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全文阅读 > 第42章 乡村民主(4)

第42章 乡村民主(4)


  每代人都有每代人最应该做的事情,而人世间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有决定权的人告诉你你最想做的事情永远“时机不成熟”,还要等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这方面,仅就化解社会矛盾而言,我与M先生有一个共识,即村民自治与基层民主已经不是等待时机的问题,而是不能再耽搁下去的问题。为此,有时M先生也忍不住这样抱怨:“我们的乡镇领导,甚至更高层的领导,情愿让一个个的村这样烂下去,也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力——这也许就是他们认为‘时机不成熟’的真正原因。”

  有意思的是,每到选举时,M先生不仅将“民主是个好东西”到处张贴,而且会独创一些标语,并且乐在其中,如“你有治村抱负吗?那就踊跃参加竞选吧”、“群雄逐鹿大丈夫不惧挑战自我,百姓握权小选票定能成就未来”。几年来的民主实践让M先生相信,凡是基层民主落实得较好的村,村级事业就能得到较好的发展,民心就比较顺;反之,村级事业就长期停滞不前,甚至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个村就很不稳定。

  三是勇气。除了勇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外,还有日常的抵制。虽然M先生的事业远不及梭罗与甘地,但这并不妨碍他赢得了我的尊敬。比如,当市委要求“各地党报党刊征订任务未完成之前,不得征订其他报刊”,M先生会认为这无异于要求“征订腐败”,也反映了政府之言行不一:为什么一方面要减轻农民负担,另一方面又强迫农民征订他们也许并不需要的东西?其结果是农民损失了钱财,政府丢掉了威信。为此,他紧急通知扶贫办,告知全县13个贫困村,今年村里报刊征订费不得突破400元(省里有规定),谁突破谁负责。虽然连他自己都怀疑这类“指示”能否落实,也许只是螳臂当车,但他还是做了。其愿望朴素得令人动容——“至少会让这些村感觉到,已经有人在采取措施,设法抵制这种荒诞无稽的腐败。”也正是因为这种抵制让他深感力不从心,并透过与村民的交往,M先生坚定一个看法:若不能真正实行村民自治,这种抵制就很难成功。

  痛苦的抉择

  2005年12月22日,M先生写下了这样一段日记:

  昨晚的餐桌上,一个县直部门的领导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算了,管那么多做什么啊,跟你说句兄弟间的话,再也不要到村里去讲话了。”

  这位领导与我交好,关系确可称“兄弟”,我相信他对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再也不要到村里去讲话了”,此话让我一宿未眠。

  从事村民自治这么些年,我已经习惯在村里说话——在村里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十分痛快;在村里说话,目的是以朴素的真理唤起民众,因而很得民众欢迎。不在村里说话,我还能做什么呢?

  “不管那些破事,我们的工资还不是照拿?”这位“兄弟”说。

  可我的工作就是管这些“破事”,不管这些“破事”了,我们的工资能拿得安心吗?

  “你一个人能扭转得了吗?你看看那些高喊民主的人,有几个是真正想搞民主的?上面选县长市长,同意的坐着不动,不同意的到前面来领笔,这是什么民主?完全是糟蹋民主啊!你一个小人物,整天东跑西颠的,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后落得什么?别以为这世界属你最能干,歇菜吧我的兄弟。”“兄弟”进一步规劝道。

  对此,我无语。

  我已经48岁了(前天有位村民问我有50多了吧),还有一两年就要退居二线,不用再上班了。余下这短短的时间,我还能做什么?

  何去何从?

  中国需要我这样的人吗?我能就此沉沦下去吗?

  如果不做村民自治,其他的事我就都不想做了。

  我是为民主而生的,我的骨子里浸透了民主的汁液,要我放弃,无异于放弃生命。

  M先生给这篇日记起了一个标题——《痛苦的抉择》。这个视推动民主为生命的人,让我想起那位在广西支教的德国青年卢安克。2009年年底,卢安克在接受柴静的采访时说,如果不得不离开乡下那些学生,他的命就不在了。正是这位过着清贫生活的德国青年,让我无比感动,让我不得不停下来检点自己过往的生活,并为此惶惶不可终日。

  可以预见,我与M先生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那次偶遇以及我近乎无节制的赞扬,对他来说无疑是莫大的鼓舞。“我也由此重新发现了我自己的分量:在此之前,我基本是在单打独斗和旁人的贬损中默默前行,苦闷袭来时,不免对自己的奋斗目标和价值产生怀疑。”M先生在自己的博客上专门谈到我们的相识与相惜,当时他正在读我的新书《重新发现社会》,并表示自己也有了一种“被发现的喜悦”。

  M先生不只一次向我表达了这样一种感受,即在当地很少有人能理解他,他是孤独的。即使是那些平时和我交情很深的朋友,也只是将他视为“民主斗士”,并认为他的一些做法脱离中国国情。然而,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这种孤独,是一种光荣的孤独,而非可耻的孤独。以我对时代的理解,更不会将其视为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即便他有着堂?吉诃德一样的孤独,但也绝不是生活在堂?吉诃德的那个时代了,因为“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时代在巨变。

  百战旧河山

  记得是在乡下读中学的时候,我有机会了解到县里的一些历史掌故,最让我动情者莫过于上世纪初本地若干才子佳人如何舍生取义,以及他们留下的让我至今都自叹弗如的慷慨文字:

  茫茫荆棘,问人间,何处可寻天国?西出阳关三万里,羡你独自去得,绰约英姿,参差绿鬓,更堪是巾帼。猛进猛进,学成归来杀贼。

  试看莽莽中原,芸芸环宇,频年膏战血,野哭何止千里阔,都是破家失业。摩顶舍身,救人自救,认清吾侪责。珍重珍重,持此送你行色。(张朝燮《念奴娇?送别》)

  张朝燮,1902年出生在离小堡村十里之外修河边上,可惜在二十五岁时(1927年)便遭地方武装枪杀。因了这份卓绝的才情与济世的决心,张朝燮成了我年少时无比景仰的英雄。同样让我感慨万千的还有他的那首《感怀》诗:

  宇宙无穷极,人生乃微茫。吾身自何来,而亦竟何往。高楼万古月,夜半照我床。为是凄凄者,感我寸心伤。(节选)

  山河流转,岁月飘摇。如今读之,更觉凄惶。

  “二十世纪流血,二十一世纪流汗”,我常与人这样谈及我对时势的理解。透过革命年代云散风流的故事,动人的已不再是让人苦苦追寻的主义,而是这片平常土地上的殉道者的人格。无论是流血,还是流汗,人们总在尽着自己卑微的本分,做一两件可以托付生命、慰藉人生的事情。虽然现在已是和平年代,自称“为民主而生”的M先生,以及无数和他一样致力于乡村建设者,不正是体现了这样一种人格么?他们在自救不忘救人,救人亦如自救。

  此后,M先生也时常会在网上和我谈到自己如何促进村民自治,当天又跑了多少个村庄,有什么心得。想着M先生奔波于各个村落时的情景,近十年来的寂寞与坚持,在选举现场协助张贴标语、给村民发相机拍照及维护选举秩序的场面……就在此时此刻,就在我静静地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自始至终,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鲍勃?迪伦的那首老歌——《答案就在风中飘》: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真正称作是一个人?

  一只白鸽要翱翔多少海洋才能安息在沙滩上?

  炮弹要飞行多少次才能永远被禁止?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

  答案就在风中飘。

  一座山要生存多少年才能被冲进海洋?

  一个民族要生存多久才能获得自由?

  一个人要扭多少次头还是假装看不见?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

  答案就在风中飘。

  一个人要抬多少次头才能看清天空?

  一个人要长多少耳朵才能听见人们哭泣?

  要死多少人才会知道太多的人已死去?

  我的朋友,答案就在风中飘。

  答案就在风中飘。

  6.民主日记摘录

  2004年9月2日 星期四 晴

  不该下的指标

  昨天到L乡Z村,村支书龙某说,他村里特困常年救助对象指标共22名,其中19名是乡里给的名单;剩下的3个名额村班子开了会,给了一位原村干部,这名村干部患癌症于去年去世,遗下孤儿寡母十分困难,对此村民不会有意见的。闻知此事,我心中极为不快。按规定特困救助对象应由村民代表会议确定,怎么由乡里提供名单?这是严重越权行为,村里竟毫无怨言地服从,上级的专断与下级的奴性,构成了中国管理体制的独特“风景”。

  上级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怎么改变自己,对村一级来说,只有推行村民自治,才有可能;只有民主选举的村干部才会自觉抵制上级的专断,才会把村民自治不断向前推进。

  2004年9月20日 星期一 晴

  拒绝民主

  晚8时许,应L乡人大主席、党群副书记D某邀,前往该乡山下村参加村民小组会,议题是推选村民代表。

  该小组约80余户人家,部分人家已外出打工,到会的户代表约50余人。会议由小组长主持,但看得出来,小组长威信不够,会场迟迟难以安静下来,有位村民竟公然嚷嚷没啥子开头。在会的D主席看不过,几次加以劝说,但没什么效果。

  小组长勉强把自己的意思说完,接着请我“指示”。我主要讲了村民代表会议的作用与村民代表推选办法。会场秩序仍然不够好,但大部分人对我“有道理”的讲话还是很感兴趣。

  接下来开始选村民代表。会场制作了票箱,每人分发半张信纸用来写名字。这时,有两位村民大声嚷道:“组里的钱哪去了,要把账目查清楚,要不然,选了也没用。”这时我才明白会场秩序始终不够好的真正原因。我也大声说道:“选村民代表和查账并不矛盾啊,把账目查清楚是应该的,现在把村民代表选出来,会更好地督促监督组长把账目查清楚的。”显然,村民们仍没有把我的话当一回事,选举的时候,有几个村民迟迟不肯动笔,个别村民甚至拂袖而去。村支书与小组长继续苦苦劝说村民写票,我看看自己在这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便同D主席驱车返程。

  一路上,我不由思绪万千。中国的老百姓已经被专制得太久了,现在把民主权利还给他们,他们竟拒绝接受;他们从心底里不信任政府和“领导”,不相信他们的命运会就此改变。

  这样的悲剧,还要延续多长的时间呢?

  2004年10月12日 星期二 晴

  “罗汉”无需选举

  今天接到县纪委转来L乡Q村一署名信访件,反映L乡政府为他们村内定了一位村委会主任,而这位“主任”系一“罗汉”(指在社会上混的不务正业者),平日偷鸡摸狗,游手好闲,坐过几年牢,还欠着村里几千元的税收款和鱼塘承包费;对村民心狠手辣,所以人见人怕,村民对他是敢怒不敢言。信中强烈请求不能让这样的人当村委会主任,否则村民要遭殃。

  我随即与L乡人大主席兼党群副书记D某联系,了解Q村村班子情况,D主席所述与信访内容大体一致。这个村为什么很复杂?经常有人告状,我们又采取过什么有效措施?乡主要领导为什么那么害怕民主选举?启用一个“罗汉”治村,是什么思路?

  2005年10月27日 星期四 阴雨

  谁和谁“保持一致”?

  今天终于召开了全县关于村(居)委会换届选举动员大会。县委书记、县长、党群副书记、组织部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等县领导都到了会,书记县长还都讲了话……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位县主要领导在自己的“重要讲话”中强调:“把能和共产党保持一致的人选上来。”

  把什么人选上来,是县领导说了算的么?如果是这样,还怎么发扬民主,还群众以选举权?

  把选谁和不选谁的权力还给老百姓,这正是民主的核心内容;没有选举自己当家人的权力,中国的民主永远只是一句空话。

  况且,“和共产党保持一致”,这话听起来像是这么回事,其实认真琢磨一下,是经不起推敲的。共产党是代表群众利益和愿望的,怎么是人民和共产党保持一致呢?事实上应该倒过来,就是共产党和人民保持一致。共产党不和人民的利益与愿望保持一致,还有什么执政的基础,还有什么“先进性”可言?

  2005年11月21日 星期一 晴

  亲历车祸

  对面的车越来越近,离其前方的行人也越来越近,但我感觉那车并没有减速;我正狐疑间,只见那车就在将要撞上行人的一刹那,突然左拐斜插过来,就听“咣”的一声,与我的车撞在了一起。

  我吓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幸好车内无一人受伤。下车查看,我的车右侧被撞深陷,车盖高高翘起,其状甚惨。对方是一辆中巴车,车头保险杠与外壳也面目全非,所幸也无人员伤亡。

  这样的车祸,我从未经历过。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是一次普通的意外,还是事先策划?

  连日来,我都在村里作村委会选举的演讲。我的演讲观点鲜明,言辞犀利,内容激进,老百姓听了很觉称心,但乡镇有些领导、现任村干部多数会不乐意,甚至极为反感与恼怒,他们中会不会有与我为敌,意欲除之而后快的“先进性”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