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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乡村民主(5)


  Y镇的党委书记不是说我把他们的村搞乱了吗?P村的支书说要到法院去告我;而A村选举未果,却“倒腾”出一批腐败分子,村里有人放风准备出多少多少钱买某某的人头……一时间,许许多多的往事涌上我的心头。

  推进民主建设,是要付出代价的——包括血的代价!中国是个有着几千年封建历史、国民封建意识极浓的国家,所以,我们推进民主建设付出的代价,也许会更大。

  回来之后,本局政权股长建议我写一篇《村民自治历险记》。但我仍然并不情愿把村民自治与“历险”联系起来,我情愿相信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车祸。

  2005年12月5日 星期一 阴

  让村民自己拍选举

  昨天T镇的领导通知我,说明天M村正式选举,邀请我去“指导”。今早一起来,感觉天气异常阴冷,而且M村地处偏远的山区,但我还是决定动身,因为此行除了“指导”外,还要发一个相机下去。

  相机是吴导免费给的,一共给了5个,还有配套的胶卷,让我送给村民,拍他们自己村子里发生的事情,然后把胶卷寄回给他们,他们还将专门为这些村民所拍的“作品”组织一次评奖活动。我感到很新鲜,也感到很有意义,于是,我打算把这5个相机发给有一定素质的村民,让其把这次村委会选举拍下来,既可以作为历史资料,同时又对选举的过程也能起到一定的监督作用。想想农民自己拿着相机拍自己的选举,应该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也一定很有趣。

  2005年12月10日 星期六 阴转小雨

  一场流产的选举

  今天S乡四个扶贫开发重点村正式选举,我独自一人前往督查。计划要到四个村,但只到了两个村,便悻悻而返。

  先到Y村。该村设了中心会场,我来到时正看到选民陆续进场。我见秩序尚好,便在发完一个相机后,离开前往A村。

  刚进入A村,便遇到路边一伙村民。经了解,他们是一、二组的村民。我问他们怎么还不去投票,他们遂涌过来质问我:“M局长,你上次在村民代表会上说得那么好,要开大会选举,怎么现在他们要拿票箱上门来选?”

  “有这样的事吗?”我很吃惊。我记得前不久在他们村开村民代表会,效果蛮好的,当时我对这个村的依法选举挺有信心的。

  “不信你去看啊!”村民情绪有些激动。

  于是我赶紧驱车来到设在村小学的会场(中途果然遇到几个人提着票箱沿路走动,我责令他们立即停止,到会场去)。会场除了几个村干部和在该村兼任村支部书记的乡人大主席、党群副书记Z某(这样的兼职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以及副乡长H某,不见一个选民。

  “怎么没有人来投票?”我问。

  “他们不来,叫我们有什么办法!”“你不知道这里的老百姓,就这样的素质,他们才不关心,管他哪个当!”这群干部七嘴八舌地朝我嚷起来。

  “不可能吧,我进村遇到几个选民,他们都说为什么不让他们到会场来投票呢!”我心平气和地说。

  “你听他们这样说,我还不了解他们。我在农村工作二十年,还不清楚这事。不信你跟我一起去叫他们,看他们来不来。”Z主席一把拉上我朝村子里走,那股怒气,仿佛已经憋了很久了。

  “走就走,我就不信老百姓是不愿意来!”我也赌气跟上他。

  然而,我们到了几家,这几家或者都答应来,或者说:“我又没有得到通知叫到会场去投票。”

  Z主席的脸越拉越长。他继续往前走,我却觉得事情已经非常清楚,是他们根本不希望村民到会场来,而不是村民自己不愿意来。他们压根儿就没有依法选举的诚意。他们真正不了解的是我:没想到我真的会跟着他们挨家挨户去喊人,使他们陷入难堪的境地。

  我掉转头,回到了会场。已有选民陆续来了。这时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也驱车赶来了。

  然而显然选民对这次选举缺乏信心,来会场的不超过50人。

  眼见会议迟迟不能开始,书记与乡长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这样子是选不成的,前期的准备工作很不充分。书记与乡长听罢,沉吟半晌,说:“要不改日再选吧。”

  这时,那位在喊选民的Z主席返回到会场,听说这次选不成,立即暴跳如雷:“老百姓不来,叫我们有什么办法!你们只坐在办公室发发指示,要搞你们民政局来搞!”

  “我要是搞成了呢?”我毫不示弱,两眼逼视着他。

  “你们来一大帮人,吃了饭没事,当然搞得成了;我们整天忙得要死,哪有这么多痨病工夫搞这个事!”Z主席脸涨成了猪肝色,简直有些怒不可遏,“就是你M局长在这里捣乱,挑起群众斗群众!”

  我知道已经无法同他说下去——这是中国最典型的党棍,或者说是与人民群众毫无感情的官痞(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竟然是乡人大主席)。

  这时,在场的村民开始议论纷纷,有说乡、村干部不关心他们的,有说选举方面的事的,有说村里的路还是这个样子的……忽然,不知老百姓的哪句话刺痛了这位Z主席的神经,只见他一拍桌子,同村民大叫起来。

  谁知村民倒是一点也不惧怕他,把手戳到他的面前:“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拍桌子?这是我们的地盘!”

  “就要拍,怎么了!”Z主席又连拍几下。

  几位村民于是冲上去,大叫:“老子今天揍死你!”

  气氛一时空前紧张。

  在场的乡村干部于是立即加入了劝架的行列,会场陷入大乱。

  慌乱之中,党委书记把Z主席强行拉走,Z主席边走还边直着脖子叫:“这是我们对老百姓太好了……”

  会显然是开不成了,乡长也劝我离开;我站上台阶,对着在场的选民最后说:“我再说一句吧,下次选举,你们一定要到会场来啊,不要让别人又说是我们自己不愿来啊!”

  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

  2005年12月14日 星期三 晴

  不是做给外国人看的

  Z村今天正式选举。

  省里近日通知,说德国驻华使馆有两个官员要看中国的村委会选举,“看点”安排到我们县。县里一时紧张起来,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把“点”定在Z村。于是,Z村的地位突然变得格外特殊起来。我的主张是这样,尽量保持原汁原味,让外国人看到一个真实的农村选举——毕竟我们的选举不是做给外国人看的,是我们自己的需要。但上级领导考虑得更多:他们要求在会场垂挂两条落地长幅、悬挂国徽,候选人都安排演讲并安排选民当场提问等等,弄得村里一时手忙脚乱。“舍本逐末”的结果,是该日举行的正式选举形式花哨,主要程序却考虑不周而颇有瑕疵:

  1.委托票的收发不够规范。昨天办理了委托票,但有的选民又把办好的委托票交还了经办人,而不是今天在会场凭委托票领取选票,导致发票环节有点乱。另外,持委托票者领选票时又没有把委托票交还发票人,这样有的选民分不清委托票与选票的区别,把委托票也当作选票投进了票箱。同时委托票与选票的颜色一样,样式也差不多,致使选民甚至工作人员有时忙中出错。

  2.发票秩序不够严谨。票基本由组长一人分发,难于应付;着急起来,就没有严格按选民名单分发,不是领一个勾画一个,而是见人就发。我很担心有重复领票的情况,但通过观察,幸而没有发现。

  3.写票环节随意性大。有一人写多票情况;有的人写完一些票后,还遗留了一些票在桌上便扬长而去。此外,多数人没进秘密写票间写票(秘密写票间的设置也不尽合理);进了秘密写票间的也多是成群结队,失去了“秘密”的意义。

  当然,村里对这次选举是付出了很多的。村支书L这次又当选为村主任)适逢痔疮开刀,尚在治疗之中,带病坚持做到这个程度,已是难能可贵;其他工作人员也是尽力而为,但系第一次组织这样的选举,难免经验不足,主观愿望也都是希望把工作做好的(有外国友人来,他们都激动得很,都说“还没见过”呢,所以很多人都围着两位外国女士看,对选举可有点喧宾夺主了),对此我们应该给予应有的宽容。就是不知外国友人对今天的选举怎么看,但是选举毕竟已经过去,不管人家怎么看,该总结的还是要总结,村民自治还是要不遗余力向前推进的。

  (到场观摩指导的还有:省厅基层政权处的处长、副处长,市局分管基层政权的副局长、科长,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县委组织部部长、县政府分管副县长,以及所在乡政府主要领导。)

  补记,发放第四个相机

  今天L村正式选举,德国驻中国大使馆来了两位官员现场观摩,陪同的有诸多省市县领导,我既要发放相机,又要照顾全面,因而忙得不亦乐乎。但我依然把发放相机视为最要,因为我要让农民“记者”力争记下选举的全过程——包括“第一个镜头”。

  很快,支书找来个小青年。选举结束了,我向他要回胶卷,他却说再等一下。只见他又把四个刚刚当选的村委会成员招拢来,让他们站好,然后举起相机……我不由笑了:小伙子不简单,他懂得这个镜头的历史价值。

  2008年2月20日 星期三 晴

  “把选举搞好了再来”

  上午,B镇G村两村民来,反映当初村里安排三峡移民在他们村庄落户,为弥补他们村庄的损失,作为交换,村里把他们田坂的几条年久失修的排水沟疏通,可至今两年了,都没兑现诺言。如今又值开春要启动新一年的农事,排水沟依旧发挥不了作用,村里乡里都不管。

  “这事可不归我们管啊。”我说。

  “我们是想,民政或者扶贫上能不能给我们一些资助。”他们说。

  我说:“民政的钱是救灾济困的,而你们又不是贫困重点村,所以我们也帮不上忙的。”

  看着他们失望的样子,我又有些不忍,就又说:“村里答应疏通,怎么又不做了呢?”

  “把钱花掉了,加上村干部又换了人,就都不管了。”他们愤愤地说。

  “那我就更不敢帮了,”我说,“我们给了你们钱,又被村干部花掉了怎么办?”

  他们望着我,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所以,”我说,“你们现在的根本出路,在于选一个好的、负责任的、真心真意替村民着想的村委会班子出来。今年下半年村委会要换届选举了,你们要抓住机遇,依法到大会场投票选举。”

  ……

  他们终于走了——带走了一些希望,也记走了我的电话号码。

  2008年11月7日 星期五 小雨

  选举前夜

  明天F村就正式选举了,各项筹备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

  村选委会成员还在村部忙活,要为每一张选票盖章。他们的工作精神令人敬佩。

  希望老天保佑,明天不下雨。

  2008年11月8日 星期六 多云

  选举何匆匆

  清早起床,出门观天——还好,虽有些阴沉,却也没有下雨。

  匆匆吃了早饭,便投入了选举大会会场的布置工作。

  ……

  10时左右,选民陆续进入会场,并领取会场预备的中餐——矿泉水和馒头。

  ……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心里直打鼓。

  下午1时40分,选举大会正式开始。

  观摩团近百人正襟危坐,观看选举。

  果然,到了发票阶段,秩序开始混乱。尽管有许多工作人员维护,但未见效果。选民把发票点围得水泄不通,发票速度明显趋缓。省厅Y处长紧催“快点快点”,更有领导过来指示:“勾就不要打了(原规定选民领一张选票,对照选民名单打一勾,避免重领),赶快发票。”于是,原定措施被改变。

  至投票时,又接到“指示”:“不要一个一个零散地投,等会集中投,这样场面会好看些。”但对这样的“指示”,选民们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投票接近尾声,领导又催促道:“赶紧宣布发出选票和收回选票。”我说票还在票箱里,没有统计,怎么宣布?“估计着报,只要把收回选票数报得比发出选票数少就行了。”见我在犹豫,领导又催:“赶快啊!”我只得走上台,但面对主持会议的选委会主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统计数字终于出来了,这才向大会宣布。

  开始唱票了,共分6个点唱。围观者甚众。

  主席台转眼变成戏台:由县剧团演出《女驸马》——既为观摩团打发这段难熬的时光,同时为选举增加一些喜庆。

  但竞争的气氛依然在唱票点悄然凝聚,令人心跳加速。

  省领导被安排到别处“休息”去了,不时有人向领导报告唱票进度。

  唱票结束,统票似乎又费时颇长,迟迟不得出来。领导们急不可耐——眼见天色已晚,总不能让更大的领导……于是不停地问怎么还没有出来,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数字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填入主持词,一位领导就急忙登台交代:就这样,拿着这张纸照念;于是,主持人结结巴巴地念起来……

  选举结果:A、B、C当选。但这个结果刚一宣布,就有一人跳上台来,大叫道:“弄错了,弄错了,我把每个人的得票都抄下来了,D不只宣布的这么多票,他应该当选。”

  于是,立即有人开始了核对工作;几分钟之后,又宣布D当选。

  我明显感觉到,很多人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应该是颁发当选证书和新当选的村主任讲话;但当选证书一发完,省市领导就走上台来,与新当选的村委会成员一一握手,合影留念。之后,观摩团就离开了,新当选的主任A失去了讲话的机会。

  任务终于完成了,我也在暮色中返程。

  这是一次十分匆忙的选举。在会场,领导们个个是指挥,加以选举时间安排不当(通常应该安排在上午),导致一味抢时间,忽视了程序的严谨性,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这个“试点”的总结,该怎么写呢?

  在中国,要真真实实地做一件有意义的事,真的很难。

  听说观摩团返回县城,晚餐喝的酒是“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好特殊的名称,此时正有点像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