会化为行动,看不到他仍会令她心神不宁?根据命令,她需要关切的只有他的安危。其他的情绪是怎么闯进来的?

  很久以前,当那些情绪明显浮现之际,她曾对丹莫刺尔提到这件事。

  当时,他表情严肃地望着她,说道:“你的心思很复杂,铎丝,因此这个问题并没有简单的答案。在我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些人,他们的存在使我更容易思考,使我作出反应时更加愉快。我曾经试图衡量,在他们存在时和终于消失后,我的反应所呈现的难易变化,看看总结起来,我究竟是得是失。在这个过程中,我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的出现所带来的快乐,胜过他们逝去所留下的遗憾。所以说,整体而言,体验你现在所体验的,总比放弃来得好。”

  她心想:哈里总有一天会留下大片空白,而每过一天就更接近那一天,我绝不能想这件事。

  为了抛开这个念头,她终于决定打断他的思绪。“你在想什么,哈里?”

  “什么?”谢顿显然花了一番力气,才将目光重新聚焦。

  “我想一定是心理史学,我猜你又在探索另一条死胡同。”

  “这个嘛,那回事暂时不在我心上。”他突然哈哈大笑,“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头发!”

  “头发?谁的?”

  “此时此刻,是你的。”他柔情地望着她。

  “有什么不对劲吗?我该染成别的颜色吗?还是说,过了这么多年,也许该出现白发了?”

  “得了!谁要你的头发变白。只是它使我联想到其他事情,比如说尼沙亚。”

  “尼沙亚?那是什么?”

  “前帝国时代的川陀王国始终没有涵盖它,所以你没听过并不令我惊讶。它是一个世界,一个小世界;遗世独立,微不足道,乏人问津。我会对它稍有了解,只是因为我不厌其烦地查过资料。在二千五百万个世界当中,只有极少数真能长久名扬星际,但我怀疑是否还有任何世界像尼沙亚那么不重要。而这点就相当重要,你懂了吧。”

  铎丝将她的参考资料推到一旁,说道:“你总是告诉我说你厌恶矛盾,这个新嗜好又是怎么回事?这个不重要的重要性到底是什么?”

  “喔,当我自己制造矛盾时,我倒是不在乎。你可知道,久瑞南来自尼沙亚。”

  “啊,原来你关切的是久瑞南。”

  “没错,在芮奇的坚持下,我看了一些他的演讲。内容没有多大意义,但是整体而言,却能造成近乎催眠的效应,芮奇就被他深深打动了。”

  “我猜任何出身达尔的人都会,哈里。久瑞南对各区平等的坚定诉求,自然会吸引那些受压迫的热闾工。你记得我们在达尔的所见所闻吗?”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当然不会怪这孩子。令我困扰的,只是久瑞南来自尼沙亚。”

  铎丝耸了耸肩。“嗯,久瑞南总得从某处来。反之,尼沙亚和其他任何世界一样,有时总会对外输出移民,甚至对川陀输出。”

  “没错,可是,正如我所说,我不厌其烦地对尼沙亚作了一番调查。我甚至设法和那儿某个低层官员做过一次超空间接触,花了好大一笔信用点,而我无法心安理得地让系上付账。”

  “你有任何值回点数的发现吗?”

  “我想应该有。你可知道,久瑞南总是讲些小故事来阐明他的论点,那些故事都是他的母星尼沙亚上的传说。在川陀上,这样做对他有很大的好处,因为会使他显得平凡普通,满脑子朴素的哲学。那些故事充斥于他的演说中,让人觉得他来自一个小世界,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农场长大,周围是一片原始的生态环境。人们喜欢这一点,尤其是川陀人,他们宁死不愿困在原始的生态环境里,但是照样喜爱梦想。”

  “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呢?”

  “奇怪的是,和我谈话的那个尼沙亚人,对那些故事一个也不熟悉。”

  “这没什么意义,哈里。它或许是个小世界,但它总是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上,久瑞南的出生地所流行的故事,不一定在那个官员的家乡同样流行。”

  “不,不。民间故事通常都是世界性的,顶多只是改头换面一番。不过除了这点之外,我还很不容易听懂那人的口音,他说的银河标准语有浓重的腔调。为了确定这件事,我还和那个世界上其他几个人谈过,结果他们都有同样的腔调。”

  “那又怎么样?”

  “久瑞南没有那种腔调,他讲的是相当纯正的川陀话。实际上,比我说的好得太多了。我带有赫利肯方言的‘儿’音,而他完全没有。根据记录显示,他在十九岁时来到川陀。在我看来,一生最初十九年都说那种粗俗的尼沙亚式银河标准语,来到川陀后,那种腔调竟然完全消失,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不论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总会残留一点那种腔调。看看芮奇,还有他偶尔脱口而出的达尔独特用语。”

  “从这一切,你推论出什么来?”

  “我推论出的是——我整晚坐在这里,像个推理机一般推论良久,得到的结论是——久瑞南根本不是从尼沙亚来的。事实上,我想他之所以挑选尼沙亚,假装那是他的故乡,只是因为它那么偏僻遥远、那么与世隔绝,以致没有人会想要查证。他一定做过彻底的电脑搜寻,才找到这样一个最不可能被拆穿谎言的世界。”

  “可是这实在荒谬,哈里。他为什么假装来自一个并非真正故乡的世界?这代表需要窜改大量的记录。”

  “或许那正是他做过的事情。或许他在内政部有够多的追随者,使这件事得以实现。或许每个人所做的更动都微乎其微,根本算不上窜改。而他所有的追随者都太狂热,以致没有人谈论这一点。”

  “但问题还是——为什么?”

  “因为我怀疑,久瑞南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真正出身。”

  “为什么?帝国境内所有世界一律平等,不论是根据法律或根据惯例。”

  “这我就不敢说了,在真实人生中,这些高度理想的理论从未真正实现。”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你究竟有没有任何概念?”

  “有的,这就把我们带回头发这个话题了。”

  “和头发有什么关系?”

  “当时,我坐在久瑞南对面打量他,越看越不对劲,却不知道为什么有那种感觉。后来我终于了解,是他的头发使我觉得不对劲。它具有某种特质,一种生命,一种光泽……一种完美,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然后我明白了,他的头发是以人工仔细种植在头皮上的,他头上本来不该有那种东西。”

  “不该有?”铎丝眯起双眼,显然她突然领悟了,“你的意思是……”

  “没错,我正是那个意思。他来自那个活在过去、受神话支配的川陀麦曲生区,那就是他一直努力掩饰的事实。”

  10

  铎丝·凡纳比里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冷静是她唯一的思考模式,她向来没有炽烈的情绪。

  她闭起双眼以便集中精神。她与谢顿造访麦曲生已是八年前的事,而且在那里未曾停留太久。除了食物之外,那里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恭维的。

  心中的影像逐渐升起。那是个严苛的、禁欲的、男性中心的社会,强调的是过去,人人除去全身毛发——那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痛苦过程,好让他们与众不同,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她还想到他们的种种传说,以及他们对过去的记忆(或幻想)——当时他们统治整个银河,拥有倍增的寿命,与机器人生活在一起。

  铎丝张开眼睛,问道:“为什么,哈里?”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为什么他要假装不是来自麦曲生?”

  她并不认为他对麦曲生的记忆会比自己详尽;事实上,她知道这不可能,但是他的心智比她优越,至少绝对不同。她自己的心智只能从事记忆,以及靠数学演绎程序得出明显的推论;他的心智则能做出意料之外的跃迁。谢顿喜欢假装让他的助手雨果·阿马瑞尔独享直觉,可是这点瞒不过铎丝。谢顿还喜欢扮成出世的数学家,透过一双永远存疑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而这点同样瞒不过她。

  “为什么他要假装不是来自麦曲生?”当她重复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坐在那里,目光聚焦于自己内心深处。每当他透出这种眼神,铎丝总会联想到他又试图从心理史学的概念中,再榨出一小滴的用处与效力。

  谢顿终于开口:“那是个严苛的社会,是个处处设限的社会。总是会有人不满这种控制一切思想言行的方式;总是会有人觉得自己无法驯服地套上缰索,而向往较世俗的外界中更大的自由。这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他们培植人工毛发?”

  “不,通常不会。一般的脱缰者会戴假发,那样做简单得多,但效果也差得多——脱缰者是麦曲生人对那些背离人士的称呼,当然,他们鄙视那些人。我听人家说,真正认真的脱缰者会培植人工毛发。那种过程既困难又昂贵,但是几乎可以乱真。以前我从未见过这种人,不过我听说过。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研究川陀上的八百个行政区,试图整理出心理史学的基本法则和数学模式。遗憾的是,我累积的成果实在太少,但我的确学到一些东西。”

  “可是,脱缰者为何必须隐藏来自麦曲生的事实?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遭到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