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碗酒下肚,陈秀才那张从出发时就变得煞白的脸终于有了红润,话也多了起来。
“想不到我陈子柳终于得偿所愿!明日上阵杀敌,定当奋勇上前,若能手刃胡虏,虽死无憾!”
“先别吹牛!”翟富贵半开玩笑道,“小心方一上阵,便做了胡人刀下之鬼,死无葬身之地!”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陈秀才摇头晃脑道。
“哈哈!大敌当前,仍有心情吟诗作赋,果然男儿本色!”赵五爷的浪笑再次响起。
叶风默然坐在一旁,喝得比谁都多,已然有些醉意。他看着营火的映衬下,众官兵红扑扑的慷慨激昂的脸,不由也受到些许感染。
以前他一心报仇,未多想别的。可是杀了霍白羽得报血仇之后,等待他的却是无尽的空虚和茫然。此刻阴差阳错来到沙场,他不由心道:“既然鬼使神差,要我叶风上阵,不如干脆同胡人大杀一场,即便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
想到这里,顿生豪气,又是几碗酒下肚。心生一事,便问赵五爷道:
“赵都头效力边关这么久,不知是否听说过胡连胜这个人?”
赵五爷闻言,脸色一沉,反问道:“怎地你认识他?”
“他只是以前我一个同乡,好久没消息了。”叶风道。
“俺何止听说过,还见过他呢!”赵五爷叹道:“他犯了事跑了。据说是擅自行动,然后临阵脱逃,断送了手下几百弟兄的性命。边关混过些年头的人都知道这事。”
“哦……”
“按说老胡这人也是条汉子,怎么糊涂至此,混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赵五爷黯然道。
叶风不再说话,拿过一坛酒,独自离开。
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泪。
他拎着酒,来到一相对僻静处,仰望夜空,潸然泪下。
“胡大哥,你世代忠良,精忠报国,直到临死还一心雪耻。都怪我,都怪我太自以为是,害得你壮志未酬空余恨!”
想到这里,他不由将那一坛酒,一股脑灌下肚去!悔恨和痛苦肆虐着他脆弱的心,他不得不借助烈酒来逃避那种残忍的折磨。
一坛酒下肚,他终于支持不住,倒在草堆中,昏昏睡去。
恍惚中,四周猜拳行令的声音依稀可闻。梦中的他,恍然间又见到了胡连胜。
胡连胜站在云雾飘渺处,衣袂随风飘舞,依然是那副刚毅的面庞,紧绷着嘴,看着远方。
“胡大哥,我对不起你啊!”叶风嘶声喊道。
胡连胜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转过头来远远地看着叶风,表情放松了许多竟露出了微笑。
他先是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又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飘然而去。
四周响起一片纷乱嘈杂之声,似乎有人大喊:“李将军已经跑了!”
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大师兄……”亲切的呼唤传来,是荷花,正站在盛开的梅树下,远远看着叶风。
“大师兄,在我心目中,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荷花……”
“叶大哥,我相信你,永远都相信你!”红衣飘飘的晶晶骑着白马,似从天际飞驰而过。
“相信我?相信我什么?”
晶晶笑而不答,消失在远方。
无边无际的虚无,无边无际的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
蓦地,他从梦中惊醒!
草原上的劲风吹着他的脸,四周竟出奇的安静。
夜色依然深沉,月光似是更明亮了。
惊醒他的不是朔风,而是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似是一种大海涨潮时,万丈怒涛拍岸而来的可怕声音,伴之以大地的颤动!
叶风看看四周,顿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地上狼藉一片,营帐东倒西歪,到处都是丢弃的旗帜和兵器,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数万官军,不知何时已逃得干干净净!
叶风突然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突然又想哭,却哭不出声。
他脑海中闪过陈秀才那忧国忧民的表情,闪过赵五爷那慷慨激昂的声音,闪过翟富贵那闪烁的眼神,最后又闪过孟将军那油光光的胖脸,以及那从未谋面的禁军元帅李将军的影子。
他有一种被欺骗、被出卖的感觉。
理想,抱负,豪言壮语,在人性的虚伪和懦弱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叶风酒醒了大半,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来了。
他连忙躲进暗处,定睛一看,来者是一队胡人骑兵!
那队胡人骑术娴熟之极,个个耀武扬威、身形彪悍,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手中的马刀闪着冰冷的寒光。
大地的颤动更加明显,那海潮般的声音告诉叶风,千军万马正在杀来!
一队胡骑过去,很快又过来一队。
“想必是来踏营的先锋。”叶风心念一动,待那队骑兵行将经过时,突然轻鸿般掠出,如老鹰捉小鸡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最后一名骑士擒下。
他点了那胡人的穴道,脱下他的衣服给自己穿上,继续伏在那里耐心等待。
果不出他所料,不多时,又有一队骑兵如风般冲了过来。
他依样画葫芦,提气、纵身、临空点穴,眨眼间,队列的最后一名骑兵已换成他自己。
他跟着那些胡人骑士,将官军大营趟了一遍,一个官兵影子都没见。
“他娘的,真是一群孬种!”领头的胡人头目放声骂道。
叶风当初在边城呆过相当一段时日,懂一些胡语。他不敢吱声,默默在马上听着。
“逃得一个不剩,这南人皆是鼠辈,怎地就没有一个有胆量的?”那胡人头目继续骂道。
“说的是,好几次都如此,没有敢交战的,都撒丫子就跑!”
“老子还想大杀一番过过瘾呢,真他娘的扫兴!”
“先莫扫兴,此去往南都是花花世界。男人跑了,咱们还可以对付女人!”
“哈哈!”
胡骑的怒骂嘲笑声中,跟在后面的叶风竟有些觉得面颊发烫。
他正想找个机会脱身,不料突然又有几队骑兵赶了过来,同自己这队汇合在一起,掉转马头直奔北去。
叶风被夹在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驰出官军大营,他放眼一望,不禁骇然!
辽阔的草原上,四处都是打着火把的胡人骑兵,远远望去,宛如火把的海洋!
潮水般的骑士们纵横驰骋着,他们马蹄扬起的尘土,几乎遮蔽了当空的明月。欢呼胜利的声音四处响起,惊天动地,宛如雷鸣一般,声势浩大之极。
满眼皆是如狼似虎的胡人兵马,人数何止数万!
此等声势,饶是久历江湖的叶风,也不由感到心惊。
“原来胡人如此势大,无怪乎官军望风而逃。”他心里暗忖。
他们这队骑兵并未停留,而是穿过胡人骑兵阵列,直奔北去。
一路上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胡人部队,叶风粗略估计,少说有十万之众。
他跟着那队骑兵,不由暗暗叫苦。
“如此越陷越深,恐已无法脱身。”他心道。
骑行了数里地,前方森然出现一片连绵数里的营盘,众人径直而入。
到处都是正在搭建帐篷的人夫,互相通报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些胡人定是连夜奔袭至此,打了官军一个措手不及。”叶风留意地观察着四周。
这时,侧前方两里外,出现了一个行军大帐,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大帐方圆少说也有二十丈,四周刻意留出了一片长约百丈的空阔地。帐外重重匝匝围了至少三圈手持长枪的胡人士兵,还有一队队的骑兵在巡逻警戒。
帐门口不时有人出出入入,帐内竟传出热闹的歌舞之声。
同其它行军帐篷想比,这个大帐显得格外突兀。
“这帐中人,定是胡人一个头领。”叶风边骑边想。
骑着骑着,他放慢了马步。
草原的夜风吹过他的脸庞,他不由又泛起几分酒意。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胡连胜那忧愤的脸。
他想起那曝露田野之中的母子尸体,想起那空荡荡的官军大营,想起胡人骑兵们那得意洋洋的狂笑,想起很久以前时刻回荡在他胸中的那句话:
“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一时间,他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他突然拨转马头,朝着那远处的胡人大帐,冲去!
茫茫草原之上,朗朗月色之下,是谁在纵马奔驰?
胡骑嘶鸣声中,刀枪剑戟阵前,一个孤胆勇士,在做决死冲锋!
此情此景,何等壮丽!
劲风吹过叶风的脸庞,他显得无比决然,无比坚定!
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的周围,是多达数万的胡人铁骑;他的前方,是防备森严的刀阵枪林!
叱喝声起,成队的胡骑向他追来。弓弦声响,不时有羽箭擦身而过。
可是这岂能阻挡勇士的步伐!
叶风随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连珠般掷出。小小的铜钱经他之手,宛如上了百斤之力的强弩,霎时带着强劲的破空之声,向扑来的上百骑胡人射去!
当先数人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坐下马突然一软,然后连人带马摔作一堆。随后的大队骑兵被他们这么一摔,当即乱成一团。
好个叶风,双手拈着铜钱,左右开弓,一通猛打。铜钱所到之处,例不虚发!
冲过来的胡骑也不知他手里是什么厉害武器,被打得人仰马翻,狼狈之极,没有一个能近他三丈以内。
他借着胡骑混乱之机,冲破对方围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到那大帐边警戒的军士面前!
那群军士早有防备,手中长枪列成阵势,如密林般森然指向冲来的叶风。后排则有弓箭手拉满了弓,将羽箭如蝗般射出。
哪知叶风离他们还有二十丈远时,便突然腾身而起!他借着快马之势,一跃十丈,躲过飞来的箭矢,然后右脚轻轻一点左脚面,竟神奇般地又飞出数丈。
梯云纵!
长枪阵中的胡人全都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只见半空中的叶风一声大吼,刀已出鞘!
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大帐登时在叶风面前裂开一个大口子,他顺势从那缺口中跃入!
他像一个天神一般,从天而降!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黑压压数百个人。
大帐中央摆着数十张桦木桌,一字排开,长达十丈,两边坐满了酒气冲天的胡兵胡将,最远端则坐着一个身材魁梧,凛凛有神,服饰特别的威武胡人,看起来是个头领。围绕着酒桌,四处都站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有胡人也有汉人。大帐四周,则站满了胡人侍卫。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叶风。
“你是何人?”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人喝问道。
叶风缓缓摘下头上的胡人军帽,重重摔在地上。然后轻轻一较劲,身上抢来的那套胡服便裂成了碎片,露出原来的汉人军服。
“我乃李将军帐下神机营军士胡连胜,特来此与尔等交战!”
话音刚落,只听喝斥之声四处响起,数十胡人侍卫拔出腰刀,挚起长矛,不由分说向叶风攻来。
这些侍卫都是胡人军中一等一的勇士,个个身经百战。或许是屡战屡胜,他们每个人心目中对汉人士兵都有一种骨子里的蔑视。各色各样的汉人他们见过很多,但像今天这样脑子有问题的还是头一次见。
无数刀枪闪着寒光袭向叶风,席上端坐的几个胡人竟笑了起来。死在他们手上的汉人实在太多了,如不出所料,这个奇怪的汉人很快就会变成肉泥。
可惜今天他们遇见的是叶风。
叶风是何等样人!
他哈哈一笑,劈手夺过一支长枪,单手只一挥!
当前七、八个胡人侍卫当即如秋风扫过的落叶般,横飞出去,连同后面冲上来的众多侍卫一起,摔倒一大片。
大帐内顿时哀号连连,夹杂着骨头折断的脆响。
剩下的胡人侍卫齐齐愣住,均被叶风这一枪震慑住了!
他们脸上再也没有方才那种轻蔑的笑,互相看了看,然后同时发一声喊,再次向叶风围攻过来。
“来得好!”叶风挥舞着那杆长枪,大喝一声,长枪上下翻飞,气势如虹,劈头盖脸地打向对方。
他如羊群之中的猛虎,如空中飞腾的蛟龙,所到之处,打得众胡人落花流水,豕突狼奔,鬼哭狼嚎!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眉宇间闪现着看淡生死的神采,没有人不被他的气势所吓倒,没有人不为他的勇猛所叹服!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这才是真正的好汉!
那些胡人侍卫虽然被叶风打得肝胆俱裂,但不知为何,仍然一个接一个不顾性命拼死上前,挡住叶风去路,似乎身负着某种绝不能让叶风前进的重大职责。更有数十人,团团围在长桌端头那服饰特别的胡人头领身边,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与此同时,大帐外的胡人士兵如潮水般不停涌进来,里三重外三重将叶风围在中间。
叶风心里暗忖,如此下去迟早会力竭而死,当下灵机一动,突然将手中枪向那胡人头领掷去!
趁着众人一愣神的功夫,他突然倒地,脚前头后,泥鳅般从一个胡人士兵的胯下滑过,转眼间便钻到了那排长桌底下!
“在下面!在下面!”侍卫们的惊呼声刚刚响起,突然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只见那胡人头领面前的长桌突然裂成了两半,飞溅的汤汁酒水中,似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短暂的嘈杂声过去之后,大帐内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
只间那胡人头领的项上已架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面前则是坐在地上的叶风。
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均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帐外冲进来的胡人士兵,一见这情景,也不由得惊得手足无措,似乎天都塌下来一般。
“让他们退下。”叶风朝那胡人头领身边的众侍卫努努嘴。
那胡人头领虽然被制,却十分镇静,他示意侍卫们退下,然后竟用汉话道:“你想怎么样?”
叶风有些迟疑,他杀进来时,还真没想过要怎么样。
他看了看四周惊慌失措的胡人,片刻后拿定了主意,淡淡道:“看来你是个不小的官?”
“恩,可以这么说。”
“这次来的兵马是不是都听你的?”
“不错。”
“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请讲。”
“带上你的人马,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五年内你和你手下的人不许犯我边境、扰我百姓,让百姓们过几年安稳日子。做为回报,今天我饶你一命。”
那胡人头领闻言,脸色一沉,缓缓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我这人不懂政治,你是什么人我并不关心。什么耶律啊完颜啊穆罕默德的,你说了我也不知你究竟是谁。”叶风笑道。
“你可知为了这次出征,我花费了多少时间、精力、钱财?动员了多少人力物力?现在就凭你一句话,我所有的努力就全白做了?”
“我只知道我的刀正架在你脖子上。”
胡人头领颇有大将风度,哈哈一笑道:“咱们为什么不换一种交易方式?”
“说来听听。”
“你放过我,只要不让我撤兵,你想要什么,金钱?美女?我十倍给你!”
“很可惜,现在我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哈哈,果然是条好汉,难得!像你这样的勇士,一定有远大的抱负。跟着我好了,想要多大的官你尽管挑!相信凭你的能力,日后晋爵封侯,必能享尽荣华富贵!”胡人头领脸上充满了诱惑。
“听起来不错。”
“哈哈,那……”
“可惜我还是没有兴趣。
胡人头领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突然僵住,他打量着叶风,似是在看着一个怪物:“难道世间真有你这样的人?”
“你很不走运,碰见我这个怪人。”
胡人头领死死盯着叶风,良久之后,终于像皮球泄气了一般,低声道:“没想到中原还有你这样的人才,看来你们那汉人朝廷命不该绝。好吧,我答应你。”
“很好。”叶风看了看四周傻站着的胡人们,“你想必是个很有身份的人,你的承诺应该也很有分量。现在你当着你这些手下人的面答应了我,如果反悔,那么你将贻笑于天下。而且,一旦你反悔,像我这样的人或许还会再次出现在你身边。”
胡人头领闻言,勃然变色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和我们族人,杀人放火的事情干过不少,但是对于‘信义’两字,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哪似你们中原人士,出尔反尔,尔虞我诈,到处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叶风被他这么一说,倒也无言以对,随即郑重道:“好,我相信你。”
说罢抽刀入鞘,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向帐外走去。
他走出十几步远,突听那胡人头领大声道:“且慢!”
叶风心里一沉,心道这厮果然出尔反尔,正欲做拼死打算,耳边却响起了那胡人头领爽朗的大笑声。
“哈哈!难得能见到你这样神勇的好汉,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喝几杯!”胡人头领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拍着叶风的肩膀,“来啊,上酒,我要跟这位勇士喝个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