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峨峨起,大风掣旗帜,晨雪拦不住他们的脚步,石磊领头昂然在前,数十名小兵殿后,相比之下,言氏村民看上去更是落魄,他们混迹在队伍里,衣衫破烂,步履拖沓,时不时有人频频回首,漫天飞雪积满山头,片片白花落在肩上,已然望不到家。r
言欢悄悄放慢了脚步,等言雄来至身边,她悄声道,“雄哥,弓箭都带了么？”r
“嗯。”言雄拍拍包袱,“幸好他们没搜。”r
“这会子不搜,过会可不一定了。”言欢说,“雄哥,你敢杀人吗？”r
言雄愣了愣,抓头道,“为了小姐,为了……小静,我敢。”r
言欢抿唇一笑,从来都是独身闯江湖,从来以为情感不过是负累,而遇见言家人开始,从遇见严观白开始,她的世界从此一一改变,时至今日,非但不厌恶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还心生了依赖。当听得朝廷来捉人时,竟第一反应是想起严观白,想他现在在何方,想他若听得消息会如何,想他……想得莫名。r
“小姐要我杀谁？”言雄小声问,丝毫不敢怠慢。r
言欢慢步巧笑,“傻雄哥,我说说罢了。不必杀人。”r
言雄明显地舒了口气,“吓死老子了,别看我五大三粗的,其实我还真没……杀过人。”r
言欢微微一笑,“这才好,一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r
“嘿嘿,不过说真的,为了小静和小姐,我……我什么都敢做!”言雄拍着胸脯保证,又偷偷瞧了眼队伍后头的言静,脸孔诚实的一红。r
一切都落在言欢眼中,她道,“这次脱难,你对静姐是不是也该说些什么了？”r
言雄支吾,“小姐,你……你别说了,小静听到要生气的。”r
“有些话,不说可是要后悔的。”r
他腼腆地低了低头,“我长得不好看,人又傻乎乎的,配不上小静。等我有一天长了本事,我一定……会同小静说的。”r
“你等得,只怕静姐等不得,别的姑娘二十来岁都孩子成群了。”言欢坏心地笑,“你要再犹豫,我就给静姐找个好男人。叫你后悔。”r
言雄直性子,立马急了,“别,小姐,要这回咱们都平安无事,我就跟小静说!”r
“赖了是小狗。”r
言雄气势如虹,捶得胸脯碰碰响,“那是自然!”r
众人听得这边骚动,都看了过来,言静也是没好气地睇了眼,细声骂了句,“蠢货又在闹了。”可那凶厉之色中,竟比往常多含了一分柔情。r
言雄这二愣子自然没听得,他挠挠乱发,又问言欢,“我真不明白小姐做什么不让我们跟他们拼了!我们村的人可不是懦夫。”r
言欢若有所思地一笑,“谁不让你们拼了,我不过觉得山下比山上更有利罢了。”r
眼见秦云玖朝他们走来,她没工夫一一向言雄道明,言欢将声音放得更低,“雄哥,我只与你说一遍,你趁人不注意把将弓箭给静姐,然后告诉她,一会到了山脚,一见我蹲身,就把箭往人多的地方射,射不射中都无所谓!”r
言雄紧张道,“我比小静箭术强得多,为什么让……”r
言欢语速极快,“你听我的话就是了,以后再同你解释。”r
本想就此相安无事地处下去,可事出有变,当务之急必先将言静推出去,若是他日自己与言家人分开,难保言静会有所行动,既已生疑,就不宜将人留在身旁,如此一来早绝后患。r
言雄不安地搓着手,还想再说,“可……”r
言欢上前迎向秦云玖,余光悄然掠过言雄,只怕……r
一手忽然揽了过来,云玖勾住言欢的肩膀,满面盈笑,“小欢欢,怎么突然退在那么后头？”r
“我与雄哥他们说些事情而已。”言欢神态自若,身子一侧,拨开那碍眼的魔爪。r
秦云玖似是忘了他们现下处境,转而牵起言欢的手,“可别是想着逃跑,石将军可真要自尽了。”r
言欢白眼一翻,“我没想逃,再说了,他死不死关我何事。”r
“太没良心了,可是他一力保你们不会逃跑的。”秦云玖刮了下她的鼻尖,姿态亲昵如同姐妹相称的那些日子,可彼此皆知,他们是回不到从前了。r
“那是他蠢。”r
秦云玖纠正道,“是侠骨仁心,难得庙堂之上还有这么耿直的人。”r
言欢戳穿他,“你倒是看中那木疙瘩,可惜这种人活不长久。”r
“怎么说？”r
她嘴角轻扯,意有所指道,“糟糠之妻任劳任怨,却无几个好下场。”r
交握的手紧了紧,云玖眸中锋芒转瞬掩尽,他嬉笑道,“石将军在你眼中就这样一人？”r
“还能如何,小王爷。你们可是强迫我们离开村子的罪魁祸首,难道我还要觉得很高兴？”言欢冷嗤,“我又不是卖笑的艺人。”r
秦云玖尴尬道,“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是……”r
言欢不客气地打断,“别说迫不得已这些糊弄人的话,我宁愿你大大方方说实话,等到我们敌对之时也不会显得那么难堪。”r
被一阵抢白,秦云玖脸色冷了下来,时常挂着的笑容也随之偃旗息鼓,“你对自己,对别人都那么狠？非要说得那么明白？你明知我对你……”也不是绝义绝情,偏你一身红裳,却狠心至此!r
言欢哼笑一声,置之不理。r
秦云玖眼睁睁地望住言欢摆脱自己兀自前进的背影,几欲追上,最终仍是缓下脚步,一瞬间,她撕破了他们之间友好的伪装,一瞬间,他们识清了彼此的身份,一瞬间,已是遥遥不可及。r
人在雪中走,与梅并作一处,犹如一幅曼妙的冬日山水画,山脚下人声鼎沸尘嚣直上,这厢空留半隅宁静。百来号人齐齐来到镇上,其中兵也有,民也有,更有一身艳色的小姑娘,她在人群里尤其耀眼,仿佛是发光体,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r
石磊与秦云玖不知说了些什么,带着大批兵士转身就去牵马,马儿得了解放,踢踢塔塔地踏着碎步,欲绝尘而去,不消细看,便知这些均是细选而来的精壮战马,非但匹匹胸宽腰阔小腿细,连毛色也绝非寻常可比。r
由于并非上战场的缘故,战马身躯上也未有护具,言欢盯着那些神气活现的马儿,美目微眯,唇畔遽尔勾起一抹诡秘的笑弧,仿佛那前后百名武士与不利形势在她眼中不过游戏一场罢了,她似是……胜券在握。r
那笑容秦云玖看在眼里,竟忽然心惊。他顿住脚步,环胸立在一旁,以闲适之姿关注言欢的一举一动,显然,他并不想涉入言欢的计划之中,也不想与之为敌。其中缘故,一半为的是多日来的情义,另一半,他倒是真想瞧瞧她言欢有何三头六臂。带着这一批老弱残幼逃脱升天,岂止登天之难,简直痴人说梦。如果石磊那武夫无能囚不住她,那他日也是无用废物,定无利用价值,即便皇帝问罪下来,对自己而言,也不过弃卒一枚,从不可惜。r
云玖正权衡利弊之时,又见言欢忽地蹲地,裙摆拂地,她指尖轻撩一瞬,隐隐有青色小石拢住袖中,他眼尖,正要出声喊住。r
耳畔四起杂音,一支箭以不及掩耳之势疾射而出,众人霍地将视线全往出处望去,秦云玖也不例外,下意识就往后边一看——r
竟是言雄,他仍是搭持弓箭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r
那一箭,歪得彻底,未伤及任何一人,只不过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几个小兵立即反应过来,围上去便架住言雄。村民们也是不解言雄用意,面面相觑下,神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大的搂住小的,小的抱大人的腿。r
言静人不动,声已出,“言雄你这蠢货又在做什么……”r
言欢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双手一翻,细碎石子如流星追月般飞了出去,她笑吟吟立在那,仿若无事。r
此处未歇,又一场混乱毫无先兆地交叠来临,高昂挺立的战马突然连续倒地,地面薄霜尽碎,残渣溅了开来,猝不及防之下,武士也随马摔落,人与马顿时乱作一团。r
受惊的马儿已没了方向,一蹬蹄子横冲直撞,别说石磊已急红了脸,连喧杂的闹市也响起了阵阵尖利的叫喊声,摊贩顾不得其他,扛上货物拔腿就跑,一霎那的变故令得人人自危。r
石将军勒住马缰,奈何他本领再高也不过双手,两匹疯了般的战马已让他牵制不下,他故作镇定地命令道,“兄弟们别慌,快把马拉住!全部过来帮忙!”r
士兵们得令,蹦、跳、捉、叫皆有,地上滑透,时不时还有人摔得四脚朝天。r
秦云玖神色微变,却仍假装事不关己,一颗心已然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他清楚看得那细小石头自言欢袖中射出,眨眼功夫,那些彪悍的战马已稳不住腿,想来,定是她从中作怪,又是试探他时的故技重施？r
这手法、眼力并非人人得有,百米开外,她竟能十之八九的掷中战马细腿处,可见其非同一般。若言欢愿意在身边助他一臂之力……混乱形势之下,秦云玖竟起了异样的兴奋感,他更紧更牢地盯住言欢,生怕错漏了分毫。r
言欢四下一望,石磊一人拽四马,其他武士也并不好过,重摔之下被马踩踏的、集市上狂奔追马的,看守村民的只落得小猫两三只,他们无暇顾及一旁的她们。r
言静聪慧,已猜得言欢的心思,她拔出藏在靴中的刀子,银辉一闪,小兵连眨眼都不及,颈间鲜血喷薄而出。那刀法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连言欢也为之一怔,这言静到底何等来头？若是第一次杀人,怎能这样从容不迫？r
言雄大吼一声,怪力挣开抓他双臂的士兵,一拳一脚,正中要害,那两人应声倒地。r
言欢转头,“快走!你们快混在人群里逃!”r
村民们醒神,四散开来,追上来的几个小兵不是死在言静的刀下,就是昏迷在言雄双拳之中,纵观眼下竟无人可挡他们的去路。r
若不趁此机会逃跑,恐怕以后再无可能,石磊人虽热血可绝非蠢人,绝不敢二度轻视他们,言欢等得时候就是在这一刻,如果在山上就起冲突定然救不得几个,最后仍会落得束手就擒的结果。r
秦云玖那人惯于隐忍,锋芒藏得甚深,如不横加插手还好,若他敢……r
言欢扫一眼,人已散了七七八八,佳娘身子痊愈不久,走得极慢,小豆子一手拉着娘亲往前逃,还不忘大声问,“言欢小姐不走？”r
远处的石磊察觉不对劲,缰绳一松,虎步冲上,“莫想逃!”他急怒攻心,大手揪起还在回头同言欢喊话的小豆子,他厉声喝道,“告诉你们别想逃,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手段!”r
小豆子登时吓坏了,小眼睛里装满了恐惧,“佳佳娘……言欢小姐……”r
言欢目露怒意,咬牙道,“堂堂大将军,居然为难一个孩子,不觉得卑鄙？”r
石磊全然失去理智,不顾抱着他大腿乞求的豆子娘,“我是不会再上当的!那群叫花子很听你的话嘛……你叫他们回来,我就放下这孩子!”r
“叫花子？”言欢倏地厉目向他,“一个男人若是蠢就罢了,偏还自以为是,那就真是无可救药!”r
“少说废话,你要这小胖子活下来,要么交出言氏铸剑书,要么就把那群叫花子喊回来,我要一、一、拷、问。”石磊紧掐住小豆子的颈子,狠狠摇晃几下,“说啊,跟你家什么小姐拿出密书,叫她救你啊。”r
豆子娘早已泣不成声,双手死也不肯放开,“放开我的孩子……”r
小豆子不过七岁,白胖的脸上泪水纵横,可他却紧紧咬住小嘴,怎么也不肯遂了石磊的愿。r
七岁,应该天真的年纪,应该拥有父母双亲,拥有干净的床,拥有无数的美好回忆,睡前应该有娘亲的温柔小曲,醒来应该有父亲宽阔的臂膀,应该在快乐中睡着、希望中醒来,可是七岁的小豆子却什么也没有……r
“言欢小姐,你看,像不像很多星星掉下来了……”r
“我最喜欢言欢小姐了……”r
“言欢小姐……”r
往事如浮云般在眼前一一闪逝,一句句欢喜的叫声犹在身旁,而此刻小豆子的眼泪却在吧嗒吧嗒往下掉,一颗颗直砸在言欢眼底,她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热痛,“四块石头,你不放开手中的孩子是么？”r
石磊略回神,仍道,“一铸剑书!二让他们回来!”r
言欢不怒反笑,“一你死,二你仔仔细细记清我这张脸,记得到阎王那时,告诉他,你是我……言欢拉下的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