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雪止,云隙中露出一线光芒,这座大山依旧沉睡,仿佛已默默伫立千年,任凭人来人去,几番周折。山路崎岖不平,马匹都栓在驿站中,一行兵士打扮的人简单行装便踏上前路。r
又至山腰处,同是天色晴好,同是料峭寒冷,身边的人却是大不相同,无了唯唯诺诺的苏水墨,更是无了肆意张扬的言欢,犹记得她悠然指天,说,“我要成为它们。”r
她道出他所想,道出了他心中所盼,二十年载,自己身居小王爷之衔,却过着比任何人还闲散的时光,为了父命他不得不隐藏锋芒,作出一派庸碌之态；为了不遭人毒手,他不得不荒唐胡闹,混不管他人暗地里的鄙夷眼光；为了一尽那可笑的愚昧忠诚,来这山里探出言氏铸剑密书。r
飞鸟徘徊盘旋,声色低迷,秦云玖唇边淡笑,他心中所求不过两字——自由。若真有下世,他能否成了它们,与言欢共效于飞,怕是不行了,以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就算成了飞禽也非得把他剔骨抽筋,还是离得远些以策安全。r
“小王爷,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石磊与他并行,放慢脚程。r
秦云玖笑嘻嘻道,“哪里？”r
石磊摸摸鼻子,“方才还是……”r
“石将军看错了,我会有何不快,锦衣玉食、安逸生活,若这样还重重心事,莫不是要遭天谴了？”秦云玖打趣,话似真似假。r
“那是末将眼花了。”r
昨夜即便天暗如斯,他见得秦云玖面上的神色也不禁心内一凛,那双杏眸中那样骄傲,那样寒光毕现,比起当今皇上更是多了几分威严,自己过去为何从未察觉？石磊一愣,竟拿小王爷与当今圣上相提并论,那是大不忠!r
“小王爷,快到言家人所在了。我先去前头探探。”石磊几乎是逃走了,秦云玖嗯了一声,视线久久地落在高耸入云的山峰处,天地之间隐隐有尘烟掀起,似是有人家晨起炊事。r
云玖心中万般心绪,终是化成一声长叹,隐于偌大山间,轻若柳絮。r
此时,言雄正打着哈欠懒懒地坐在大石上,对面的小子早已持着长枪,脑袋规律地一点一点,应是乏极,忍不住睡过去了。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言家村遭遇浩劫时,他不过是襁褓里的婴孩,过去惨烈的一幕幕并未曾目睹。不过,索性如此,他才能睡得酣甜,其他村人皆是浅眠,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恐不已,害怕一睁开眼,梦魇又始。r
言雄也是在十六七岁时肩负起守村口的重任,那时候村里幸存的妇孺居多,每日惶惶不可终日,他一想起血腥往事心中也是后怕,可是,那时候是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第一个站出来,她拉住他,坚定道,所有人由我们保护,你和我一起去守护!r
那个姑娘,便是言静。r
从那一天起,他喜欢上那凶巴巴却坚毅的女人——言静,不介意她打他骂他,只要天天与她见面,心里就会充满了甜蜜。别人骂他孬,骂他傻,骂他是狗熊,他都无谓,他只想有一天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对言静说出心里话,那一句,藏了十多年的喜欢。r
言雄粗厚的掌摸过新打上的补丁,憨憨地笑了,忽而,一种不易察觉的声音响起来,逐渐迫近,他霍地立起,揉了揉眼睛,仔细辨清这幅不寻常的景象——一行陌生人正趁着天光初晓之际浩荡而来,翻扬旗帜刺痛了心中某根弦。r
他一把推醒正好梦的小子,破靴疯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听上去异常混乱,言雄呼吸急促,神情紧张,在雄鸡破晓前,言家村中响遍了言雄的吼声——r
“朝廷的人来了!大家快逃!”r
梦境骤断,言欢一闻外头异动,一个激灵翻身下床,顾不得乱发蓬蓬,朝窗外望去——r
门未栓,言静冲进屋来,故作镇静的面孔已是苍白如纸,光着双足就奔来了,“小姐,快走,朝廷的人攻上山了!”r
眼见村民们慌张地四下逃窜,却又无处可躲藏的焦急之色,言欢心弦也随之绷得紧紧,即便也许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言欢,可零星的片段依旧可证,她定是言家村里长大,那些可怜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亲人。r
言欢立刻道,“朝廷那群人到哪了？”r
“已逼至村口。言雄正通知所有人。”r
她冷声问,“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么？”r
“大约百人。”言静见她还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急了,“小姐,你功夫好,快走!”r
言雄急惊风得扑了进来,浑厚的男声充满了不安,“小姐,小静,你们怎么还在这？村里男丁都已集合在村口了,你们快趁乱逃了。”r
“这里有我们就行了,小姐你快走!我们不能再让你被带走了!”言静真挚道。r
言雄面色骤变,“大姐头,你好歹也是个女人,走走走,别在这碍事。刀剑无眼!”r
言静不依,“言雄你反了不是,敢对我下令!”r
“老子就敢了,你要不走,我就扛着你走!”言雄霸气道。r
对上他暴怒的虎目,心中漾起难以言说的滋味,言静只说得出一字,“你!”r
大敌当前,儿女情长,在艰难困苦中方显真情可贵,在痛苦中微笑方显弥足珍贵,前方是死是活难以下定论,每个人都必须勇敢活下去,而她言欢需做之事,就是守护珍贵之人,珍贵之事,好不容易寻到的家人不可能如此放弃,好不容易觅得的家园不可能如此被毁。r
当言雄言静回过神来时,言欢已然全副武装,刀锋在冬日清晨泛出寒光,“这山前无去路,退无维谷。强行突破的话,死伤定然惨重,我们不如先看看情形再说。”r
“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又要劝她,“你不能留下啊。”r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言欢笑了,“何况,我看起来有那么弱？”r
“不……”r
“百来人,我也能杀个十来个吧。”言欢不紧不慢道,“静姐,雄哥,你们如果不想再看到旧事重演,那么就听我的。”r
言静犹豫道,“可是……”r
“没有可是,我们先出去稳住村里的人。”言欢大步朝外走去,忽而顿住脚步,回首笑道,“这里所有人都会平安无恙,只要,我还活着。”r
那一眼云淡风轻,却也坚定无比。r
言雄一怔,一时间目中恍惚,过去像是与现时交叠在一处,誓言似是来自十年前的夜暮,言铁手自知一去不得复还却仍义无返顾的壮烈之言清晰如昨,而今,言欢又步上相似的路途,这一回,会不会又被命运之轮碾得七零八落？r
“小姐!”r
言静拉住言雄,疾步跟了上去,既已劝不住,只能与其共同进退。r
村中妇孺结伴而行,各个面色难看之极,小豆子混在人群中,他也敏锐地感受到不同一般的紧迫气氛,滚圆的双眼中露出小小的怯懦,一见言欢一行人走了过来,还是不由地高兴起来,“言欢小姐……”r
“乖。”言欢揉揉撒娇的小东西,将他推给言静,吩咐道,“静姐,你先去每家每户都瞧瞧,看有没有人待在屋子里,要是有,全都集合到这里。我先去村口探探,有了消息我让言雄来告诉你。”r
言静不敢有违,“是。”r
“言雄,跟我走。”r
晨色中的言家村就像是重围中的困兽,缄默却又暗潮涌动,不远处正有人虎视眈眈,谁也无法预料究竟前路会是怎样,也许是化险为夷的侥幸,也许是避不开的灭顶之灾。r
两方对峙,却还未曾动起手来,气氛却是紧迫得一触即发。r
言欢在众人中一眼看到了他,一席月白色衫子顺着风向左右飘动,杏眸无比清明,天地未曾改变,而他们之间的沟壑却无限扩大,形成了永远跨不过去的敌友之界。r
秦云玖似也感应到了这道视线,一抬眸,四目相交,他颇无奈地笑笑,“言欢,你来了。”r
仅仅短暂失神,言欢便笑道,“云玖还是男装好看得多。”r
云玖没个正经,“喜欢么？”r
“喜欢。”言欢颔首,不愿虚与委蛇,“如果你不是敌人的话。”r
秦云玖连连摇头,“小欢欢,我自也不愿与你为敌的,可是……吾皇圣旨,谁也不能忤逆。你若要怨,就怨我吧,他日若要寻仇,就记得寻上府南王府秦云玖就是。”r
言欢溜了一眼在场之人,依然笑容不减,“言重了,既然是圣上旨意,民女定当竭尽全力达成,可就不知小王爷这次费尽心机为的是什么？”r
秦云玖直截了当道,“言氏一族的铸剑秘书。”r
两人谈话非但不像两方对垒,倒似是闲话家常,这小王爷平日里没个轻重也就罢了,今日竟还这般闲散,也怪不得皇上拔除了嫡亲中的有能之辈,却独独留了秦云玖这一独苗,石磊心忖,两道粗眉拧得死紧,恨不能发号施令将言家人统统抓回去,一了百了。r
言欢回身讨教,“哦？言氏密书,有这东西么？雄哥。”r
言雄直接道,“只听过,没见着过。”r
“你听着了吧？小王爷,我们这可没你要的东西呢。”言欢抱歉地耸肩,又厚颜地冲着一脸阴郁的石磊将军笑了笑,她早早瞧着这块呆石头不顺眼,跟记忆里那个冥顽不灵的冰人倒是有的一拼。r
石磊一个箭步,“你以为……我会信你!”r
秦云玖身形一动,恰到好处地堵在石磊前面,一顿抢白,“小欢欢,凭这一句,即便我信了,我们石大将军也不会放过你们。”r
“那要怎么样你们才信？”r
奈何秦云玖挡住他的去路,石磊只得歪着脖子喊道,“怎么都不信!我要抓你们回去复命!”r
言欢悠悠一笑,冷道,“抓？怎么说？是请我们回去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还是把我们统统打入牢中,不分男女老幼？”r
石磊未曾想过那些,一时语塞。前者他不敢承诺,倘若选了后者,又显得他们以官欺民,以多欺少,欺的还是一帮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山野村民。要是传出去,别说是他面子挂不住,整个石家军都会成为街巷里的笑柄。这简单一问,却是难以回答,未料眼前小姑娘嘴皮子这等利索。r
石磊反复思量,仍决定将难题丢给小王爷,伸长的脖子顺势缩了回去,一张冰脸绷得死紧。r
秦云玖不负众望,接道,“你们是去吃香喝辣,还是入了大牢,我不敢保证,可若你们愿意将言氏密书双手奉上,我秦云玖亦愿一力保你们。”r
言欢不驳,眼睛对上他的,“云玖,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r
“你会的。”云玖笃定地回视她,“因为你没得选择。”r
言欢微笑,“我可以选择同归于尽。”r
云玖眉头紧蹙,“你!”r
“玩笑罢了,莫紧张。”言欢挥挥手,轻道,“我有句话想单独与小王爷你说,你凑过来些好不好？”r
云玖不疑有他,走近两步,就听言欢道,“你不怕我挟了你,来换取这村的平安。”r
秦云玖浑身一僵,又极快恢复镇定,“你不会。因为你在乎这村的人,你若挟持了我,那些村民不一定能全数保全。你会留下来就证明……你不会弃他们不顾。”r
“言之有理。”言欢轻拍他的肩膀,以手掩嘴,贴上他的耳旁,神色极其凝重,似是在说何等机要之事。石磊瞪大双目,为看得到听不着急抓耳挠腮。r
忽而,言欢退开两步,朗声道,“小王爷,多谢成全!”r
他们达成何等交易了？r
石磊傻愣住,来回瞪了一气。r
秦云玖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r
言欢无辜摊手,“若你们要带我们回去,不也要下山？难不成你们要像犯人一般锁住我们一同下山？诸位大人莫不是仗着手中有刀有剑,有武功有权势,就欺侮我们这一群老弱妇孺？更何况,方才我已承诺,会将密书交予你了。”可她没说何时,或许明日,或许后年,或许下辈子!r
石磊最怕言欢提到他们以多欺少这一茬,他急促地撇开目光,假意四下赏风景,这积雪满山,村落破败,又有何可看,这村民面黄肌瘦,武器持手看上去都是颤颤巍巍,又有何惧？枉费他们一干兄弟学武几十载,折腾半天竟来山野地方,抓捕无辜村民,想来,真真杀鸡用牛刀,所作所为势必令天下人所不齿。r
“小王爷我倒是无谓这些,只是不晓得石将军有没有这等本领,有这等信心同意带着你们这群妇孺村民一同下山。”秦云玖微微眯眼,杏眸中精光尽数敛去,看上去慵懒至极。r
石磊闻言,心中豪迈之情倾闸而出,他脑仁子一发热,无比大声地道,“小王爷,末将以为同他们一起下山,绝不会有问题!就算是我们先行,在山下等他们,也定然万无一失!”r
秦云玖状似无心道,“哦？不上锁链也成？”r
石磊犹豫,“这……”r
“好,石将军既然愿意担上这责,我们便请各位村民一同下山,不用锁链!”不待石将军说完,秦云玖径自替他许诺,借花献佛道,“小欢欢,这下你满意了吧？”r
“我是满意了,可石将军好像要跳下山的样子。”r
石磊张口结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钻了进套,他傻呆呆地望着山谷,面如菜色。r
“没事,武夫嘛,跳下去应该也不会死。”r
“咦,是吗？你真无情啊。竟然对他使坏。”r
秦云玖搂住言欢的肩膀,“你的功劳也不小,要是他真以死谢天下……”r
言欢推开他的手,“也别托梦给我。”r
石磊恨不能时光倒流,恨不能从未冲动,恨不能戳瞎那对男女的坏心眼,他几乎是咬碎了牙,看着言欢和秦云玖相视而笑,他摆出来的冰脸终于绽开一大道裂缝——r
“奸夫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