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低垂,雪漫漫,北风呼啸在耳畔,来去自如,轮回不止。r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去睡,我陪你去走走,如何？”r
严观白温柔的话语犹在耳畔,言欢握住他的手就往村子的另一个方向而去,也不谈及缘故,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偏僻的一处,言欢才缓缓开口道,“我记起了一些事……但是并不是很清楚。”r
“施针不到三月,言姑娘已能记起一些过往,那该是一桩喜事,怎么愁眉苦脸的？是昨夜没休息的缘故？”r
言欢摇头,闷道,“不是。”r
“那……”r
“我只是记起一些片段。”她深吸一口气,眉头紧紧皱起,“像做了一场噩梦,很多人哭喊,很多人死在刀下……还有……”r
他神色平静,双手扶住言欢的肩膀,安慰道,“慢慢想,不如我们回屋去说,这里太冷了,你抖得厉害。”r
言欢轻轻拨开他的手,一双明澈的眼中写满了茫然,高山临危,她遥望飞雪,红袍上残留的血迹已被风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么？”r
严观白一怔,心中所想难以启齿,他只道,“言姑娘你是聪明人,凡事都有打算。”r
她苦笑一声,无力道,“你何必奉承我。当身边的人都不再可信的时候,我只能选择走得远一些。”r
他面不改色,并未因此而震惊,仿似对一切早已了然,“你不再信言家村的人了？”r
言欢思忖片刻,既不否定也不承认,回忆道,“昨夜,我脑子突然浮现了很多张脸孔,都是言家村的人,很多见过的,没见过的……虽不知自己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那时候的言家村里的言静,和现在我们面前的言静,绝不是同一个人!”r
闻言,严观白微愕,尔后极快地恢复常态,“会不会是你记错了,或者是人的长相在十年之后发生了变化,这也不奇怪……”r
“不可能。”言欢默然,面色凝重,呆望着远处,似有所思,又犹如全然出神,“言静的脸上有一大片红色的胎记,只有我和极少数的人见过,她自小就不大出门,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大概也就因为这个原因,现在这个言静才可以欺瞒那么多人吧？”r
风越吹越狂,良久两人皆无言语。r
忽而,言欢打破沉默,轻道,“仔细想想,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哪怕言家村的人再单纯朴实,哪怕我长得再像言夫……我娘,言静又怎么能仅仅以外貌便认定我是他们的小姐呢？除非……”r
“我只是没想到,如今你还可以那么冷静,记起了过去的事情仍一点也没被任何人发觉。”严观白唇畔微微勾笑,瞳仁中印出银白雪花,澄澈剔透。“言欢,你真不简单。”r
“你早察觉出不对劲,不也没有露出一点风声么。”言欢也笑,状似漫不经心道,“你更不简单了,严观白。”r
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块,谁也没有避让分毫,严观白的神情坦然而又淡定,“他人家事,我不便置喙而已,言姑娘。”r
言欢颔首,“明哲保身,我明白。”r
他低垂眼帘,“我以为有些事,知道的少一点,未尝不是一种幸福。”r
言欢冷哼一声,“可是一旦发现幸福都是假的,不是更伤心了？如果朋友相伤,就不再是朋友。”她眼中一蒙,又忆起某些不好的过去,“那比起敌人害我们,还要灰心。”r
“想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严观白敛起笑靥,提议道,“将计就计不是更好？”r
言欢悠悠长叹,“我可以相信你吗？严观白。”r
“从你告诉我这些开始,你已决意信我了,不是么？”r
言欢莞尔一笑,“也只能暂时如此了。”r
忽觉身上一暖,严观白将狐裘外袍披在言欢的身上,轻拢住她双肩,指尖灵巧地系好带子,抬眸淡笑道,“女儿家有时候是不是柔弱点更好？”r
言欢眨眨眼睛,半真半假地道,“像你小师妹一样？”r
“也不尽然。”r
“那你喜欢哪种女子？”言欢追问道。r
严观白一笑,眉目含着暖意,“我喜欢的……应该是有勇气和智慧,与我一起面对未知以后的坚强女子。”r
言欢仰首,笑问,“那……你找到了么？”r
唇角挽起笑花,严观白避重就轻,“可遇不可求。”r
“哦。”偌大的狐裘将言欢几乎包住,衬得整个人更为娇小,她坦言出心声,“还没找到就好。”r
严观白但笑不语,聪明而不张扬,他说,“言姑娘一同回村休息吧。”r
“一同？”言欢秀眉一挑,不正经地玩笑道,“一同睡你屋还是我屋？”r
严观白脸一沉,她误以为他气愤了,正要圆滑地绕过这话题,不料他道——r
“都行。”r
一时间,言欢瞠目结舌,而严观白袖袂一扬的瞬间,不知掩去了多少笑意。r
一年一度的红鸾节如期而至,姑娘们一早梳洗打扮,汉子则是在外头搭起高高的木棚,以抵御随时会来的寒风冰寒,雪霜挂在屋檐,凝成一串串晶亮的柱子,似是妆点清寒村景。r
“小姐,我村的红鸾节与别处不同,规则倒简单,即是男子将贴身之物藏在村中一处,由女子找出来,谁先寻到就有机会两人独处。”言静站在言欢身后,替她挽起长发,手法轻巧,没几下就盘出精美的发髻。r
言欢满意地站起身,转了个圈,淡道,“什么找不找的,要是男子对谁有意,早早告诉心仪的女子不就成了。”r
“这也是村里的传统,听闻老爷和夫人从前受尽了波折,最后还是靠着这法子才在一块。”言静挑了件月白色的袄子举起来,“小姐,换这件如何？”r
言欢笑着摇头,“就我身上这件成了,我偏爱这颜色。”r
她揽镜一照,一身正红,色彩浓重得如同夙世孽缘,化不开的艳。下意识的,言欢不由地轻睇一眼镜中倒影出的另一个人——言静,她始终带着笑容,恭敬而又从容。r
几欲问言静,几欲拆穿她的真面目,却都在最后一刻忍住了,严观白说的没错,唯今之计,不如待她露出马脚更好收网。也或许,她又错了一回,言静从未有异心,她千真万确是曾经的那个人,又或许,不戳穿这层窗户纸,她们可以从此生活下去。r
“小欢欢,人家来了啦。”秦云玖拖着腻死人的调子,一手倚在门上,那姿态活脱脱地像透了妓院老鸨,她一挥手绢,娇声道,“哎哟,一大清早的人家的门槛差点被踩烂了,好多小伙跟我告白,唉,这就是所谓的魅力无边,是咩？”r
言欢不应,转头问言静,“我们村的小伙品味如此独特？”r
言静认真思量后,铁面无私道,“从今以后,我会好好教导他们如何选择妻子的!小姐,都是我平日不够严厉,才让他们误入歧途!”r
“你!你们!”r
秦云玖愤懑不平,巨胸闪晃,她上前挽住言欢的臂弯,哼笑道,“小欢欢,我们去跟观白兄聊聊吧,说不定能套出他的贴身之物所在之处。”r
言欢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懒散道,“他又不是这个村的人。自不会同我们一起疯。”r
“啊呀,我倒是听人说,观白兄说,入乡随俗,还把针藏了起来,苏水墨一早可就去找了。”秦云玖唯恐天下不乱,帕子一挥,“你不去,我可走了,雄哥还在等我了。”r
“谁说我不去了。”言欢淡笑,“与其找出那么小的针,我不如先劫了那人,不更符合山寨的规矩？其实,红鸾节真正的意义在此吧？静姐。”她眉梢轻挑,明艳中带了一分傲,言静看在眼里,心头无由来地一惊,点头承认道,“小姐说的是。”r
秦云玖恍然大悟,口中叨念,“那我先去把雄哥绑了,来个生米煮成熟饭。”r
言欢一翻白眼,弃这疯子不顾,旋足便走。r
秦云玖没有跟来,言欢拉了几人来问,极快地寻得了严观白的去处。r
他正离群独坐,手中持着酒杯,眼中似是含雾,极其深远,也不知看向何方,念及何人。严观白这人便是如此了,无论往哪一立一坐,周遭都会与他融于一处,描绘成一幅和谐的山水画,他美,却是不逼人的那种美。r
言欢放轻了脚步,唯恐扰了他的雅兴,静悄悄地并肩而坐,也不出声。r
以严观白的本领,早觉察她的到来,既然来人不动,他也乐得安静,烈酒吞下,喉间滚烫,可他眉色依然平淡,尔后一杯接一杯下肚,那是恨不能灌醉自己的喝法。r
言欢睨了那酒壶一眼,也抿上一口,并非佳酿,严观白怎能喝得这样畅快,莫非这正气凛然的男人竟是个但求一醉的酒徒,是了,相识的第一面他便是酒气酣然,人都说爱酒之人大多是伤心人。r
是谁令他伤心,伤了他的心？这想法令得言欢心下不快,胸口烧起的一把火不知是酒带来的,还是这无端愤怒引燃的,她双颊泛红,直言道,“是谁让神医你一心求醉？”r
严观白掂着酒盏,面色如水道,“不想想起一些事,一些人,唯有以此方法逃避了。”r
“逃避的是懦夫呵。”言欢低笑,果真他的心底住了个人,还是个永远拔除不掉的人,猜中了,心底不由地失望起来,“以你的品性,以你的长相,以你的能耐,这世上还有谁能够让你想,让你逃避了？我还真想见识下呢。”r
严观白眯着双眼,如隔了重重轻纱,近在咫尺,却远在她碰不得摸不着的地方,他哑声道,“可惜那个人……你恐怕无缘得见了……”r
“藏得那么深？”言欢心尖一滞,又是一杯,双颊上仍是笑意满满,唇齿间那酒更苦了,“要是她知道你为她喝酒伤身,她也不会高兴的,是吧？”r
他手一停,颓然搁下酒杯,支额道,“我也不知,不知他心中怎么想。你说,他会高兴还是伤感呢,如果你是他,你会如何看我。”r
言欢因那一眼,忽而鼻酸,连秦云玖、萧南风都看出了她喜欢他,可这睿智无比的男人却口口声声问她,若她是自己倾心相待的女子会如何待他,多么讽刺,多么可笑。r
她抿唇,声色俱冷,“我不是她,我不知道。”r
“对。你不是他。”严观白笑,苦苦地一笑,温和的面上难见的愁绪,恐是几分醉,不然怎会将这些袒露出来,“言欢,那夜,我对你生了几分敬佩。”r
言欢眉不抬,低头道,“哪夜？”r
“就是小豆娘生产那夜。”严观白突然伸手抚摸她的发顶,温柔蹭了数下,“你有不输男儿的勇气,第一回见你时是这样,以后越多相处,越觉得你是个特别的人。”r
“请你不要用看小动物的眼神看我好么？”言欢不悦地逃开他的碰触。r
严观白展颜一笑,“我跟你在一块,就像多了个……”r
她拧眉,“什么？”r
“女儿似的。”r
“我倒觉得你我年纪并不悬殊,你嫌我过于幼稚？”她更不高兴了,无数次鄙视严观白的眼神,这厮还不如瞎子。r
严观白侧过脸,正色道,“你不幼稚。”r
“我是妖女。”她理所当然地又仰首饮下,一滴不剩。r
“别自我贬低。”r
她没好气道,“自然,别人看不起我,我要看得起自己。我并不是自我贬低,我是自傲,自傲知道么？”r
严观白若有所思道,“你这性子真讨人喜欢。”r
言欢暗暗叫苦,一会让她烦恼,一下让她欢喜,这错综复杂的情绪都不晓该如何处理了,她的心绕上了一团乱线,无法解开,“还行,一般,也鲜有几个疯子会纠缠我。”r
下意识地一摸耳朵,那绒绒的耳坠轻晃,赠的人面目可憎了点,可这物她还是心喜的,犯不着为了那禽兽而坏了心情,她连连数杯,双颊像是熟透的桃子,红得惹人怜爱。r
“你讨厌我么,言姑娘？”r
她戳向他的胸口,恨声道,“你可以不要假装吗？严观白。”r
“那我可以叫你言欢吗？”r
言欢皱皱鼻子道,“我对你有点讨厌了,认识那么久才愿意直呼我的名字。”r
眼中的美男子分/身成了三四个,每个还带着温柔笑靥,她揉揉面颊,烫得自己都缩了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能喝酒？”r
严观白看她憨态可掬,笑出声来,“未曾。”r
醉眼朦胧,不雅地酒嗝一声,“我一喝醉就会乱来,一回掉进河塘里,萧南风救我上来扔在雪地里冻了我一宿……还有一回上青楼喝花酒醉了三天,被萧南风抓回来禁足六个月……还有还有啊……萧南风他还……”r
“你喜欢他？”严观白笑意转淡,任她依偎上来,素来清心寡欲,不爱受人碰触的自己,竟全然不厌恶她的靠近,从她口中一个个串联而来的萧南风却令他略感气闷。r
她星眼迷蒙,显然是醉了大半,“喜欢？天那,降个雷劈死我好过我喜欢他。不成不成,我不爱他那样的,我喜欢……”她嗅到了他身上轻淡的药香,整个人挨近,嘴唇擦过严观白的耳畔,柔声道,“我喜欢谁,你还不知道么……”r
严观白猛地僵住身子,日暮山远酒气弥漫,佳人在怀娇柔低喃。那一刹那,心底一处轻轻地“咔”一声,似是某种情感正在悄然沦陷,他再垂首时,才发觉怀中的人已然沉睡了,平日里白生生的脸上通红一片,那姿态煞是可人。r
他倏地一笑,收紧双臂,侧首抵在她的发顶,远观之下,犹如一对恩爱情侣,有那么短短一瞬,一丝悔疚交加的复杂心绪自他凤眸中轻轻闪过,稍纵即逝。r
酒盅倒地,一地醉香。r
醉眼迷离忽见枯树下一人静静伫立,严观白目光一凛,酒意消了七八分,他身不动,只笑道,“前来所为何事？小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