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狄长城外,几个虎贲甲士的身影伫立在一片密林外。
“禀大人,前面有情况。”木柄是个虎贲甲士的斥候,他急匆匆的从远处的密林探索回来,支支吾吾的向领队的氏族贵族汇报着情况,“前面林中发现一堆死去的蛮人。不过。天色太晚了,我看咱们还是明日再去探看吧?”
天色确实已经渐渐现出暮色,周围的树林也逐渐有些阴森之气,乙候也不禁催促道:“大人,木柄说的没错。依我看,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返回长城脚下的营地吧。明天一早多带些人手来,再去探个究竟。”
“不就是一堆死人吗?难道吓着你们了不成?”豕韦氏一族的彭虎带著轻蔑的笑意问道。
乙候并未中其激将之计。他已年过半百,也算得上是个老人了。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像彭虎这样的贵族子弟更是不知道见过多少。
乙候回应道:“人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这北狄的边境冻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大晚上的,咱们没必要和死人打交道。”
“你怎么能确定他们是真死了?”彭虎轻声问:“如果真死了,为什么不去探探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木柄说死了,就是死了。”乙候说:“我相信他说的话。没什么好探看的。”
“是我亲眼所见,大人。”木柄很肯定的说道。他早就料到这个贵族少爷一定会刨根问底的问个不停,豕韦氏一族的人大致都是这种嘴上不饶人的个性。
“那你查看过他们的伤势了吗?”彭虎转头向木柄问道:“你知道他们是如何死的吗?就算是一群猪羊死了,也总会有死的原因吧。更何况还是几个蛮族。”他的明亮的嗓子在暮色笼罩的密林中回荡着,似乎想通过自己高亢的声音来证明自己的明智。
“天色已经不早,况且这里距离长城还远。”乙候指出,“即便是我们现在动身,恐怕回到长城脚下的军营也要半夜了。”
豕韦氏一族的彭虎意兴阑珊地扫视着天际,问道:“我们虎贲甲士可还有什么惧怕的?乙候,你该不是怕黑吧?哈哈哈”轻蔑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之意。
木柄看见乙候微微咬着牙齿,紧呡着嘴唇,似乎在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乙候虽然年过半百,但是身体依然强健,他从十几岁便加入了虎贲甲士,这种资历可不是能够随便给人寻开心的。
乙候心目中不只是怒火,更有他不可冒犯的自尊,但是在此时他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内心,说道:“恐怕夜幕降临后,到来的不仅仅是黑暗。”
木柄隐约可以察觉到乙候在暗示着些什么。某种潜藏着的不安涌上心头。一种近似于畏惧的紧张情绪,让他的腿不由自主的有些僵硬。
木柄知道乙候所说的是什么。他戍守长城也已经六、七个年头了。当初首次越过长城外出巡逻时,寒冬中伴随着那些远古的传说和传言流语突然都涌上心头,吓得他四肢发软。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有些可笑,但是亦心有余悸。眼前的这片无垠荒野,猛兽丛生,尤其是当夜晚来临之时,任何人都不可能无所畏惧。
今晚也不例外。
环顾四周的暗林,木柄心中有种莫可名状的恐惧让他汗毛倒立。他们此行外出的目的是追寻那些蛮夷族裔的足迹。这些野蛮人经常对夏朝边境的村落烧杀抢掠。
然而最近的局势有些诡异。这些野蛮人不再像过去那样,一番劫掠之后便退回冰雪长城之外的荒山野岭当中,而是像在逃命一般的不顾死活的企图逾越长城天堑。
阴森的寒风吹得树影幢幢,宛如狰狞的怪物,木柄一整天都觉得自己被一双冰冷且毫无善意的眼睛监视着。乙候也有所察觉。此刻的他们只想掉转马头,尽快返回长城脚下的营地。
(二)
彭虎出身于夏朝十大家族之一的豕韦氏一族。在他那儿孙满堂的贵族氏家的男嗣里排行老么,年方十七岁,乌黑色的眸子在眼眶里滴溜溜直转,长相俊美,举止优雅。骑着父亲曾送给他的那匹健壮的战马上,比乙候和木柄高出许多。他穿着精致的黑灰色牛皮靴,套着虎贲甲士特有的精炼甲胄,即便在夜幕下也闪闪发光,里面似乎还套着羊毛****用作保暖,在甲胄之外还披着一件精美的鹿皮披风上面绣着九尾灵狐,那是豕韦氏一族的图腾。
他身上最耀眼的行头,自然便是那件精美的鹿皮披风。彭虎作为自己氏族的荣耀,宣誓加入虎贲甲士仅仅数月。他绝非毫无准备的空手而来,最起码他的行头还不错,口才也是数一数二,但是至于临阵杀敌的功夫怎样,就不好说了。
“这些氏族子弟也就会在嘴上逞逞能,瞧那一身华丽的行头就知道。若是真的上了战场,恐怕还没等拔剑就被那些蛮族把头撸下来当战利品了,就好像他们对待那些性格温顺的小动物一样。”乙候曾在军营里喝酒时对伙伴们说:“这些贵族也就有本事杀杀小猫小狗,把它们的皮拿来当作自己的战利品。”引得众人哄笑成一团。
不过当初嘲笑的对象如今还是成为了他们的统领,木柄和乙候都有些心里不舒服。这是虎贲甲士的传统,只有出身于氏家贵族的子弟才有资格当统领。
“副统帅叫我们追查那些蛮夷族人的行踪,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乙候道:“那些不过是些死人,又不会来骚扰我们。我们应该先回营地汇报,明日再来勘察。死人又不会跑了。”
这位贵族小少爷似乎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仍然用他那特有的兴致,漫不经心的审视着逐渐低沉的暮色。
“我可实在不喜欢这种天气。要是下起雪来,我们可就不容易回去了。大人,您可见过这里暴风雪肆虐的景象?”乙候又一次的催促道。
木柄已经慢慢熟悉了这位少爷的脾性,要知道如果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的。所以他并没有像乙候那么冲动,而是沉住了气,尽量不和这个年轻气盛的统领发生什么不愉快。
在成为虎贲甲士以前,木柄原本是靠打猎维生的黎民。当年他在有穷氏一族的一个贵族领地里偷猎,正忙著剥皮、割肉,满手鲜血的时候,被有穷氏一族的护林军士逮个正着。他若是不选择加入虎贲甲士,恐怕早就成为了刀下亡魂了。木柄有一项特殊的本领—潜行。常年精于狩猎的他在森林里可以无声无息的行进,而不被猎物发现,而虎贲甲士的弟兄们很快就发现了他的长处,就推荐他当了队伍中的斥候。
“木柄,你把看到的情形再说一遍。”彭虎依旧在执着着。
“他们的营地约在两里地之外,那里有一条溪。”木柄答道:“就在溪边的空旷处,大约有五、六具尸体,男女都有。他们背靠著大石头,先前似乎是点着营火,但火已经熄灭,火堆的余烬还很明显。我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他们一动不动,活人绝不会如此安静。”
“是五个人?还是六个人?”
“嗯,六个。”木柄有些犹豫。
“地上没有一丝的血迹?”
“这。。,似乎是没有,如果有的话。。不过我应该是分辨得出来的。”木柄有些后悔自己回来的太过匆忙,有些细节居然疏忽了,因此回答时有些结巴。
“他们带着武器吗?”彭虎又追问道。
“有几把兽骨刀,两三把弓,还有一柄斧头。砾石质的双刃斧,看起来挺重的,就扔在雪地上。”
“你连一共有几个人都说的犹犹豫豫的,连地上是否有血迹也没有看清楚,到底带了多少武器,也只是个大概数字。你还能断定自己的判断吗?”彭虎连珠炮似的疑问句把木柄问的哑口无言。显然他有些得意,这还真符合豕韦氏一族的风范。
豕韦氏一族,性格骄躁而自负,其族人都话很多,而且语速飞快,因此也常常出一些能言善辩的人才,在夏朝统治时期,出了为数不少的三司重臣或朝中大臣。
“你能断定他们不是在睡觉?”彭虎又追问了起来。
“他们肯定是死人”木柄耸耸肩,声音也有些急促,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斥候,“树林里还有一个尸体,仰面朝天躺着,应该是早就被冻成了冰尸,连眼睛上都覆盖着一层白霜。我小心翼翼的靠近他后,他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说到这他不禁一阵颤抖。
“你哆嗦什么?”彭虎问。
木柄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胆小,喃喃道,“大人,是这天气冷啊。”
彭虎转头面对那个头发都有些斑白的老兵,问道:“乙候,你觉得这些人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这些人?”他一边随口询问着,一边抚摸着他那鹿皮披风上的绒毛。
“没准就是这该死的天气,”乙候斩钉截铁地说:“上次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亲眼见过被活活冻死的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传说这里的积雪曾经有数尺高,寒风刺骨。它会无声无息地包围你。起先你会有些发抖,牙齿打颤,然后两腿一伸,就会****到梦里。在梦里你会喝着温过的美酒,守着温暖的营火。只消一会儿,它就会钻进你体内,填满你的身体,让你无力抵抗。最后你会安详的死去,完全不会觉得痛苦,就像躺在你母亲怀里一样。”
“我看你像是在讽刺我了。”彭虎显然有些听出其中的怨气,他的战马有些局促不安。
“大人,这是真的。我亲身体验过这严寒的威力。你先会觉得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然后一切感觉都会渐渐的消逝。”木柄眼看两人的对话就要陷入僵局,在一旁以自己的经历应证着乙候的话,想替乙候解解围,说着往后拉开他头上的兽皮帽,好让这位小少爷清楚的看见他耳朵冻掉之后剩下的肉瘤。“一只耳朵,一根脚趾,手上还有冻疮留下的疤痕。我这样算是轻伤了。我有个兄弟当年就是在站岗的时候被活活冻死的,等我们发现时,他脸上却还挂着笑意。”
彭虎冲着木柄道:“你那是活该,你怎么不多穿两件衣服。”说着拽了拽自己里面的羊绒****。
木柄也对这位年轻的统领有些恼怒了,气得耳根发红,“等冬天真正来临的时候,再看看你能穿得多暖。”他拉起兽皮帽子,两手抱在胸前,缩着身子靠在马上,阴沉地不再吭声。
彭虎此时也觉得有些尴尬,也便缓和了一下,说道:“现在才刚刚过夏历立秋之日,真正的冬季显然还早着呢。虽然现在偶尔会下点儿雪,但也绝对没到冻死人的地步。更何况这些野蛮人还穿著保暖的毛皮御寒衣物,还有生着火。不如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如果真如木柄所说,我们立刻就返回军营汇报情况。”说完扭头看看两个部下,一脸的无辜相。
眼看事已至此,乙候和木柄别无选择,也只有照办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