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依然是木柄打前锋，在树丛里小小心翼翼地探路。昨夜下的小雪将许多石块、树枝和坑洼都掩埋在了雪地之下，一不小心就会失足绊倒或是陷落。彭虎跟在后头，他那头高壮的骏马不耐烦地吐着雾气。
暮色降落，白天明亮的天空一下子就转为了深蓝色，黑幕之上星星点缀其中，月亮也从东方升起。木柄暗自有些感谢月亮的光芒，让自己还可以看的清路，更感谢天上的星斗，不然连方向都无法辨别。
“我们需要再走快点。”彭虎说。这时天已经黑了，显然他也并没有白天那么大的勇气。
“那你自己跑到前面去探路。”乙候不耐烦的说道，对黑夜的恐惧使得他更加不拘泥于礼数。
彭虎没有回应，因为他也知道如果此刻翻脸，他恐怕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木柄在一棵长满树瘤的老树旁停住了，把马拴在了树上。
“怎么停了下来？”彭虎问道。
“大人，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的山丘上。后面的路用走的比较好，”木柄回答道。
彭虎也跳下马来，面无血色，凝重的神情，显然有些紧张。一阵飒飒的寒风跃过林间，发出一种怪异的响声，彷佛有了生命。他把自己的鹿皮披风抖了抖。
“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乙候警觉地说。
彭虎假装无所畏惧的对他一笑，说道：“有么？”
“你没感觉吗？”乙候低声道，“仔细听。”
木柄突然也感觉到了什么。在虎贲甲士军团服役这六、七年来，他从未如此恐惧过。
“风声？树叶被风吹的？乙候，这点儿声音就把你吓破胆啦？”彭虎壮着胆子问道，但是见乙候没接腔。便不再去理会，他也把战马牢牢地绑在一颗树的树干上，然後从剑鞘中抽出自己的陨铁长剑。这是把昆吾国打造的好剑，剑柄镶的宝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明晃晃的剑身上反射出璀璨的金属光泽。看起来应该是把新打造的宝剑，也许还没有沾过血。
“大人，这里的树林枝干繁盛，”乙候警告说：“可能会缠住您那把剑，我看您还是用短刀吧。”
“该用什么，我自然知道。”彭虎年轻气盛的说道：“乙候，你守在这里，看好马匹。”
乙候不予理睬道：“我还是生个火吧。”
“老头子，笨也要有个限度。要是这林子里有敌人，我们难道要生火引他们过来吗？”彭虎说道。
“敌人倒是不怕火，但是豺、狼、虎、豹这些野兽可要比敌人还可怕。”乙候说道。
彭虎呵斥了几句后，不再去理会他，自己一个人举着长剑向深处走去。
虽然夜色很黑，但木柄还是看到乙候那双瞪圆了的双眼。他一度曾害怕这老头会冲动地拔出剑来和这位少爷大干一场。老爷子的剑虽然有些丑陋，剑柄早被汗渍侵蚀的没有了颜色，剑刃也布满了缺口，但倘若真的打起来，木柄可知道那位小少爷无疑是必定讨不到什么便宜的。
木柄见彭虎走在了前面，马上跟上去引路，乙候也妥协了，一起跟了过去。
木柄带着两人向山丘走去，为了谨慎起见。木柄依然像是在探路的斥候一样，寻找着有利的藏身之处，一边隐蔽着，一边向前探去。薄薄的积雪底下，地面有些结冰，十分容易滑倒，还暗藏着不知名的树枝和石块，冷不丁的绊你一跤。乙候也很注意的隐蔽着自己的身形。只有彭虎在那里不时地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林子里的树叉不时地会勾挂住他那精美的鹿皮披风，他不停的拉扯着，用手中的长剑砍劈着树枝，弄的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还断不了咒骂几句。
木柄知道从哪里可以得到最好的视野，又不被发现，正好可以看到那片空旷的场地。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甚至连呼吸都要停止了。月光洒落在空地之上，营火的余烬依然清晰，白雪覆盖的岩石，细细流淌的小溪，全部都和数小时之前他所见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彭虎此刻也走到了跟前。他手里握着长剑，身上那件貂皮披风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明亮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勾勒出他那优雅而高贵的身姿。
木柄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彭虎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大声咒骂着，“你不是看到一堆死人吗？你不是说自己不会看错吗？现在他们在哪？难道死人也能自己站起来走掉？你个蠢货。。”说着自己独自一人走向溪边的空地上。
木柄此时牙齿都有些打颤了，焦急地低声对乙候说道：“出了怪事了，真见鬼了，我明明看到这里有六个死人的啊！”
彭虎站在溪边空地上，转身看了看这空无一人的空旷之地，笑道：“木柄，看来你说的那些死人自己跑了。”
木柄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想张嘴辩解些什么，但是他知道这都是徒劳无益的。任他如何辩解，一旦回到军营肯定都会面临着谎报军情的处罚，轻者被革职关禁闭，重者有可能性命不保。
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他也不是第一天外出巡逻了，更不是虎贲甲士的新人，这六、七年来他参加的巡逻不下百次，从来没有发生过像现在这种事情。
他突然把视线凝聚在空地上被遗落的武器上。骨刀、弓，斧头，一样都没有被带走。按理说如果那些人没有死，应该会把武器带走啊？即便是有人来把尸体掩埋或者带走了，也应该会把武器也收罗起来带走啊，毕竟武器除了可以使用外，尤其是那些青铜武器还是有些价值的，但是它们竟然会留在原地动也没动；更或是林中的野兽把尸体吃掉了，也应该留下斑斑血迹才对啊，但是地上依旧洁白无瑕，没有一丝的红色染指。
“木柄，你给我站出来。”彭虎显然开始发威了，下命令道：“这里根本没人，你竟敢欺骗本统领。你知罪吗？”
彭虎显然很不满意今天的收获，原本以为初次巡逻就可以立下大功的，没想到却要毫无颜面的锻羽而归。并不仅仅是因为觉得木柄欺骗了他，更多的是不甘心。他环顾四周，又命令木柄爬上树去，期待着还有什么新的发现。
木柄心中忐忑的找到一颗双手刚好可以抱住的树，他抽出匕首放到嘴里，用牙齿死死地咬住，开始往上爬，很快便消失在树丛里。他双手沾满了树叶和树皮，但是疑惑和恐惧依然布满了他的内心。胃里就像是有一顿难以消化的饭菜，让他总有一种莫名而来的恶心感觉，唯有嘴里冰冷的兵器让他的内心稍微感到一丝丝平静。
下面突然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威胁般的叫声：“是谁在那里？再不出来我可是对你不客气了？”显然这是彭虎的叫声。
木柄在他的恫吓声中听出了不安。他停了下来，凝神谛听，仔细观察着下面的动静，默默地向仙灵神祗祈祷着。
仙灵神祗马上给出了最现实的答案，寒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冰冷的小溪潺潺流淌，脚下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一声惊叫。
（四）
一个鬼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木柄全神贯注的盯着下面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也仅仅是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了一个蓝白色的影子，穿过树林矗立在空地当中，随即又消失不见，完全看不清楚是什么，取而代之的是先前所见到的那六个如死人复生般的野蛮人。
木柄心里嘀咕着，难道是这些野蛮人故意制造的陷阱来引诱我们上当，虽然他们也学会了使用工具和武器，但是显然他们还没有如此高的作战素养，更何况这种低级的陷阱能够成功的几率也太低了，如果不是这个固执的贵族少年，我们现在应该早就围坐在军营的餐桌前饮酒作乐了。
其实这六个野蛮人也并没有让木柄太在意，他更关注的是那道一闪而过的蓝白色的影子。他凝神寻找着那道神秘的影子。或许是他今天精神有些恍惚看错了？又或许那不过是只奇怪的鸟，被雪地上的月光反射给他造成的错觉，又或是.
他刚才到底看到了什麽？他自己确确实实想确认一下，否则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今天是不是有些神经错乱了。
没错，他真没有看错，那并不是什么幻觉，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身影。那道蓝白色的身影竟然又重新穿过了树林，停在了乙候的身后。木柄张口想要出声警告一下乙候，但是声音却冻结在了他的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只是长大嘴静静的看着。
乙候不愧是身经百战，马上发现了身后的动静。他拔出了他那把伤痕累累的青铜短剑，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是在这个诡异的身影面前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徒劳。
蓝白色的身影伸出了一只手臂，一下子掐住了乙候的脖子，将他从地面上临空抓起。那条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泛着深蓝色的印痕。乙候的四肢搔抓着，还想做最后的抵抗。突然一道蓝白交织的光线从诡异的身影头部放出，笼罩在乙候的头上。乙候似乎很痛苦，眼睛里的血丝都快溢出了眼眶，四肢绷得紧紧的，像是有四条绳索拴在他的四肢上，要将他分尸一样；又过了一阵，他的四肢自然的垂了下来，脸上也不再有一丝狰狞的表情，取而代之的仿佛还有着一缕微妙的笑意。全身泛着死人般的青黑，额头上分明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卍”字。
（五）
此时此刻，在另一头的空地上。
刚才的一生惊叫正是彭虎所发出的。他已经被六个青黑色的野蛮人包围。这些野蛮人拾起地上的武器，朝彭虎砍去。
“木柄，你在哪儿？”彭虎一边闪避着一边朝树上喊道：“你还不赶快下来帮忙？”突然间他左臂一麻，手中的长剑险些被震飞出去。
他提高了警觉，手中持剑缓缓的转着圈和这帮野蛮人对峙着。此时他才发现这些野蛮人的额头上分明都刻着一个“卍”字，浑身没有一丝血色，紫的发黑，就像是已经死去了多时一样。
他一定也和木柄一样感觉到了威胁，拼命的呼喊着，然而四周却仿佛空无一人。
树枝在风中微微骚动着，木柄颤抖着抱紧树干，脸颊贴在树皮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感觉到黏稠的树汁都粘到了他的脸上。
这里真的非常冷。此刻的彭虎才体会到之前乙候所说的那种寒意。他已经意识到，这里不会再有人帮他了。他举了手中的陨铁长剑，虽然他还没有真正在战场上拼杀过，但是从小便受到父亲的教导，在剑术上还是有一些造诣的。这些行动迟缓的野蛮人，并不能伤到他分毫。再加上身上穿着的这身虎贲甲士特有的甲胄，内心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
六个野蛮人的围攻，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应付得来的。渐渐的他有些体力不支了，并且他发现这些野蛮人似乎完全没有痛觉，更不畏惧死亡。雪地上散落着在激战中被他砍掉的野蛮人肢体和浓黑色的血迹，也算是有些死亡的样子了。他终于明白，木柄并没有说谎，这些人果真是死了。死人也是会站起来自己走掉的。
这时一道阴影突然从树林的暗处冒了出来，站在了彭虎面前不远处。他的体型高大，但是面容憔悴而坚毅，像是一张皮抱着骨头，苍白的肤色中透着蓝色的血脉。身上还披着少量的盔甲，这些盔甲似乎也可以随时移动，并且不断变换着颜色，一会儿如青铜碧绿，一会儿如白银璀璨，一会儿如乌金漆黑。他每向前走一步，地面上隐射的蓝色图案便如同在水面上行走一般，一圈圈的散开。最为让人惊疑的是他头上那道伤痕，似乎是一道伤痕，又似乎是别的是那么东西，仿佛里面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木柄只听见彭虎那大口的喘气声，再也听不到他喊自己了。
那具蓝白色身影面无表情地伫立旁观，身上的铠甲上不断变换着颜色使它们在林中格外的显眼，然而他却迟迟未出手干预眼前的这场厮杀。
“不要过来”，彭虎的声音不再那么高亢明亮，而却像小男孩一般。几个被杀的只剩下残肢断臂的野蛮人停止了攻击。唯有那个蓝白色的身影向他靠拢了过去。他将那件长长的鹿皮披风翻到背後，好空出活动空间，然後屏气凝神，双手握剑，等待着一场恶战。
（六）
风未停，寒彻骨。
蓝白色的身影停下了脚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长剑。木柄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武器。有些像剑，但却又不是那么确定，材质与常人所使用的金属完全不同。如水晶般透明的剑身，像是由一层层的薄薄的鳞片组成。从侧面看上去，几乎薄的看不到。除非剑身与月光交相辉映，散发出隐隐的蓝白色光芒，才让人感觉到它的存在，而那蓝白色的光芒与持剑的身影相互印衬，似乎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木柄明白这把武器会比任何刀、剑都还要锋利。
彭虎勇敢地迎了上去。因为他知道，与其是死，那还不如死的有尊严一些。他是豕韦氏一族的血脉，即便是死也不能辱没了氏族的荣耀。他举剑过头，想要使出本族剑术最为狠毒的一招“三脉贯通”，想要与面前这个诡异的怪物同归于尽。
虽然这个少年的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体力有些透支了，微微有些颤抖，但是木柄却觉得在那一刻，眼前已经不再是一个软弱怯懦，固执己见的少年贵族，而是一个真正的虎贲勇士。
那具蓝白色的身影停住了脚步，矗立在那里。木柄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种人类永远无法比拟的眼睛。他湛蓝而深邃，冰冷而鬼魅。
蓝白色的身影并没有把视线停留在那把高高举起的宝剑上，仿佛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反而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在那一刹那，木柄觉得事情似乎还有转机，但是也仅仅是那一霎那间。
一把利刃从彭虎的脖颈贯穿了出来，鲜血淌在了那闪闪发光的铠甲上，又慢慢的滴在了洁白的血地上。而彭虎身后站着的，正是刚刚才惨死的乙候。那一剑正是乙候所刺出。
此时的乙候已经不再是那个身经百战，警觉果敢的乙候，而仅仅是一具尸体。一具和那些野蛮人一样的行尸走肉。但是谁也没有发觉他是如何静悄悄地从阴影里冒出来的。乙候的表情依然保持着他死时的微笑。他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报了他一路上饱受这个贵族子弟欺压的怨气。
彭虎已经再也感觉不到伴随刺骨冷风的寒意，也听不到这风吹树林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