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接待的仪式才刚刚开始一阵,尚未结束,夏桀便抛下别人不管,拉着赢成子要去葛伯城的“寒冰地穴”。
“寒冰地穴”是深埋在葛伯城宫殿下的一座万年冰窟。早在葛天氏一族的先祖在此立足之时,那座洞窟就早已存在了数千年,洞内怪石嶙峋,钟乳淋漓,有些地方还泛着异彩,浑然天成,却又如有人工修葺般,有着棱角分明的石阶卧榻。冰窟距地面足有百丈之遥,而葛伯城的主体宫殿就建设在这座冰窟之上。但是一般外族人之人,是不可能知道此地的。
赢成子自然知道夏桀的意思。这也是他最为欣赏的一点。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夏桀依旧对她念念不忘。
夏桀拉着赢成子的手说道:“师兄,带我到“寒冰地穴”吧,我要表示一下敬意。”
赢成子叫人送来提灯,其他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两人携手而走。
王妃见不见了夏帝,就开始在那里抱怨,她说大家一大早就要赶路,此时人倦马乏,应该先稍事休息才对,葛伯也真是不知轻重,要让夏王操劳到几十才肯罢休。
她说到这里,只见伊苏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通往的“寒冰地穴”的路非常的狭窄,中间一大段的螺旋石阶仅可以容得下一人通过,赢成子打着油灯前面带路,夏桀则紧跟在身后。
“在王领之地住久了,身体还真是有些不行了。一路上累的要死,,还以为永远也到不了葛伯城了。”夏桀一边下楼一边或抱怨,或自嘲的说着。
“帝,相信您这趟巡游一定收获良多吧?”
夏桀哼了一声说道:“一路上到处都是沼泽、树林和田野,到了北狄之地之后越显荒凉。连个像样的城镇都找不着。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广萎无边的冷野荒芜,你的子民都躲哪里去了?”
赢成子并未多言,只是笑笑,继续向下走着。
“我看多半是害羞不敢出来吧,我这个帝王当的不称职啊。”夏桀见赢成子不发话,只好自己打趣道。此时,他已经感觉得到一股寒意自下方冰窟卷袭而上,有如幽深地底的一口冰冷气息。
“帝,您过谦了。我这些孤陋寡闻的子民,哪里知道夏帝正在北巡,他们恐怕这一辈子都没见您,更别说认出您的仪仗队来了。他们可能以为仅仅是个有钱有势的南方大户人家,正在游山玩水罢了。他们只知道冬季就要来临了,需要更加辛勤的劳作,多储备些粮食什么的,不要在冬季被饿死罢了。”赢成子的话显然有些讽刺的味道。
夏桀听出了话意,反讽道:“我看是都躲在厚厚的积雪地底下了吧。你这个一国之主,怎么也不好好教育一下你的子民呢?”石阶走到陡处,夏桀那已经发福的身体,不得不一边下楼,一边伸手扶着墙壁,好稳住身子,不至于滚下去。
“北方的冬天很冷很苦,”赢成子承认:“但是我和我的族人,以及子民这么多年来不是一直都熬过来了么?我只教育我的子民要信守承诺,坚韧、勤劳,而不会教育他们如何溜须拍马,阿谀逢迎。”
也只有赢成子敢这样对夏帝说话,换做别人早就被夏桀拉出去斩首了。夏桀无奈的苦笑了笑,自知无趣,只好打圆场。
“你真该来王领之地看看,”夏桀对他说:“趁秋天还没结束好好见识一下。我的后花园里放眼望去遍野尽是各种奇珍异草。我园中的水果甜熟到会在你口中融化开。甜瓜、蜜桃、黄梨、香蕉、干果应有尽有。我保证你绝对没尝过那么美味的东西。对了,我这次还给你带了点儿不易腐坏的美味过来。就算这里再寒冷,那些美味也足可以让你脾胃甘暖。师兄,你真该看看王领之地的城镇模样,绿树成荫,满地繁花,市集人头攒动,各色货品陈列满柜,美酒琼浆不但好喝,而且极为便宜,光是闻闻就会让你有喝醉的感觉。我的子民都丰衣足食,美酒醺醺,个个都吃得肚满肠肥。”他咧嘴笑道,又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那硕大的肚子。
“师兄,更为让人艳羡的是哪里的美女啊!”他的眼里焕发着淫光,开心的说道:“我敢跟你保证。那里的女人,毫无矜持。市镇上来自这大陆四方的各种女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囊中之物。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各色风花雪月的烟柳之地,也足可以让你流连忘返。”
夏桀向来是个物欲旺盛的人。这一点他并没有改变,但是赢成子也注意到了他为声色享乐所付出的代价,才走了一多半的路程,他已经气息紊乱,呼吸困难了。
很快他们走到了石阶的尽头,进入了那深藏地下的“寒冰地穴”。
“帝,请吧,”赢成子恭谨地说,然后将灯笼引在了身前。
洞穴之中,忽明忽暗,鬼影祟动,摇曳的火光也显得那么阴森。
冰穴很长一直延展到远处,四面石壁之上满或大或小的是洞穴隐藏在怪石和钟乳之后。
夏桀跟着赢成子穿梭于石柱间的过道,他被地底的阴深的寒气冻的有些发抖,却也只能默然无语地跟随其後。偌大的冰窟中只能听到两个人咚咚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两人一直走到深处,一间宽敞的洞室跃然眼前。洞室内正中的石台上摆放着葛天氏一族历代先人的灵位。灵位上的刻字,坚毅刚强而力透石碑,一如他们脚底下的土地。
两个侧面分别摆着两座存放遗体的石棺,背向墙壁。
“她就在左面这个石棺里。”赢成子黯然道。
紧闭的石棺中央刻着“葛天氏一族,仙逝之女,赢瑶”几个大字,两座巨大的葛藤石雕立在石棺两侧。两人并列而立,眼睛注视着早已永寂的石棺。黑影窜动下的这些石像彷佛都惊动,在灯笼的火光中翩翩起舞。赢成子转动石像上的机关,石棺应声而开,里面现出一具保存完好的冰尸。此人正是夏桀的生母赢瑶。两人就着火光静静的看着。
“她依然没变,还是那么美貌。”夏桀打破了沉默说道。“真想把她带回到我的身边,她或许应该安葬在风景优美的山丘之上,让阳光为伴,树木为仆,而不是在这‘寒冰地穴’与阴暗寒冷为伍。”
“她原本就属于这里,这里是葛天氏一族的灵地。”赢成子默默的道。
赢瑶香消玉殡那年不过二十五岁,夏桀那时还尚在襁褓当中,刚刚学会走路,赢成子则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夏桀的父亲夏皋亲眼目睹到荒淫无道的“暴君”孔甲逼死自己的妻子。
赢成子依然可以记得这个美貌的姑姑是如何疼爱自己。姑姑临终前他就守在身旁,他还记得她最后的微笑,以及当她气若游丝时所说的呓语。父亲紧紧的抓着姑姑的手,而帝夏皋跪在一旁,附身而泣。
夏皋在赢瑶死后,每年都带夏桀来此看望他的母亲。夏桀仍然记得父亲是如何在这里潸然泪下而久久不肯离去,而他则趴伏在冰馆之上久久呼喊着母亲,却从未得到过回应。此后夏桀被送去有娀国拜“国之智者”姜孝伯为师,而父亲暗中联络各路诸葛诸侯,意图反抗孔甲的****。即便在学艺期间,夏桀仍然每年必然要回此地看望冰封的母亲。她一直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至于夏桀一只怀疑母亲并没有死,而只是长眠于此。
“姑姑临死时仍然惦记着你,”赢成子说道。“父亲信守承诺为她照顾好你们父子。我们葛天氏一族一直站在你们父子身旁。亲如父子,爱如兄弟。”
“我发誓要为母亲报仇。”夏桀狠狠地说。
“你已经替她报仇了。”赢成子感慨的回应道。
“那还不够!”劳勃满腹酸楚地说。“可惜没有让我亲手杀了他!”
两人又回想起当年并肩作战,与“暴君”孔甲的勤王之师决战于汾水之滨的场景。汾水之滨尽是死尸,炽烈的战火於四处蔓延。孔甲御驾亲征,与其子全身黑甲率领的王室铁骑将一个个北地将士踩在脚下。夏桀挥舞着“雷纹金锤”,而赢成子则手持“舞天”迎敌于阵前。两军鏖战不休,汾水在战马铁蹄下激起翻飞水花,宛如一朵朵带血的莲花,四散而落。
赢成子静静的看着这个今日的帝王,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孩童。
“帝,我们该回去了。”赢成子沉默了一阵,说道。
夏桀慢慢站起身来,转身似要离去,但他的眼光仍眷恋在母亲赢瑶脸上久久不忍离去,彷佛这样可以就能够将她唤回人世。
最后他终于转过身形,随赢成子向外走去,但是步履蹒跚而沉重,肥胖的身材也使得他走的有些不稳当。
“想不想说点儿别的?”赢成子转念一问,但是夏桀并没有答话。
赢成子无奈继续追问下去:“能和我说说顾淳的事情吗?”
只见夏桀摇了摇头说:“书生短命,难道这是真的吗?”
赢成子显然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
夏桀又说道:“他太能隐忍,什么事情都劝我不要冲动。如今冲动的人没死,他反倒送了性命,你说这不是很可笑吗?”
“朝政难为啊!”赢成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先帝夏皋继位以后,重赏昆吾氏一族,反将葛天氏一族等立下汗马功劳的氏族冷落一边,并将昆候的女儿伊妺喜赐婚于夏桀为妃,一时间昆吾氏一族子弟多在朝中任职,耳目众多。自夏桀登基以后更是肆无忌惮把持朝政。昆吾氏一族的君候伊昆则执掌大司马一职,手握兵权,权倾天下。
“他是被毒杀的。”夏桀顿了顿说。
“啊!”赢成子显然吃了一惊。顾淳随与二人同为师兄弟,但是学业不通。赢成子二人尚武,顾淳乃学文,原本以为顾淳是积劳成疾而死,没想到却是遭人毒手。
“凶手查到了吗?”赢成子显然想知道内情。
“已经死了,一个侍从。”夏桀意味深长的说:“但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嗯。”赢成子若有所思,“姜原你可还曾见过?”
“见过,我已经派人把她们母子二人送回阆中城了。”夏桀说道。“姜琳肯定也很为妹妹担心。”
“我们也都一样。”赢成子顺着说道。
夏桀的嘴角有些苦涩地说:“坦白讲,一点儿也不好受。我想顾淳的死可能把她都逼疯了吧。一个女人怎么能够把一个孩子拉扯大,这也太为为难她了。”
“原本王妃打算让她的父亲昆候收养这个孩子。”夏桀又说道。“但是姜原怎么肯呢?”
“这是谁的提议?”赢成子疑惑的问。
“自然是我那美艳的王妃和他的父亲。还能有谁?”夏桀平静的说。
“既然姜原不同意,那不如我来收养这个孩子。”赢成子说道。
“哈哈,你倒是也慷慨。那等你见了她再说吧。”夏桀突然改变了气氛,恢复了往日那个不拘小节的帝王。他伸出巨大的手臂搂住赢成子的肩膀说:“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不如我们上去到你书房一叙。我正有重要的事情想找你商议。”
两人又顺着那陡峭而狭窄的石阶朝着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