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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眉间心上玉簟寒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梳洗完毕,吃了些早饭,火车就缓缓进了定州北地的站台。

  婉初挑起车帘子往外头看,站台上站着一排荷枪的士兵。泥黄色的军服,清一色的戎装大衣,腰间武装腰带,肩章竖置,军装制服自是和别处不同。看着也都是英姿飒飒,很是矫健。

  火车停稳了,马瑞过来敲她的门,将她的行李拎着。

  婉初随着他下车,出了站台,马瑞立足望了一望,微微笑了一笑,引着她到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别克汽车那边去。

  车子里头下来一个穿戎装大衣、长筒军靴的年轻人。面貌端正,鼻梁上架着一只金丝眼镜,看着很是斯文。

  婉初听马瑞说起过大哥子嗣颇多,和她同龄的也有几个。她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便先端着姑姑的身份,等他先打招呼。

  那年轻人看到马瑞,和他点头一笑示意,目光转到她脸上,问道:“这位就是婉格格吗?”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并不是自家的人。略略一笑,垂了垂头,算是回礼。

  马瑞把婉初的行李交给司机,客气地过来向两个人介绍道:“田中先生,这就是我家婉格格。格格,这是田中先生。”

  婉初听到那人的姓氏,却是东洋人的姓。自己过来,没见到自己家人来接并不觉得奇怪,可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接自己?于是越发端着疏离的礼貌客气。

  田中规整地向她鞠了一躬:“鄙人田中安正。”汉语纯正得没有一点口音。婉初只好回了一礼。

  马瑞兀自坐到前面,田中却帮着婉初拉开车门,让了她进去。两人各自坐在后座的两端,婉初余光瞧见他双手扶膝,端正地坐着,是标准的军人姿态。

  其间田中礼貌地问了问路上的旅程,婉初也只是礼貌地回答一二,没有要深谈下去的客气。田中也不以为意,偶尔和马瑞说上几句。

  定州北地的冬天比京州更是寒冷。车窗上笼着朦胧的雾气。抬手一擦,清楚地瞧见大马路上往来的行人,也是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堆着的积雪绵延不断,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刺目的光亮。路边鳞次栉比的商铺林立,比之京州略有不同的是那商铺里头多了很多东洋字,路上也能看到很多穿和服的行人。

  车子又行了一阵,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停下,却是一座旧式建筑。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镏金乌木匾上书着“德清王府”四个大字,竟然同京州城里头的老王爷府是一模一样的。

  几人下了车,马瑞见婉初昂头遥望那匾,便道:“格格是看着匾眼熟吗?”

  婉初点点头。

  马瑞又笑道:“可不就是老王爷府里头的那块,让大爷给寻回来了。”

  早有下人们规整地立在门口迎着。

  婉初淡淡地笑了笑,随着他跨进王府。这府邸却是照搬了京州城里的老王爷府的模样,前庭狮子院、雁翅门、银安殿、左右配楼,东西两路是几进的大四合院。如果没有记错,后头应该还有后罩楼和花园。

  堆金积玉的俊宇雕墙,高堂广厦的玉宇琼楼,那是怎样的一种奢华富贵。只听马瑞说起过大哥南征北战,在定州北地有一份不薄的家业,却没细说。

  婉初听说过这位大哥少年从军,名头却是不响,于是也只当他是定州某个军政要人,却不想这份家业是如此丰厚。

  德清王是前朝最后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所谓铁帽子王,是世袭嫡长子永不降级,而其他的爵位都是一袭一降的。前帝子嗣单薄,所以说起京州城的“老王爷”,都知道是单指德清王的。

  父亲故去后,倘若前朝仍在,大哥做这个王爷倒是顺情顺理。可如今都已经是民国了,他还担着这个王爷的头号过活吗?

  原先并没有细问大哥一家如何营生,如今单看这府邸,就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那样一种富贵权赫、贯朽粟陈,奢华至此,他靠什么去撑起这片楼阁里的繁华?

  婉初像是走在梦里头,只是小时候走到了厅里,就能遇着父亲或者母亲。那时候她一跨进厅里头,就能看见父亲冲她张开双臂,她就一路小跑跳进他怀里,父亲便用胡子在她脸上摩挲逗痒。

  只是今天这一条路走到头,却见人形绰绰,厅里头或站或立着十几二十号人。

  婉初一迈步进来,就看到当中一人,身上是军制常服。那人四五十岁模样,仪表堂堂。这张脸就是记忆里的父亲。

  傅仰琛本是端着茶,远远看到一抹倩影款然而来,放了茶盏站起来。婉初在他记忆里是模糊没什么印象的,可那张脸却是和她母亲有八分的相像。

  她这边一跨进厅里,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福了福,也叫了一声:“大哥。”

  陌生的两个人,却又流着相同的血液,似乎瞬间就熟悉了。婉初又行了一个大礼,再抬头的时候,看他眼眶也有些潮气。

  傅仰琛没有先介绍厅里的人,见到她身后的田中安正,却是客客气气地先跟他打了招呼。婉初的行李是拎在田中手里的,这时候早有听差的上来接过行李,又有人递了手巾给他两人。

  傅仰琛这才将厅里的人一一给婉初介绍过,侧福晋,另外还有两个姨太太。嫡福晋几年前去了,留有一子一女。侧福晋是先朝礼部尚书的幼女,育有两子两女,姨太太也各自有一对小少爷小格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济济一堂,怎么说都是个大家庭。

  婉初想起父亲总说傅家自古人丁不旺,没想到到了大哥这里却是真正地开枝散叶了。长子傅博尧到西北巡营,并不在家。这回要嫁人的,就是嫡福晋的女儿傅简兮。

  婉初多少年没过过这样热闹的家庭生活,先向几个嫂子行了礼,又受了侄子、侄女们一个个的拜见。等人都散下去,脑子里却是乱的,人和名字都凑不到一起去,脸上就有些慌然。

  傅仰琛笑着安慰她道:“人多,怕你一时是记不住的。回头住久了,自然就记住了。”

  婉初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心想大哥居然是存了她要久住的念头。

  晚饭很是丰盛,席面上只坐了他兄妹、田中安正,孩子们都另处开席。几位夫人安箸、添酒伺候在后头,是旧式大家庭的做派。

  这场面倒叫婉初说不出的觉得熟悉。犹记得去年在沈家,也是这样的席面,家宴上突兀地多出一个荣逸泽。难道同样的事情还要再发生一回?可这一回,她不会再任人摆布了。

  婉初右手上无名指是戴着戒指的,众人都瞧见了。马瑞刚才私下里也说过,她是有个未婚夫的。

  傅仰琛从前是听过婉初和沈仲凌的婚事的,可是沈仲凌娶了梁家的小姐,婉初就是个自由身了。如今又跑出个未婚夫,多少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饭不过就是随意吃了,大家都安着各自的心思客气周旋。婉初坐了一夜的火车,睡得并不沉,这时候就有些乏色,并不掩饰。

  傅仰琛微笑着瞧了瞧,看她抿着嘴唇,更有一种执拗。田中却像什么都瞧不出来一样,同傅仰琛喝了几杯清酒。又看见婉初并不动酒,便笑道:“婉格格不尝尝我家乡的清酒吗?很是玉致甘绵。”

  婉初摇摇头:“酒是故乡的浓,喝不惯他乡的酒。”这话说得很是不客气。

  傅仰琛眉头蹙了一下,并不动声色,抿了一口酒:“世侄这瓶酒比上回在樱园喝的那瓶还要浓烈些。”

  田中便笑着接过他的话题,同他聊起喝过的几种清酒来。婉初强撑着好颜色又坐了几刻,终于告辞离了席。

  过了两日又是田中安正开了车来府里,约婉初在城里四处走走。

  婉初听完马瑞的通告,却坐着不动:“家里也是有子侄的,随便叫一个也能带我出去看看。”这样的小事情,居然劳动马瑞亲自过来说,婉初更有一份如履薄冰的小心。

  到了傅家,婉初才知道,马瑞是傅家的大管家,里里外外,几乎就是二老爷一样的身份。她更是疑心他们的安排。

  马瑞和气地笑道:“那几位少爷,毕竟年少贪玩。要是大少在家,自然是要大少带着格格四处转转。这位田中先生,是大少爷在东洋陆军军官学院的同学,也是大爷的世侄。由他陪着格格,才算不失体面。”

  婉初此时想给荣逸泽打个电话。可她房间里没拉电话线,厅里的电话是公用的,还接了几个分机,随便什么人都能听去她的话。

  她怕荣逸泽口上没遮拦,自己怎么也是家里的姑姑,好歹不能太失了身份。正是想寻个丫头带她出去,却不想让田中来邀她出去。

  看马瑞那意思,似乎田中已然在厅里候着。虽然不想应酬这人,可自己毕竟初来乍到,总不能拂大哥的面子。略一忖度,才答应了他的邀约。

  坐着车随意溜达了一圈,却请他带自己去电话局。

  田中虽然觉得讶异,可也并不多问,礼貌地笑了笑。车子开了一阵,停在了电话局门口。

  婉初抱歉地请他等自己一下,自己进了电话局。

  拨了荣逸泽的电话,却是响了很久都没人接起来。

  荣逸泽一直想给婉初打电话,拿着马瑞留的电话拨了几回,那边的人不是说格格在睡觉,就是说格格出门了。想想她初到家中,体乏劳累、应酬颇多也是情理之中。可总听不到她声音,心里也有些焦急。

  想着索性去北地见她一面,可一想,两个人不过才分开几天而已。自失地一笑,这才真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于是决定安下心,过些日子就去定州看看她。

  荣逸泽将生意上的事情打点交代给谢广卿,自己忙忙碌碌地找荣清萱问下聘的事情。

  清萱是个热心肠,带着他整个城转了一圈。虽是寒冬,荣清萱也转得满头大汗。

  两人在金货店里居然起了小小摩擦,为着镯子上雕花的图案争执起来。荣清萱觉得这个弟弟变得分外婆妈计较,好气又好笑地一点他的额头:“你这是娶的公主吗?这样斤斤计较!”

  荣逸泽却是一笑:“可不就是娶了个公主……你说的那个图案太俗气,她肯定是不爱的。大姐,你看这个是不是素净些?”然后放了一只镯子到她面前,晃了晃。

  清萱攥着手绢掩着口笑:“我不知道!你别问我了。我说好,你就说不好。单这龙凤镯子就挑了半天了,我看金灿灿的往手上一拢,都是一样的。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你自己拿主意吧。”

  荣逸泽被她这么一说,还真觉得自己太过计较。但又觉得婉初这一辈子仿佛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婚礼,他总是恨不得把最好的、她喜欢的都送到她眼前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镯子金光闪闪的,戴在手腕上确实也没有什么分别。可只觉得若不是精挑细选的,她万一不喜欢,这婚礼就不美了,她日后难免有遗憾。

  看清萱果然是有些发躁的模样,便好声好气求她:“好姐姐,你弟弟可就娶这一个媳妇,你还不好好上心给挑聘礼?万一人家看不中东西,一个不高兴就不要嫁了,我上哪里找媳妇去?”

  荣清萱剜了他一眼,叹口气。难得这个弟弟收了性子要成家,看上去这个新娘子也拿得住他,也算得是件好事情。又想到二弟弟夭折,不然早就是成家的人了。心头就笼了这块阴云。可看着荣逸泽认真的模样,忙摇摇头把那阴云打散。

  三弟弟的婚事,可不就是荣家眼前最紧要的事情?她做大姐的自然要帮衬。于是耐着性子陪他挑。

  在去荣逸泽公馆的路上,刘全从后视镜里头看着白玉致魂不守舍的样子,小心地问了一句:“白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自打上一回白玉致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刘全就发现白玉致有心事。虽然她也偶尔有些心事,但这样连着心事重重,倒是头一回。

  白玉致听他问话,好半天才摇摇头,咬着唇兀自想着心事。许久没见到荣逸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这一件事情,她是急着要跟他说的。一想到这件事情,她心头就是一阵一阵地发紧。坐在车上,紧紧抓着胸襟,生怕那里头的心跳出来。

  她找过荣逸泽几回,但凡自己知道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怎么都找不到他。电话打到荣家,说是很久不见三公子回来。打到丹阑公馆,也是没人。好不容易让刘全抓住叶迪问,他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玉致只好留话给他,若三公子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她。

  白玉致浑浑噩噩地等了好一阵子,叶迪才打了电话来,说三公子回来了。这才叫上刘全匆匆开车去丹阑街的公馆。

  白玉致觉得一刻都不能等了,她积聚了满腹的话要同他说。谁想到了丹阑街的公馆,又是扑了一个空。叶迪却在屋子里,说是三公子前脚刚出门了,他在这里等着收货。

  白玉致这时候哪里也不想去,索性在他公馆里坐着等他。

  咖啡喝了几杯,烟抽了半盒子还是没见人回来。

  大门响了门铃,叶迪过去开门。白玉致见一队人拎着、抱着、扛着各色的礼物盒子鱼贯而入。

  等那队人走了,不一会儿又有人来,也是放了礼物就走。转眼客厅已经堆了小半。

  白玉致掐灭了烟,走过去看了看,有贵重衣料、字画古玩、珍珠首饰,都是好东西。她不解地问叶迪:“三公子这是要送什么大礼?”

  叶迪是知道白玉致和荣逸泽这些年的情谊的,可又不能骗她,只好低声又轻描淡写地道:“这是三公子的聘礼。”

  “聘礼?”白玉致喃喃道,“怎么三公子要娶亲了吗?”

  叶迪倒是万分为难,旁人谁都看得出来白玉致对三公子的心,谁知道今天这样的场面正好让她碰上。听她问起,也只能点点头。

  白玉致凉凉地笑了笑,娶亲嘛,有什么稀奇,他这个年纪也该娶亲生子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小姐呢?”她是知道自己没身份问的,可还是想知道。

  她也是知道他早晚要娶亲生子的,都跟自己没关系。可是,她有点不甘心了。这一路相陪下来,她却始终是个影子,怎么都是个影子。看着亦步亦趋的紧密,不离不分的枝附影从,却永远没有重合的那一天。

  叶迪动了动唇,最后却没说出什么来。

  白玉致却想到什么似的,笑问道:“是那位姓傅的小姐吗?”

  叶迪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笑得好看又凄凉,转过头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嗯”了一声。

  原来是她,真的是她!

  女人的直觉真是没来由的准,她早不就是有些预感了吗?是爱上她了吗?他不是没心的一个人吗?那样一个孤女,就算是前朝格格,于他有什么益处呢?还是爱上了吧。

  她以为他不过是逢场作戏,对哪个女人都一样的。原来不是,原来他也是有心有情有爱的,却都是对着别人。

  白玉致苦笑了一声。她还犹豫什么呢?这个决定有那么难做吗?她爱了他这么许多年,付出得还不够吗?还要纠缠下去吗?

  他那样不碰自己,不过就是怕被她缠住吧。她以为她会和别的女人有所不同,其实都没什么不同。女人不过是喜欢自己骗自己罢了。

  白玉致失魂地又坐回软椅子上,过往一幕一幕地闪过来闪过去。她记不得周旋过多少男人,是强行忘记。

  她只记得他,只要他把自己的心充得满满的,什么样的苦涩都熬得过去。她记得每一回他送的礼物,每一回他的笑、他的愁,记得那样清楚。过去的十年,全都是他。她什么都没留下。

  荣逸泽从外头回来,看到白玉致失神地坐在那里。身上是天青色长袖丝绒旗袍,只在脖子那里挂了一串珍珠链子,胭脂擦得很薄,口红也是薄色。淡淡衣衫楚楚腰,同往常绮丽的装扮很是迥异。因而笑道:“怎么现在流行这样的妆容吗?”

  白玉致听到他说话,目光失焦在一处,看也没看他,却是凄然一笑,幽幽泠泠地说了一句:“我怀孕了。”

  叶迪听了这话,又扫了眼两人,很是自觉地无声退下去了。

  荣逸泽愣了愣,收了笑在她身边坐下:“怎么这么不小心?……孩子是?”

  “唐浩成的。”白玉致这才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荣逸泽无奈地捏捏眉心:“你来是……”

  他是想问:“你来是要我帮你找医院的吗?”可觉得这话对她说出来总是残忍,于是说了一半就沉默了。

  话虽然没说出来,白玉致却是听出来了。心更冷了又冷,抽了一支烟卷出来,自己给自己点着,吐了一口烟出来。那烟雾迷蒙里,她的脸都看得不太分明了。

  “三郎不必费心给我找医生,我没打算打掉孩子。我都二十七了,吃了这么多年的凉药,还能有个孩子,是老天爷可怜我,赐给我的。如果这孩子我不生下来,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谁的孩子都行,可不能是他的。”荣逸泽声音一贯的温和,那温和后头又是不容置疑的冷然坚定。

  “只许你结婚,不许我生孩子吗?”白玉致笑着看着荣逸泽,然后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倏而笑靥如花,“要不你娶我?做妾我也不在乎。”

  荣逸泽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胳膊,柔声道:“玉致,你知道那不可能……我一直当你是妹妹。”

  白玉致冷笑一声:“妹妹?三郎也会让四小姐去陪男人上床吗?”

  荣逸泽眉头蹙了蹙,他是知道她有怨的。

  她不是不好,只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可这话说出来更伤人。感情的事情本就没有公平和道理可言,谁不都是在心爱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得百折不挠,又在爱你的人面前颐指气使得坚忍不拔?

  他经历过,体会得到,所以更是什么都不能说。

  “是我造次了,怎么能把自己跟四小姐比呢?”白玉致说完自嘲地笑了两声。

  “玉致,你要是想嫁人,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但是唐浩成不行。”

  “因为他是你的妹夫?三郎是看不得四小姐受委屈吗?你不是当我是妹妹吗?既然都是妹妹,效仿娥皇、女英同侍一夫不也是美事一桩?”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从前说过,什么时候我不愿意跟你了,你就放我走。现在我不想跟你了,你放我走。”白玉致的心高高提起来,她等着他的挽留,只要他留她,她愿意委曲求全,他怎么就不能退让一步呢?哪怕是没有名分的外室。

  荣逸泽顿了顿,却是说:“好,我放你走。你开心就好。”

  白玉致觉得整颗心都冷透了。是数九寒冬生生从还有点温热的身体里剥出来,浸到冰水里的冷。明明冻住了,却还是能觉得疼。

  她脸上却惯性地笑了笑。开心?她的心都没了,还开什么心呢。她原就知道这样的结果,怎么还这样觉得疼。

  呆坐了半晌,抽完了那支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灭。白玉致从脖子里取下一条坠子,放在桌子上。“这是我十七岁生日的时候,你送的珠子。是我的第一个礼物,现在还给你……咱们算得上好聚好散了……”说完,站起身来,腰肢一扭,莺语嘤咛,“三公子,送我一程吧。”

  荣逸泽看了一眼那珠子,通透的翠色里染着丝丝的朱色,那是多少年日夜贴体养成的血糯。他记得她收到的时候,开心得像个小姑娘一样。那时候,她可不就是个小姑娘?

  那时候,他的一句话让还是小姑娘的白梅湘走进了他的公馆里。现在,十年人事茫茫,他也要亲自把白玉致送出去。

  荣逸泽没让刘全开车,替她开了车门,让了她进去,自己坐到驾驶位上。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她终于信了,她这一生都在马不停蹄地靠近他,明明是在身边的,明明手能握住、胳膊能抱住,却还是走不到他的心里去。他们隔得岂止是平原远山,而是碧落黄泉的距离。

  荣逸泽心头也是拧着,深吸了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白玉致突然叫他:“等一下,我的手包忘在里头了。”

  荣逸泽正要下车,白玉致拦住他:“我自己去。”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道,我过我的桥。云泥势已绝,山海纳还通。从此也许是山水不相逢,更是不道彼此长和短。

  她迈着脚步下车,缓缓地走。

  腰肢楚楚扭动是四月的杏花天,眉梢眼角是顾盼生辉的桃花面。再看一眼这里,十七岁的白梅湘,那时候也是这样地走进来,进了这里。这颗心一住就是十年,今天,她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白玉致拿起落在沙发上的手包,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每一个摆设都摸了一个遍。那都是岁月的过境,十年来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过,没有一点痕迹,那些痕迹都斑驳在她的心上。

  当她刚准备出门的时候,婉初正拨过来第二个电话。叶迪这时候也不在厅里,白玉致想也没想就接了起来。

  婉初满腹情意地听到接通的声音,却是个女声,妖娆地“喂”了一声。

  她疑心自己拨错了号码,便小心问:“请问是荣三公子府上吗?”

  白玉致只当是荣逸泽外头的风流债,笑道:“请问哪位找他?”

  “我姓傅,请问三公子……”

  白玉致心头又是一疼,傅婉初。

  如果当初在陶馆山,她的车没有回头,那么今天会是怎么样的?说来说去,竟然是自己一时的善念促成了他们的良缘。算不算得上造物弄人呢?

  不知道哪里来的闪念,她突然娇喘暧昧道:“三郎正在洗澡,您要我叫他过来听电话吗?”

  白玉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是报复他吗?可他从来就没给过她什么承诺。她觉得那是心头妒忌幻化的一条毒蛇。她为什么要这样,这又是何苦?

  她回过神来正想去解释一下。电话那头傅婉初却是落荒而逃一样,“哦”了一声,说了句“谢谢”挂了电话。

  白玉致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忐忑的后悔,又有一些小小的放纵的解气。然后就开始慌乱,失神地走出去坐回车里。

  荣逸泽看她脸都白了,和声问她:“你怎么了?”

  白玉致扭头看他,眼泪却在眼眶里打了转,她无比的委屈:“刚才傅小姐打电话过来……”

  荣逸泽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仍旧强装着好脾气问:“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在洗澡……”然后捂着脸哭起来。

  荣逸泽一手撑着额头,捶了几下:“玉致,你……”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却是忍不下心去责怪。

  他是连责怪都不屑了吗?白玉致却像受了刺激一样,哭得更厉害:“你骂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样说了……”

  荣逸泽递了手帕给她:“别哭了,没事,婉初不会乱想的。”他是在安慰白玉致,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挂了电话,婉初心里万箭穿心一样的难受。他公馆里头是没有仆人的,那这个女人是谁呢?她才离开,他就跟别人好上了?还是本来就是红颜知己里头的一个?

  她的手有些颤抖,一颗心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难受。又怕里头有误会,拼命地说服自己冷静。可还能有什么误会呢,那样暧昧的声息,那是事毕后女子半娇喘一样的气息。可仅仅凭着这一句话就给他做判断吗?

  婉初神色不稳地出了电话局,坐回车里。田中安正看她兴冲冲地进去,沉郁郁地出来,问道:“婉格格,你还好吧?”

  婉初摇摇头:“请田中先生送我回家。”

  田中却是笑了笑:“格格看我在这里等了这么半天,能不能请我吃顿饭当作慰劳呢?”

  婉初这才觉得自己拿人家当司机,却是失礼了,脸红了红:“我对定州不熟悉,田中先生挑地方吧。”

  田中并没有挑东洋馆子,反而到了一个淮扬菜馆子。婉初心道,这人原来知道自己不少事情。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在想荣逸泽的事情。席面上听他介绍北地风物,热情却并不逾越。婉初也只好撑着客气,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到一半听到楼下阵阵骚动。婉初回过神侧头望去,却见是几个东洋人围着一个商贩踢打。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却没一个人敢去劝。东洋人边踢边笑,嘴里呜啦呜啦地说着听不懂的东洋话。

  婉初看那商贩六十多岁的年纪,被打得实在可怜。本来心里就堵着一口气,看着这样的境况,居然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脸色就变了又变,站起身来便要下楼。

  田中自然看出来她的意图,虚拦了她一下:“婉格格请坐,我下去看看。”说着起身下去了。

  婉初看他下去同那几个东洋人交涉一番,那些人开始也是不屑的表情,后来都变成恭敬,一个个向他鞠躬行礼,并极不情愿地掏了钱给那被打的人。

  田中扶了那人起来,那人千恩万谢地带着钱推着车离开了。

  待他上了楼,却看到婉初面色冷冷,筷子也放下了,便抱歉地一笑:“是几个浪人在惹事。”

  “在别人的土地上也能这样横行霸道,真是当成自己的家了……”婉初丢了这么一句。

  田中稍愣了愣,仍旧礼貌地笑了笑。

  这顿饭自然吃得不久。田中送婉初回了王府,婉初却连笑都有九分敷衍的痕迹。

  田中安正在傅家向来是座上宾,从没受过这样的冷遇。想想婉初果然是八旗人家的大姑奶奶的作风气派,没来由地觉得有趣。可毕竟是吃了冷脸,还是有些尴尬,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正要离开却遇上侧福晋的三格格碧仪,碧仪笑盈盈地跳过来跟他打招呼:“安正哥哥,你上次不是说要去南园骑马的吗,怎么总不见你来?”

  田中知道这个三格格最是难缠,忙敷衍了几句就离开了。

  碧仪手里头的手绢绞了又绞,咬着唇生气。

  大格格简兮正巧路过,在边上瞧见了这一幕。眼见田中走远了,才从廊柱后头闪出来,闲闲一笑:“这个东洋人有什么好,值得妹妹你这样热情?别忘了你格格的身份。”

  碧仪是担着庶女的身份被她压惯了。长相不如她美,学问不如她高,就是她自己不开口,也早就有人把最好的送到她面前。

  虽然父亲嘴上说一视同仁,家里不分嫡庶。可谁心里头不明白呢?尊卑有序、长幼有秩,那是无形的锁。简兮就是家里最得宠的一个。别的儿子、女儿找婆家、谈恋爱,那是必须得父亲首肯的。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出身,能给傅家带来什么样的利益。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个谱、有个算计的。

  可简兮就不一样,她要嫁的偏是自己喜欢的。当初说是要嫁给卫戍队的队长冯至琨,都只当是个普通的军人。父亲也没有说个“不”字,只凭她喜欢。

  那时候她还等着看简兮的笑话,等着看她嫁到小户人家,还怎么摆她八旗大姑奶奶的架子。等到放定的时候,男方家的下定礼车从西街一直排到园外门去了,绵延望不到头。大家这才知道,这个冯队长那是定州财阀冯远栋的小儿子。

  可这样还让她闹了一场,说是本不想弄个政治婚姻,要自由恋爱,怎么还是嫁个这样的人家。当场闹着就要退婚。碧仪只是嗤笑,装腔作势的干什么?得了便宜还要卖个乖给谁看?

  结果硬是惊动了小皇宫里头的皇后娘娘亲自来劝。这才知道,原来冯至琨的二嫂,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妹子。这更是遂了父亲的心,觉得这个大姑奶奶就是随便一挑,也能挑着个身家显赫的。

  碧仪早就看出来父亲是要拉拢这个田中,最好的拉拢自然就是联姻。她是想趁父亲给自己指婚之前先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又承父亲心意的。没想到,道路却是频频受挫。

  早就有不满,今次感情受挫,便不愿意再忍她:“东洋人要是不好,哪有咱们王府的现在?姐姐别忘了当初谁把爹从毛子的枪口下头救下来的。咱们定军要是没有东洋人,也不能这样常战常胜!”

  简兮掩唇笑了笑:“好好好,那东洋人什么都好,可惜,人家就是看不上你。”然后拍了拍衣角,笑着擦着她肩膀走开了。

  碧仪却是恨得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了。

  第二日田中安正又来了,却没直接找婉初。他随身带了份礼物,正好遇上从外头听戏回来的简兮。田中就托她把礼物送给婉初,并转达自己的歉意。

  简兮对他向来没有好感,有心把礼物给扔了,想想毕竟是送给姑姑的。自打见过一面,跟这个姑姑并不熟络,便有心去探探她的态度。

  定州确实是冷得厉害,婉初还为着电话的事情有些耿耿于怀,心不在焉,抱着小暖炉正盘算着简兮出阁的日子。

  她怎么都不相信荣逸泽真是秋扇见捐、琵琶另抱的,想想两个人什么没经历过,难道只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疑心他吗?还是因为爱了,把心给出去了,所以才如履薄冰地步步小心,一点点的委屈都不能受?

  可既然是未知的,为什么总不往好的方面去想,偏要把人往最不堪的地方去揣测呢?她知道他好,可就怕他对谁都一样的好。她总是不相信,怎么就那样幸运遇上这样的人。她总是觉得,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太好了,以至于不真实了。

  她这里正在想呢,简兮就迈步进来了。先问了个小安,婉初让她坐下。简兮把礼物往她面前一推。

  婉初笑道:“这是什么?”

  简兮双目弯弯:“田中先生的礼物,说是道歉。他怎么得罪姑姑了?”

  婉初的脸却是冷了冷,又把礼物推回去:“帮我退回去,我不收。”

  简兮倒更开心一样,笑道:“我可不敢退,人家都送来了,哪有退回去的道理。那个田中先生不好吗?仪表堂堂的,不少女孩子都很钦慕呢。”

  婉初正色道:“你是来给谁当说客的吗?我跟这个东洋人并不想有牵扯。”

  简兮看她同自己原是一边的,便笑道:“我可不是当说客的。只是正好碰上,人家请我送来。想着总是长辈的礼物,不能自作主张。姑姑要是不要,就找人退回去好了。您可别疑心侄女,我也是顶不喜欢那个东洋人。”

  婉初听她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颜色也缓了缓,问她:“这个东洋人什么来头,怎么看大哥对他这样礼让?”

  简兮说:“姑姑怕是不知道,阿玛少年时在俄罗斯游学,后来又去了东洋,被人当成俄罗斯的间谍抓了,差点被枪毙。这位田中先生的父亲当时是陆军中尉参谋,将阿玛从枪口下救了。这些年,咱们定军多仰仗东洋人的支持才打下了这北地两省。你知道阿玛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复辟建国。姑姑应该也听说过吧,前帝一家在北地也是有座小皇宫的,这里是旗人的小朝廷。”

  “复辟?怕真是痴心妄想了吧。”婉初淡淡地说。

  “可不是?”然后又转向门看了看,简兮小声俏皮道,“阿玛天天做着这样的春秋大梦呢。听说当初离家,跟玛法也是因为这个闹不和?”

  婉初不置可否:“具体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只是我阿玛总以商人自居,以谋利为乐,傅家子嗣单薄,并不愿意涉足军政。”却不想这个大哥抱着的,是这样大的宏图伟愿。

  “阿玛总是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小朝廷都是靠着他撑着。外结列强,内搭权贵,咱们这些人,都不过是他宏图霸业的牺牲品、垫脚石罢了。”说完,眉目里隐着淡淡的忧愁。

  婉初却是笑了,拍拍她的手:“听说你的这位姑爷是自己找的,你怎么在这里唉声叹气起来,莫非也不是十分的满意?”

  简兮面上一红:“本来是满意的,不想还是个财阀世子,以后难免卷到利益争斗里……原是我傻,怎么会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有自由恋爱的可能,怕也是父亲早就私下里查过。”

  又压低了声音幽幽道:“你是不知道,原来二妹也是有个男朋友的。是个寒门子弟,两个人刚谈了几天恋爱,那男孩子就出了车祸。别看咱们什么都不说,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说着说着,脸色更是暗淡了。

  婉初不想她居然想得这样通透、这样深,也没想到那日见到的沉静寡言的二格格会有这样的过往。当事者该是怎么样的撕心裂肺的疼,到最后从别人那里,却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婉初脊背有些发凉,也不知道是为了这府里的孩子,还是为了自己。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自古至今真是一点没变。

  傅仰琛显然是在自己身上动了这样的念头,还是早些离开才是。若是被他逼迫了,索性说开去,她却是没什么好惧怕的。她担着“弃妇”的名声,还给人生过孩子。这样不堪的过去,怎么看都是不堪大用的。如此看来,过去种种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婉初于是拉着简兮的手说:“出身本不是咱们能选择的,只要那个人对你好,你们自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别的也不用想那样多。”

  简兮一笑,却瞥见她手上的戒指:“姑姑这是订过婚了?”

  婉初被她一问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算是订过还是没订过呢?母亲总是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如今远隔着千山万水,真是人事缥缈难以掌控。

  简兮看她郁郁的模样,以为她在担心婚事受阻,便安慰她:“姑姑放心,这个家里头别人我不敢说,我和大哥一定会支持你的。嫁谁也不能嫁给那个东洋人!大哥也是顶不喜欢那些人,他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婉初听她安慰,便回她一个感激的笑。

  晚饭过后,婉初去了傅仰琛的书房,亲自把那礼物交给他。

  傅仰琛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婉初道:“这是田中先生的礼物,请大哥帮我退回去。”

  傅仰琛端着一杯茶,低头呷了一口,慢慢地说:“如果我没记错,你都快二十二了,早过了出阁的年纪了。”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打算。”婉初道。

  “婉初,我是你大哥。都说长兄如父……”

  “人都说长兄如父,父亲要是在,也不会让我去嫁个不喜欢的人,拿我去换什么东西。更何况是个东洋人。”

  “你倒是挑了个自己喜欢的,结果呢,他可是另娶了别人……我原来听说阿玛把你许给沈家就觉得不对,沈家后来再怎么风光,毕竟是奴籍出身。就算沈叔曾经救过阿玛一命,那也是他做奴才的本分。”

  “把堂堂宗亲格格许给奴才——这样的婚事搁原先简直就是荒唐,说都说不得的。父亲贵为皇亲贵胄,却去从商。他向来自诩识人的眼光,如今沈家为了一点点的蝇头小利,就退了婚。他们这退的不是婚,那是给老傅家的一份奇耻大辱!……不知道玛法泉下有知,做何感想?”

  婉初听他这样说,知道这位大哥竟然比父亲还要迂腐些,执迷于这样的门第出身,怪不得同父亲决裂。可一个人的执念有多顽固,她从她母亲身上早就了解到了。于是也就咬着唇不说话。

  傅仰琛看她那寥然模样,觉得自己的话是有些重了,便缓声道:“田中那个人是不错的。虽然是个东洋人,可是仰慕我天朝文化,为人也谦和,家世更不用说。当然,大哥也不瞒你,如今定军离不了东洋人的支持。不然单是上回同俄罗斯一战,就足够定军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了……”

  婉初冷笑了一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傅仰琛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的苦心孤诣是没人了解的,他傅家的门楣荣耀是没人在意的。只他一个人苦苦撑着。

  “大哥要是不方便去说,那我就自己去说,保证不会为难您。还请大哥看在兄妹一场,看在阿玛的在天之灵,不要在我身上打这个主意。”婉初说得言辞恳切又决绝坚定,拿了礼物退了出去。

  傅仰琛愣了愣,长叹了一口气,那执拗的表情多像她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