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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间哀乐转相随


  晚香翻着日历牌子,咬着指甲想心事。

  纳妾的日子是定下来了,可沈仲凌对自己并不算得十分的上心。他不过就是偶然过来,床笫之间也不是非常主动,只是不拒绝她而已。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留在梁莹莹那里。她也不着急,反正她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晚香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四处走走,名分还没定下来,她的心还悬着,所以也并不急切地出去交际。

  沈福客客气气地跟她交代了府里头的大致情况,晚香觉得,真是对着外人一样客气。她都明白,只是什么都不说。反正,她又没什么大野心,安安心心做个姨太太,生几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愿望。所以床笫之间格外卖力,那些手段都是知道的。反正是取悦男人而已,有什么难的呢?只要男人肯疼你,还怕没有锦衣玉食,还怕没人尊重高看你吗?

  晚香的房子离绣文住得较近些,虽然也是打过照面的,可也就客气疏离地点头示意而已。她一眼就看出来绣文是个好相处的,于是有空没空地就晃过来聊几句。

  晚香有意无意地聊着,绣文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绣文是个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模样,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问她三句,她也就说三句。既不是敷衍,也不是淡漠。就是浑身上下透着恹恹的“没意思”。

  晚香就不明白了,她一个乡下女人,似乎出嫁前还有些风言风语的。在沈家当着大奶奶,锦衣玉食、仆妇成群地伺候着,还有什么不满意?心里头并不十分愿跟她亲近,可在沈府里头,心眼实在的,似乎也就绣文一个,所以才不得不拉拢着她亲热。

  渐渐地,晚香也就磨出个轮廓来。又偷偷给下头的人一些钱,那些一丝一缕的消息也都主动送到她耳朵里,也就知道了婉初的事情。隐晦曲折地问些喜好性格类的话,她更是牢牢记下。

  她觉得自己聪慧,明白自己多少是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下头了,可她也做得甘愿。拿捏那份轻重合理,既不太像,又似有似无的几分相像。

  这一日大早,晚香又来厅里头给梁莹莹奉茶。梁莹莹晚上睡得并不好,茶、咖啡都给戒了,这会儿正喝着牛奶。

  晚香进来就给她一个万福,低首下心、伈伈伣伣做足了低姿态。梁莹莹也懒散地不想理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礼。

  梁莹莹后来想通了,她一个堂堂的大小姐,犯不着跟个窑子出身的人拈酸吃醋。她倒要看看,沈仲凌能宠她到什么时候!

  果然,只要自己不跟他闹,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这边留宿的。虽然心里头哽着一个疙瘩,但好在沈仲凌后来也温言细语相待,没什么特别出格的行为。她冷笑一声,小妾不过就是小妾,三天新鲜的玩意儿。所以她本着宽宏的态度,也不主动提晚香的事情。

  “姐姐这是身体不爽快了吗?怎么吃起药来了?”晚香小声道。

  梁莹莹这才看到她原来说的是茶几上幼萱的丫头明月送来的药。“普通的补药罢了。”她恹恹地说。

  晚香却是笑了笑,一脸唯唯诺诺又艳羡的模样道:“这补药的味道真是好闻……姐姐不要笑我,大户人家用的东西果然是不同的。就是咱们缝香包的香料,也没这个好味道。”

  梁莹莹看她眼盯着那药材,自己由于怀孕,什么味道都不太能入自己的鼻子,觉得什么都是怪的。看她眼神,便道:“你若喜欢就分一包去。”

  晚香笑得更开了些,千恩万谢的。

  梁莹莹却不料她是真的要,心里鄙夷,面色却淡淡的。小秋也鄙薄了她一眼,可总也是未来的姨太太,不好太放肆,便很不情愿地过来拆了一包给她。

  晚香回到房间,坐在桌子前对着那药材,一个一个地分辨。她鼻子灵,这药夹杂的味道她熟悉,这是妈妈们常常给姑娘们喝的“凉药”。

  书院里头,铁了心不愿意生育的,妈妈就给喝绝孕药。大多数姑娘还有着从良嫁人生子的念想,平常避孕喝的就是这凉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丫头,这些药都是她亲自取、亲自熬的。

  她想不明白梁莹莹怎么会有这个药,正在琢磨这个的时候,沈仲凌却进来了。

  沈仲凌这阵子终于从婉初死讯的震痛里走了出来。他问了扔箱子的地方,独自驾车而去。

  京郊水坝这时候还没冰封上,天地之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时间都静止住了。

  他从坝上看下去,虽不是汛期,那水看着也是湍急,更有一种无情东去的决然。带走的不仅仅是婉初,还有他的深情挚爱。他除了茫然还是茫然,她终究是离他而去了。

  也好,也好过眼见她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不能承受那噬心挫骨的恨,他既然得不到,那么谁都别拥有!反正再怎样后悔也是没用了,是噬脐莫及了。他只能自欺欺人地当死去的那个,是曾经深爱自己的婉初。

  从此以后,再没人知道,他的婉初移情别恋、分情破爱了。死去的婉初,爱的人只有他。反正他又找到一个“她”,只爱自己的“她”。

  沈仲凌走进来:“怎么一股子药味?身子不爽快了?”

  晚香忙起来去迎他,心下略略一滞,柔声说:“是太太给的。”

  沈仲凌“哦”了一声,未几又扫了一眼那药,也没再说什么。晚香拉他坐下,给他捏肩膀捶背。

  他有好几天没过来,却不见她抱怨,依旧温柔模样,心里便有些内疚,和声问道:“这几天都在干什么呢?”

  晚香轻声道:“没做什么,跟大奶奶说说话,自己练练字。二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我也不敢去打扰她。不过……”说着手停了下来。

  沈仲凌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不过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着二奶奶,晚香羡慕得不得了。也想、也想有个孩子。”说着脸是羞红的。

  沈仲凌笑了笑,又把她揽了揽,心头却是一动。孩子?梁莹莹为什么好好地给晚香药?

  他搂着晚香,淡淡地说:“你身体好好的,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就别乱吃。”

  晚香仿佛什么都不懂一样,闪着眼睛道:“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把头埋进他颈窝,嘴角是他看不见的一缕轻笑。

  沈仲凌次日提着药让郭书年去查。果然那药是有问题的,郭书年从药铺回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督办,这药是两份方子合的,一份是补血行气的补药,不过另一个是书院姑娘们常用的‘凉药’的方子……这是干什么用的?”

  沈仲凌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十指交叉敲着自己的下巴,梁莹莹,你果然是有手段!表面做大方,背地里使这样的手段!

  傍晚回家,沈仲凌径直走回房间。梁莹莹正梳着头,沈仲凌把药包往她梳妆台上一丢。本来这几天他们难得的相安无事、相敬如宾,那蜜月的甜蜜仿佛又回来了。她笑着问:“这是什么呀?”

  沈仲凌冷笑了声:“你问我?你不知道吗?这是你给晚香的‘补药’呀。”

  梁莹莹当他是生气拿别人送的给她:“我说什么呢,就是这个?你不是要跟我生这个气吧?”她带着娇嗔的笑看着他。

  他却觉得那张端庄的脸没来由地让人讨厌:“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事情才够格跟梁小姐生气呢?”

  自结婚以来,沈仲凌这番阴阳怪气同她说话,记忆里还是头一回。她胸中又是怒火燃起,却强自压着,冷冷道:“是,我错了,不该拿人家的药做人情送给你心尖上的人。”

  沈仲凌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推托!谁好好弄些凉药送人?你是怕晚香生的孩子跟你抢吗?你想得太远了,二奶奶!你这个位子可是明媒正娶,谁抢得走你孩子嫡子的位子?!她一个乡下姑娘,什么都没有,你连个孩子都不肯给她?梁莹莹,我知道你有手段,不过我劝你不要在晚香身上打主意!”

  凉药?梁莹莹没想到那些补药竟然是凉药,可是现在重点并不在那里。她被他的话刺得心都在滴血:“我的孩子?姓沈的,这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吗?他是跟着你姓沈的!”

  梁莹莹被那心头火烧得身体发颤,她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啊!她掏心掏肺地爱他,他就这样疑心她?她的手段为了谁?都是为了他啊。怎么到头来,却引火烧身了呢?!

  还是如同父亲说的,当女人不能一味要强,该温柔的时候就要温柔。可是她凭什么!她只觉得心疼得如同穿了一个洞,流出去的都是她的温情,越来越冷却的,是她的心。

  梁莹莹冷笑了一声,眼中尽是轻鄙神色:“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傅婉初还是比我有眼光,早早就看清楚了你。要不然她怎么宁可跟了荣三那样的浪荡子,也不跟你!”

  沈仲凌霍地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这两个名字。”

  梁莹莹看他那反应,自己也像斗起了气的公鸡,仿佛寻到了什么制胜的法宝:“为什么不能提?二爷这是心虚了吗?也是,从前深情款款的模样,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娶了我这个不得不娶的倒也罢了,转过头,马不停蹄地就开始新人换旧人了。二爷不如今天把话都说畅快了,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可心的人,不如全部接进家里头来,省得我隔三岔五地喝一杯妹妹茶!”

  她越说越开心,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着他的反应。

  谁知道他却是离了她远些,万分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衣领,没有笑意地笑道:“我还不是体谅你?怕你一回喝得太饱,撑坏了肚子。总要慢慢喝,才能品出茶的滋味来。万一一杯品不出味道来,多喝几杯也是好的。”

  梁莹莹咬着下唇,唇上是惨白惨白的牙印,心里反反复复的都是那句话:“尔能负心于彼,于我必无情。”她怎么还是有奢望,还没看透呢?

  沈仲凌轻笑着转身,刚走到门边,梁莹莹轻嘲道:“傅婉初真是傻,我真替她不值。要让她瞧见自己用身子换来的人是这么个模样,你说她会不会后悔得直哭呢?”

  沈仲凌的身子僵硬在那里,良久转过来。这回,她终于看到她想看到的表情——震怒前的隐忍、屈辱后的疑惑。

  梁莹莹忽然掩着唇笑起来,也不说话,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轻快地一下又一下梳起头发来。

  “你什么意思?”他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她却故意没听到一样:“反正你有新欢了,旧爱的事情,你何必这样假惺惺地装作在意?”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我问你什么意思!”

  梁莹莹把手从他手里拽出来,恨恨地想:你终于疼了,是吧?你这样每天让我疼,我不让你疼疼,你怎么知道我的苦!

  她凝眸一笑,仿佛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去年你当你在通州是怎么出来的?你大哥怎么逼傅婉初退婚的,你不知道吧?他用你的命逼她退婚,那个傻姑娘呀,自己跑到汉浦去,拿自己的身子换兵去救你。”

  “你知道她怀孕了吧,那孩子根本不是荣三的,是代齐的。是为了救你呀,凌少。你怎么对人家的?啧啧啧啧,可怜的姑娘……不过总算是她长了眼,跟了荣三也强过跟你这个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梁莹莹觉得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看着沈仲凌失魂的面孔、痛苦的神色,她心里也痛快了。那痛快,果然是一边痛一边快乐。她笑着笑着眼泪也跟着出来了:梁莹莹,你这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今日是明天的昨日,人生于她而言是往者不可谏,来者也无法追。她选了这样的今日和明日,就是再苦也要挺起胸一日一日地走下去。

  沈仲凌一步一步地退出来,边退边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是骗自己的,是的,她是骗自己的!她为了让自己难受,故意说这样的话。是的,一定就是这样的!

  婉初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她那样爱自己,她是什么都能抛去的呀。前前后后,人事种种,越来越清晰,荣逸泽是否认过的,他那样一个人,自己做下的事情从来不惮于承认,他是否认了。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可是婉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现在他去找谁?她死了啊,自己亲手杀了她,扔在寒冷的江水里头了。她会多怨他?她从小就怕冷,在水里头泡着该有多冷?

  他脑子里是纷乱的往事,忽喜忽悲,喜不知从何而来,悲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止住。他整个人都有些失控,脑子里是巨大的疼痛,仿佛要炸开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又往小院子的路冲去。

  走到了尽头却是那道高耸的火墙,煞白煞白地刺他的眼。他恨这墙,好像是它挡在他和她之间,是它让自己再也寻不到婉初一样。

  他一拳一拳地去砸那墙,一个坑、两个坑……一道裂纹、两道裂纹。那裂纹的中间里开始有粉红,接着是猩红,越来越耀眼。他压抑着内心的呐喊,想要哭,眼泪却流不出来。只能一拳又一拳地,让手上的疼去遮盖心上的疼。让肉体的血肉模糊,去代替心上的血肉模糊。

  早有下人见了跑去给各个院子里头的主子报信。绣文推着沈伯允,小秋搀着梁莹莹,晚香也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众人都被他那发疯的模样吓傻了。

  晚香吓得直掉眼泪,她不过就是想讨得他几分怜爱而已,想让他跟梁莹莹吵上一架,然后在自己这里多住几天,赶紧怀上个孩子。如此而已,没有更多的想法,怎么就成了这个场面?

  梁莹莹立在远处冷冷看着,除了心冷还是心冷。只有她,他心里果然还是只有她。只有她能让他笑,让他疼成这么一个样子。

  她早就输了,她以为人生那么长,他总有爱上自己的那天。可原来是没有可能的。他是在后悔吗?这样后悔?

  沈福和府里头的精壮去拉他,唤来好几个人才把他固定住。最后沈伯允让人绑了他,送回房去。

  梁莹莹一夜没睡,医生打了镇静剂就走了。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想起那一回在百福宫酒店里,她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那时候她多乐观、多自信。

  她有些后悔了,怎么就这么鲁莽全说了呢?可这怨不得自己。要不是他那样伤自己的心,她怎么会和盘托出?她愿意说吗?!

  那后悔里头又带出些快意:现在,他再也不会想着别人了。

  天色暗下来,又渐渐走向黎明。明天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她心事重重地趴在床边睡过去了。

  沈仲凌的手动了动。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梁莹莹的手里。所以他一动,她便醒了。她心里忐忑,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沈仲凌睁开眼睛,眼睛里还是那熟悉的帐顶。微微侧头,是眼睛红肿、眼下淡青的梁莹莹。

  梁莹莹动了动唇,他却轻声道:“你有了身子,应该好好休息。”

  梁莹莹愣了愣,他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什么都没说。

  她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你骂也好,摔东西也好,你别这样吓唬我。”

  他坐了起来,在她头上揉了揉:“乖,别哭,都过去了。都是我的错。”

  梁莹莹没来由地又惊又恐又委屈,扑在他身上,啜泣不止。她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

  他洗漱完毕,穿戴妥当,牵着梁莹莹的手去饭厅里头吃早饭。

  沈伯允和绣文、晚香都是彻夜未眠,早早就起了,这时候已经坐下了。晚香见他们走过来,立刻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二爷、二奶奶。”

  沈仲凌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她一眼。两人坐下,众人怀着心事安静地吃到一半,沈伯允缓缓道:“二弟今天还好吧?”

  沈仲凌手上缠着纱布,只能握着勺子,听他问起,便放下勺子,毕恭毕敬地回答:“昨天让大哥担忧了,以后不会了。”

  沈伯允点点头。

  这顿饭吃得只剩下筷子碰到碟子、勺子碰到汤碗的声音。明明是珍馐美馔,可却是味同嚼蜡。

  这边家宅总算是平静了,梁莹莹想起那“补药”的事情来。她突然觉得齿寒,什么样的人,会给自己的太太吃这样的药?心里是不太相信的,又把剩的那包药拿出来,找小秋去药铺里问问。这一问她更是觉得背凉,果然是凉药,是不想让幼萱有身孕的药。

  她和幼萱还有几年的同学情分,却又不知道她家里到底是有怎么样的一番暗涌,不便明说。思量着这事情既然知道了,总要点拨点拨她。于是打了电话给幼萱和那两个女朋友,约在一处打小牌。

  麻将打到八圈,唐浩成从外头回来,客气地过来跟她们打招呼,对着幼萱言语间也是一派的温柔体恤。他看见明月给几位小姐端了燕窝粥,便问她:“太太的药喝了吗?”

  明月恭敬道:“正在熬。”

  梁莹莹的心里就泛着冷气,突然觉出男人的可怕之处来。又打了几圈,明月又端了药过来。梁莹莹眉头皱了皱,偷偷伸了脚出去。

  明月捧着绛红漆木的宽托盘,没留心脚下。刚靠近桌边,正绊在梁莹莹的脚上,一个踉跄就把药打翻在麻将桌上。几人都是大呼小叫地从桌边跳起来。

  幼萱怕惊吓到梁莹莹肚子里的孩子,忙过去问她有没有怎么样。看到她衣服湿了一角,掏出帕子一边给她擦着,一边数落明月:“你这丫头越大越调皮,万一烫着梁小姐,仔细你的小命!”

  明月手忙脚乱,又带着委屈。幼萱向来是个好脾气的,这样的重话是从来没听过的。但幼萱话虽如此,语气却并不算太重。只是怕梁莹莹有什么意外,她这个丫头到时候逃不过一顿重罚,所以先自己数落她。

  梁莹莹哪里看不出来,心里更是一阵唏嘘,这样心地善良的幼萱,背后却被自己的丈夫算计。又想起沈家那一摊烂事情,想想父亲虽然有三个姨太太,可都被父亲管得老老实实,谁敢挑头玩花招、弄手段?虽然她从小就不喜欢她们,但那些姨太太却从来都是乖觉不敢造次的。

  这个晚香,一进门就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她出身青楼,虽然没接过客,可梁莹莹并不相信她不知道“凉药”的事情。原只当她年纪小,又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丫头,谁知道心计这样深?

  梁莹莹真是后悔把她弄进门,可是不弄进门,她在外头一样能翻出风雨。她当真小瞧了她。

  又想到沈仲凌,他把他的爱都给了傅婉初,把他的宠都给了晚香,她得到了什么呢?这样的钟鸣鼎食的大家庭背后是利益交错,夫妻之间难道是注定没有真情的吗?看着眼前的幼萱,心里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哀。

  梁莹莹拉住幼萱的手,微笑道:“你别紧张,不碍事的,别吓着她。”

  明月在一旁听到她那样说了,心里总算踏实了,只能道:“我再去给小姐煎药。”

  梁莹莹拦了明月,转过来对幼萱道:“你今天就别喝了吧!我最近看了篇杂志,说补药吃多了也是会坏身体的,不如五谷杂粮慢慢养着。你看,吃了这么久都没什么起色,怕是方子不好使,不如找个大夫换个方子?或者看看西医也是好的。”

  “上回我父亲的四姨太也是病了好久,喝了多少药都不见起色,眼瞅着病得还越发重些。最后让父亲拖到西人的医院里,打了两针就好了。回家找人一看药方,才知道是大夫弄错了,把人家的方子开给她了,气得四姨太带着人把人家的医馆都给砸了。”

  大家听了都跟着笑起来。但梁莹莹虽是笑着,眼睛却牢牢盯着幼萱,眼神无比恳切。幼萱是个玲珑心肠的人,听她这样一说,心头就是一悸。却也不说什么,也是跟着笑,在她手上拍了拍:“听你的,今天就不喝了。”

  韩朗陪着方岚到她二哥方奕林家去喝小侄女曼曼的满岁酒。

  方奕林的夫人是警备司令部一个副部长的女儿,两人是留洋时候认识的。在国外私自就注册结婚,这很让方岚的母亲不高兴。

  方轩林抱着独身主义不从军政,已然让方夫人伤透了心。好不容易这个二儿子走了仕途,却又是私订终身的。心里对这个媳妇就是横竖不顺眼,自然不能和平相处。

  方奕林托了个借口出来自己住,倒也省得一大堆的麻烦事情。可方夫人心里更认定这个媳妇把儿子给分走了,本来也想来看看孙女,可是连满岁宴媳妇也不在方家老宅办,却倒要去他们的小家里,更是气闷,索性借口身体不舒适,不去了。

  方岚劝了老太太大半天也没劝出个结果,只好自己过来。正要叫管家备车,管家却说家里的车被三少爷一家开走了,一辆车都没有。方岚正打算叫人力车,谁知道刚出门就遇上靠在车门衣冠楚楚眉开眼笑的韩朗。

  韩朗一见她,笑着拉开车门:“请吧,方小姐。今天我被三哥叫来给你当司机的,正好去给小侄女拜寿。”

  方岚知道这人从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就不跟他蘑菇,坐着他的车去了方奕林家。

  到了二哥家里头,进了客厅就看到桌子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礼品盒子。她笑眯眯地打开,有珍珠链子,有成套的宝石首饰,还有上好的成匹衣料,因而笑道:“瞧瞧,曼曼这才周岁呢,就有人送这么重的礼。回头要是出嫁,人家的聘礼不得搬座金山来?”

  方奕林抱着女儿出来,笑道:“你这回可错了,这礼物是要送出去的。”

  方岚捏着曼曼的小手,笑意盈盈道:“是哪家的喜事,要送这样重的礼?”

  “京州军督办沈仲凌。”

  方岚一听,笑就冷下来:“他不是才娶了妻吗,怎么一年不到,还要纳妾不成?”

  方奕林怕她那副冷脸的模样吓坏自家宝贝女儿,扭过身子:“可不就是纳妾。男人三妻四妾的倒也正常……”

  方岚听他这番言论却是恼了:“正常?!二哥你愿意女儿的丈夫三妻四妾吗?”

  方奕林却是笑道:“你这火又是为的什么名头?凌少娶的那位夫人,虽然明处称得上是贤伉俪,背地里谁都明白多少有点政治婚姻的意思。如今新夫人过门不过一年,纳了这房如夫人,那自然是真爱了。”

  “你们不都提倡自由恋爱吗,怎么到这里就不支持了?我的女儿自然不会拿去做政治婚姻,所以,我才不担心。”说着在女儿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大约是亲得重了,小姑娘哇哇地哭起来。方奕林忙抖着哄,怎么哄都哄不好。

  “真爱?!”方岚鄙夷道。为了利益抛了“真爱”,有了权势就抛了原配,这也配得上“真爱”两个字?

  韩朗从后备厢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后脚才进门,就看到方岚脸色不好。他笑嘻嘻地叫了声“二哥”,方奕林笑着跟他点了点头。

  方岚却像抓住什么把柄似的:“什么二哥?谁是你二哥?你二哥不是在英国吗?我二哥怎么就成了你二哥?”

  这一串炮打过来,把韩朗击得有点晕头转向,抛了一个“她怎么了”的眼神给方奕林,方奕林只是笑,把孩子递给保姆,走过去揉了揉方岚的头:“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岚觉得天底下果真就没什么真心的好男人了,那肚子里的委屈、胸中的不忿都搅和在一处,眼眶就红了。

  方奕林和声道:“你这又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又不是赶着你嫁人。”

  方岚对他的笑话也笑不起来,指着那堆礼物:“不许送,也不许去婚宴!”

  方奕林又笑道:“人家的喜事本就没大操办,既然咱们知道了,礼物那是少不了的。人面应酬,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方岚碰了个软钉子,更是委屈,拉过韩朗怒声道:“你不许送礼!”

  韩朗看她好好的就闹起性子来,也不管她说的什么,就忙着点头:“好,不送。”

  方岚又来了一句:“你们韩家也不许送!”

  韩朗接着道:“好,你说不送就不送!”

  方岚还是不解气,在他身上好一阵捶打,他也只是笑嘻嘻地受了。捶得重了,也就发出几声哼叫。

  方奕林却看不过眼:“你这丫头,你又不是韩家人,怎么管得了韩家的事情?”

  韩朗却只是一味地让她,笑道:“早晚都是一家人,早管晚管都一样。”

  方岚听他那样说,心里更是气闷,丢了两个人寻了个电话。

  电话打到荣逸泽公馆里,却没人接。打到拂城小公馆里,张嫂只说先生太太早回了京州城。方岚心里又是一感叹,不知道婉初会不会也知道这件事情?她知道后又会怎么想?想想爱情路上怎么人人都这么荆棘坎坷,不如跟婉初做个伴,到国外留学算了。这年头,不嫁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年,婉初身体已经彻底大好,大路也清出来了。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同老夫妻俩告别。婉初出来的时候,戴着一对钻石耳钉,便强留下做了礼物。

  小林正好也要回去,于是雇了一辆大马车,由小林亲自送他们离开。

  三个人坐着大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镇子。还没到十五,镇子里头的商铺一半是闭门不做生意的。到了镇子上,小林就同二人告别了。

  两个人一副庄稼夫妻的模样,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那模样分外可乐。饿了半日,先寻了一家饭馆子吃饭。要了两个菜,两碗饭。

  正要结账,内室门帘子一挑,一个背着孩子的少妇从里间出来,冲着柜台喊了一声:“刘栓,东庄万老汉家的货还没送来吗?”

  婉初听到这话,愣了愣,放下筷子转过头去看那说话的妇人。

  圆脸盘,绾了一个发髻在脑后,穿着湖蓝色的绸缎袄,身后背着一个孩子。那少妇也感到有目光扫过来,循着目光望过去,却是呆了呆。

  荣逸泽也顺着婉初的目光看过去,那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婉初的丫头凤竹。

  凤竹看到两个人有点难以置信,脸上犹疑不定,缓步走过来。

  婉初开口叫了一声:“凤竹。”

  凤竹才知道,这真的就是婉初了。她哇的就哭了起来:“小姐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这身打扮?”

  她这一哭,背后的孩子有了心灵感应一样也跟着哭起来。凤竹的男人也跑过来,看看自家的媳妇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

  凤竹把孩子摘了,扔到刘栓身上,把两个人让到里间。

  看着婉初这模样,凤竹又是一阵伤心落泪。

  婉初只是微微笑着,也没细说。只说在别处教书,回京州的路上不小心遇上劫道的,东西都丢了所以才这副模样。

  凤竹看她避重就轻,就知道她是受了不少苦,也没敢再深问。互相说了说别情,婉初道:“看到你男人对你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婉初这样一说,凤竹又是一阵难过。好像婉初和二少爷的事情还是昨天的事情,现在二少爷另娶了他人,婉初孤孤单单一个人流落在外头。好在她身边还有三公子护着。

  风竹又看了一眼荣逸泽,却是忍不住笑了,边笑便擦眼泪:“三公子这模样,就是走到我眼前,我也是不敢认的。”

  婉初又扭头看了他一眼,荣逸泽都快成络腮胡子了,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这副模样看着也还算顺眼。又不好意思总看他,便噙着笑扭回头。

  凤竹看在眼里,不可置信地又斜眼扫了扫二人,心里顿时了然了,原来这一对最后倒是在一处了。想想三公子论相貌家世都不输给二少爷,虽然风评差些,可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看着对自家小姐也真心。心里就一扫这一年多的忧伤,快活起来,麻利地给两人张罗住处。

  两人在凤竹这里住下,荣逸泽请她男人刘栓到京州城里头找谢广卿报个信。

  荣逸泽被绑了后,谢广卿找了几回没找到人,早急得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找了快一个月,又不方便明着张扬,私下里动用了一切关系,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知道荣逸泽也是常常要外出办事的,但是往往都留着联系的方式。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想着荣孝林一辈子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可又不敢想下去。

  看到刘栓拿了荣逸泽的手信过来,说人都好,请他派个车过去接,谢广卿的一颗心才是落了地。

  两人见了面,谢广卿已是老泪纵横,那叫一个人事难言。上一回,是他带着人把小三的尸体从山里的破房子给抱出来的,至今都忘不了那冰冷僵硬的感觉,这一回他多怕又要经历一回。

  和荣逸泽拥了又拥,心里拜遍神佛,感谢荣家是有了后人,总算对得起荣孝林的托付。

  谢广卿见着两人狼狈模样,闲话也少叙了,带着两人赶紧回京州。临行时,荣逸泽又托刘栓把谢广卿带来的一千大洋给老林夫妻送去,以表示谢意。

  到了丹阑大街的公馆,仿佛是一颗心都回到了原处,各自去梳洗休息。

  婉初早早睡下,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燃了灯,抱着腿发呆。

  看着锦衣华帐,房间里陈设的西洋家什,墙上贴着外国进口的浮雕墙纸,绛色的丝绒落地窗帘——这一切好像都是陌生得不得了的事物。仿佛那茅房泥屋、稻草土炕才是真的。

  又一想,觉得那些日子也都像做梦一样。再看看眼前,更分不清到底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真。

  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到外头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他的书房。

  他的房间陈置得雅致,是旧式文人的模样。博古架上精致古玩,檀香木缂丝绢绘瑶草琪花屏风,青花瓷的落地大花瓶,里头卷着几轴画卷,满架摆放整齐的书册。婉初若不是知道他身世,从前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书房是三公子的。想到他,婉初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她在他书架前流连许久,他看的书很杂,天文地理、文史经济、科学百科,什么都有,且书籍都是整洁崭新的,可见主人非常爱护。

  有一排的书,书脊却是磨旧了。抽了一本出来,是旧式线装本《姑妄言》,随手一翻却是一本艳情小说,卷首歪歪扭扭写了一个不成体统的“逸”字,想起他说过小三最爱看这些书。又随意抽了一本,果然都是这类的书,还带着让人脸红心跳又惟妙惟肖的插图。

  婉初忙把书都摆回去,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和刚才没动过一样。可心却跳得厉害,仿佛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想了想,这书这样陈旧,看来是主人经常翻动,却未必是小三看的,怕是这位二哥也是经常捧读吧。自己刚才不过是瞄了几眼,心就跳成这样,如果整日看这样的书,怎么受得了?

  心虚似的离书架远些,抬头看见墙上的一幅字。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券,累奏流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看了看落款,费南梓。一时间有一种恍然。

  荣逸泽送走谢广卿,路过书房看她呆呆地望着字,走过来在她背后停住,笑道:“怎么了,是赝品吗?”

  婉初回头看见他穿着白绸子睡衣,脸也刮干净了,倒换回了清逸飞扬的模样。更有一种恍惚,好像过去的那月余都是梦一场,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摇摇头:“这幅字是哪里得来的?”

  “少时做生意,别人送的。怎么?”

  婉初缓缓道:“这幅字,正是我少时研的墨……”她倏地又是一笑,指着那红印章下头一处墨点,“瞧,那时候我也是调皮,费先生走后,我偷偷在下头写了一个“婉”字。连父亲都不知道,还把它一直藏在书房里头,没想到最后到你这里了……”

  荣逸泽仔细地看了看,那墨点隐约真是个“婉”字。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谈下去,却都不得不相信天缘凑巧这回事情。

  “怎么还不睡?”

  婉初凝眸一笑:“认床……”

  荣逸泽也是一笑:“我有办法,你去房里头等我。”

  婉初回了房里,不一会儿见他拿着一瓶洋酒,另一只手里夹着两只高脚杯子过来,给她倒了一杯底的酒:“稍稍喝一点,睡得会香些。”

  婉初接过酒杯,也就是抿了一口,握着杯子突然觉得局促起来。

  墙壁上镶着一盏琉璃荷叶盖的电灯,只那一处散着柔和的光亮,其他的地方都是看不分明的微茫。窗帘被婉初拉得大开,斜过头去能看到一弯上弦月,透过垂着的那层玻璃窗纱,把边都镀出一片朦胧来。

  两人在床沿坐了坐,又说了些无边无际的话。对面华衣锦服的人,好像怎么看都觉得有些陌生。好像那相互取暖的,不真的是他们。

  婉初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次又一次地爬过来爬过去,闹得心里痒痒的,说不出的难受,下意识地就扶了扶手臂。

  一口酒下去荣逸泽就知道自己有点醉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仓皇无措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有很多很多的东西,都埋在心里。在心里那方寸之地,生了根,发了芽。那芽越长越大,撑得心都要破了。

  笑谈了几句路上的趣事,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好像都有意无意地避过不谈相拥而眠的夜晚。

  婉初是不能想,一想到那些,心里就乱。于是脸上也开始有了乱色,便垂头不语了。

  荣逸泽心里是空了,看她不言不语的模样,好像她那样的为难都是为着自己。于是不想再逼她,主动跟她道晚安。

  婉初不料那样一个荒唐爱玩笑的人,今天也这般的拘谨,于是起身送他到门边。

  他回头又说一声:“晚安,早点睡。”声音里头是掐得出水的柔情。

  婉初却像怕那水滴落似的,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胡乱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复,然后仓皇地关了门。

  荣逸泽愣愣地站在门外,他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野村乡舍里的那个婉初,好像不是眼前这个。眼前的这个,好像是去年初识的冷若冰霜的那个;是为了沈仲凌,决然千里救城的那个;是斩断愁怨冷然无心的那个。却都不是曾经抱在怀里实实在在软玉温香的那个。

  他的脚固执地钉在她的门外,他从没这样担心过。觉得她近在咫尺,他怎么就好像握不住她呢?

  婉初这边心快要跳出来了,她的脸是烧红了的。这酒真烈,她想。怎么就喝了一口,心就慌成这样了?

  她不敢想,因为一想,她就知道,自己是怀念和他在一处过夜的。刚才的床上,柔软,暖和,可她觉得缺了什么。她翻来覆去的,等看到他,她才觉察出,她缺了他。

  人都是这样情如纸薄吗?不过是一年而已,她竟然忘却从前,想着另外一个男人了吗?

  她心里纠结得不能自已。可她是想他的,她的心一想到他便软下去了。想再看他一眼,哪怕背影也好,于是情不自禁地又拉开门。

  荣逸泽没想到门又打开了。婉初也没料到他还杵在门外头。两人的目光就胶着在了一处。

  他往前走了两步,贴得很近。她却没退后。他垂下目光,她仰起头。

  那又打开的门,像是一个暗示,又像是一个鼓励。

  他的目光从她的双眸落在了她的唇上,是娇艳欲滴的,带着诱惑的模样。

  他又进了一步,头又低了低。他的呼吸全都浮在她的脸上,滚烫的、粗重的气息,带着他一贯好闻的烟草的味道。还有一丝的酒气,也是醉人的。

  婉初被那压力压迫得往后退了一步,他却又进了一步。

  两个人一进一退,终于进了门里。他反手把门关上。

  “吧嗒”一声,好像是一个信号,把婉初从沉睡里唤醒一样,她张开口刚想说什么,他的唇就落下了。

  他的舌很快地跟着进来,迅速地勾出她的舌,攻城略地。仿佛曾经被臣服过,如今再一次地征服,那些感觉自动地就投降了。这具身体是迎合且想念他的。

  一个长长的吻下来,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双唇分离,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的气息还没平息,声音是激动后的沙哑:“我能做坏事吗?”

  婉初的心被那轻轻的一句话撩拨得酥得不像话,那酥带出的软,让她的身体没有一丝的力气去说“不”。

  他的手卡在她的后颈,短发下长长一截脖子,发尾柔里带着发丝截面的坚硬,扫得他手指也是麻的。她的无声,她的喘息,就是他的催情剂,像得了一个默许一样,又吻上来。她耳边是碎裂的几个字:“想要你。”

  他把她横抱起来,放到床上。他要她,就算她说“不”,他也打定了主意,心也要,身子也要,完完全全的。

  谁知道明天是什么事情,太阳从哪边升起来?是北风、是南风?谁知道明天是有枪,还是有毒酒等着他?他只知道他想要她,再不想等。完完全全地要她。让她好好记着自己,从此刻起,走到她身体里,才能触摸到她的心一样。

  他是懂得她的。因为懂得,所以他万分的小心,生怕哪一处触了她的不愿意。于是捧着一颗朝圣般的心。

  他风流场里万花丛中过,只不过是为了给外人看的,图的是一时的发泄,是毫不在意后果,肆意的又有点报复的行为。他本性是一种沉默,更像个旧式的文人,合该配一个这样婉约的身体。

  又因为是长久心心念念、捧出一颗心地追求而来的,这身体便有了一分征服的兴奋。怜惜和征服是交缠在一处的。他从来没像今天这般急切,却又不敢急切,便压抑着自己。仿佛是一个饥饿已久的人,面对着一席盛宴。

  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窗帘没有合上。月亮周围是明净的一片墨蓝,更衬出它的明亮。月光洒得半个屋子是银亮银亮的。此时此刻真就是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他们都没睡,婉初的脸埋在他胸前,有点不敢看他。听着他剧烈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都是跟书上学的吗?”

  荣逸泽还沉静在欢愉的尾音里,听到她的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

  婉初却当他默认了,偷笑着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那些书的?”

  荣逸泽这才想起来她说的是什么,有点发窘地捧起她的脸:“什么是跟书上学的?”

  婉初本就烫着脸,此刻更加羞涩:“你书房的书……你都是跟书上学的吗?”她不过就是好奇而已。

  “不是!”荣逸泽很果断地回答,可答完又觉得不能这样说,不然让她误会自己在外头实战多少回才有这样的轻车熟路,忙又补了一句,“也不全是……”说完又觉得不太对。总之怎么都觉得不好回答。

  婉初却笑得厉害:“你天天看,受得住吗?”

  荣逸泽觉得自己分外的委屈:“你怎么知道我天天看?怎么叫受不住?”

  婉初看他目光盈盈,隐约有情动,翻了身子装睡。荣逸泽看她羞了,起来跑到书房抽了一本过来,扭开小灯,把她揽过来:“那些都是小三的书,我自己只买过这一本,你看还是新的。我就看过两回。”是孩子气一样容不得委屈的口气。

  婉初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去看他手里的那本,果然是新些。不过插图更是让人心跳,然后推他:“你这本比小三的书还不堪些。”

  荣逸泽把书丢开,坏笑着把她转过来:“你看了?”

  “没有!”

  “看了就看了。”

  “没看!”

  “那咱们一起看看,学习学习,嗯?”那一声“嗯”长长的,带着翘音。

  婉初的“不”字还没说出来,又被他缠住了。

  第二天日已高上,两人还都没起。荣逸泽是早早醒了,可也不敢动,撑着头侧身看她。

  她睡得很安详,呼吸是淡淡的,她的唇和脸颊带着欢愉后的殷艳,有些烫烫地浮在面上。这场景好像是在梦里头一样。

  他拉起她的手。因为还在梦里,她的手是无骨一样的柔软。在乡下住了一阵子,手心里有些粗糙,手背上也有几点红肿。放到唇边亲了又亲。

  想起小三从前总挂在嘴边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以前总是讥笑他,现在却真正体会到这份心情。

  那些都是别人的肺腑,你感受不到,不过是因为没碰到这么个人而已。

  他把小指头上的尾戒褪下来,套在她无名指上。意外的合适,仿佛天生为她打造的一样。

  婉初被他这个动作弄醒了,无名指上被套上戒指的动作,就完完全全落在眼里。她眨眨眼:“你在做什么?”

  荣逸泽笑了笑:“你不会真不懂吧?我这是求婚呢。”

  婉初把手滑出来,笑道:“没见过这样的。我还没答应呢,哪有先戴戒指的?”说着就要脱掉戒指。

  荣逸泽忙捂住:“别,这是小三的戒指。”

  婉初这才停下来,把手放在眼前,一枚白金素戒。转了一圈,果然看到上头一个“逸”字。

  “我那一个在小三手上。”他的眼神是沉沉的,把她的手卷握住,“这个戒指虽然不值什么钱,却是我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婉初看他眉目间惘然的神色,知道他又想起伤心事了,便不再动,安静地蜷在他怀里。耳贴着他裸露的胸膛,听到里头“咚、咚、咚”有力的心跳。

  他这里没什么固定的丫鬟婆子,只是荣家定时派人过来打扫。今天正好轮到打扫的日子,听得外头的动静,婉初便推他去看看。荣逸泽恋恋不舍地披着衣服出去,看了一眼,再进来的时候,婉初已经在浴室里头了。

  荣逸泽笑了笑,又出去吩咐过来打扫的婆子弄些饭菜回来。

  婆子们不是每次来都能遇到这个三公子的,对他常年不在公馆里也见怪不怪。

  他又给荣老太太挂了一个电话,听到电话里头老太太一声“小二”,鼻子忍不住酸了酸。

  “我昨天梦到你跑丢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小三已经找不到了,连小二都不见了……”老太太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荣逸泽稳了稳心神,笑道:“梦都是反的,您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老太太絮絮叨叨了好一阵,荣逸泽千哄万哄才把她安慰好。

  吃完饭,婉初要去找马瑞:“不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大哥那边知道不知道。”荣逸泽揽了揽她:“还是要去定州北地吗?”

  “婚礼还是要去的。”婉初道。

  荣逸泽听她言下之意,还是要回来的,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判断出自己被绑,现在虽然自己逃出来,可境况还是危险的。婉初跟自己在一处也是危险,暂时到她哥哥那里去也好,于是道:“等我这边忙完了,就去接你。”

  荣逸泽陪着婉初去了马瑞当时留下的旅店,所幸他还没有退房,可人也并不在房间。婉初留了荣逸泽的地址给柜台。

  到了晚上,马瑞果然是找来了。

  原来北地那边没接到婉初,就让他去看看怎么回事。他又去婉初的小院子找了几次,都没遇上。最后只好去了警察局,碍着身份又不好动用关系。警察只当作普通百姓,自然也不十分上心。这种鼠盗蜂起的年岁,丢几个人本就不算什么稀奇事情。于是他也只能干等着,每天去问也没问到结果。

  今天婉初来找他的时候,正好他又去了警察局,这才两两错过。

  婉初并没说被绑架的事情,只说去看望一个要好的女朋友,结果在人家家里住下时生了病,错过了车,养好身体,才回京州。

  马瑞不疑有他。看到荣逸泽,这才问道:“刚才只顾得跟格格说话,还没请教这位先生是?”

  荣逸泽伸手跟他握了握:“鄙人荣逸泽,是你们婉格格的未婚夫。”

  婉初听他那样说,脸红了红,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反驳。

  马瑞将两人的模样收在眼底,心里一惊,可面上没有一点的波动,笑着道:“原来是未来的姑爷。姑爷姓荣,不知道,跟上届华东商会会长荣孝林荣老先生是什么关系?”

  “那是家父。”

  马瑞一抱拳:“原来是三公子。”

  两人寒暄客套了几句,就跟婉初商量北去的事宜。婚礼不日就要举行,马瑞的意思是越早去越好,斟酌了问两人:“明日如何?”

  荣逸泽垂目不语,婉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瑞,还是点了点头。

  送走马瑞,门一合上,他就揽着她进怀里,头搭在她肩膀上:“我舍不得了,怎么办?”

  婉初只是笑,她也是恋恋不舍了。

  不多久前,也是同他道别,那时候他问她:“京州城里就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吗?”她的心是忐忑的,是有什么东西牵着她的心的吧。只不过那时候,心如长河,重重迷雾不辨南北。心上是蒙着厚厚的尘的,如今被春风吹去了。原来让她想念的,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从来没想过的人。

  她像回应一样,拥住他笑道:“又不是不回来。”

  “你乖乖在定州等我。等这边忙完了,我带着聘礼去你家提亲,可好?”

  婉初梨涡里盛满了笑意:“谁要嫁给你了?”

  荣逸泽捉起她的手,摆在两人面前:“婚戒都收了,还说不嫁?”

  “没见过你这样赖皮的,是你强戴上的。”婉初娇嗔一笑,就要挣脱。

  他却是揽得更紧些:“我若不用强,你又怎么会戴?戴了,可就不许脱的。你说,要不要我连嫁衣一同带过去?”

  “你又没有我的尺寸,到哪里做嫁衣去?”婉初捏了捏他的鼻子。

  他的手却上下不老实起来:“也是。太太这是让我给你量量尺寸吗?”

  婉初面上更红,被他闹得也浑身发痒,两人又闹了一夜。

  第二日,马瑞亲自过来接婉初。两人牵着手默默无言地坐在后排。转眼就到了火车站,这条路本来并不短,可今天却是转瞬即逝的路程。

  站台上到处都是往来送行的人,他俩站立在一处低头诉说离情。

  冷风吹起了她鬓边短发,火车发出低鸣。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快速地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婉初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荣逸泽又从口袋里头掏出个东西放在她手里。婉初正要细看,马瑞在边上不好意思催促,可是也不能不催,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两个人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透过车窗,看那人身长玉立,看那人独立风中,耳边是那句呢喃:“婉初,我爱你。”

  没有要求、不求回报的一句,像是宣誓一样。

  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我娶你,不管你嫁或不嫁。蛮横霸道的感情,睥睨常情的傲气。她这一生第一句这样的话,竟然是他说的。

  “如有真爱,当真心言说”原来是这样的。

  沈仲凌从前总说:“你怎么不懂我的心呢?”他是从来没说过爱她的。他以为她是懂的,可她不是不懂,而是不能确定。

  荣逸泽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说给她听,爱她,想要她,想娶他。他的想法,都一一地告诉她,不需要她去猜。原来可以这样爱一个人,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地被人爱。

  她的心跳得很快,手里头攥着他塞给她的东西。因为攥得太紧了,这才觉得硌手,摊开来却是她的那只耳坠子。

  婉初垂着目光,嘴角是向上扬着的,眼泪却掉了下来。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那单只的耳坠子,这一次,它是自己回来了。

  是一双一对的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