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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及卢家有莫愁


  “事情都办好了?”沈仲凌问。

  他的办公桌前站着两人,弓着身子恭敬地说:“都办得妥妥的,干净利落!人是从水坝上丢下去的,坠了石头,肯定是活不下来了。”

  沈仲凌点点头,把桌上的大洋推到他们面前。

  两人快活地抓起来,也不好堂而皇之地去数。

  瘦子毕竟胆小些,斟酌地说:“不过,那天咱们捉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沈仲凌冷冷地问。

  胖子瞪了瘦子一眼,此时也不好瞒着了,小心道:“守了一天,好容易等他出门,却是跟位小姐在一处的。他出门办事,身边总是跟着那个侍从的。看那人走路,我也知道是个练家子。好容易逮个机会,想着先抓着再说,又怕放了那女的她会跑去求救。”

  沈仲凌摆摆手,心想跟荣三在一处,能是什么好女人?心下却又一动,突然声音提高了:“那女的,什么样子?”

  “挺漂亮的一个美人儿,中等身高,短头发……”

  短头发、漂亮……是婉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手有些抖,问:“是这个吗?”

  两个人看他面色阴鸷,互望了一眼,最后还是点点头。

  沈仲凌的脑子轰的一声。婉初死了?被自己弄死了?他心里一时就空了,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沈仲凌在办公室里头呆坐到月上梢头,身子发麻,那麻后是密密匝匝的小小的刺痛,一阵紧似一阵。

  死了吗?就这样没有了?仿佛是一场唱到了高潮的戏,突然就连人带着戏台子都消失了。台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悲或者喜,或者心疼,或者后悔,凡此种种,织成一张网,把他紧紧网住。

  今天是坐着侍从官的车回家的,他觉得自己连回家的路都有些陌生了。这一条路,是再也遇不到婉初了吗?从前是不管在哪里、有多远,他都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可如今,回家的路,走过了千千万万遍,他的心却再也没有回家的感觉了。哪怕在婉初失踪的这段日子,他都觉得总有一天还能再见着她的。哪怕是她跟了别人,他是恨的、是怒的、是不甘的,总还有个报复的念想。

  可是现在呢?没了,整个人都没了。他想折磨折磨她,让她受受自己的煎熬,可连机会都没了。是真的死了。

  自己原不就想她死了也不能跟荣三在一处吗?怎么她真正地去了,心却是这样的疼呢?

  胸腔里像堵着什么东西,正卡在他的咽喉吐不出去、咽不下来。

  本就是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

  他的心头是被洪水淹过的一片茫然,他沉在水下,似乎是永无天日的绝望了。

  他进了沈府,沈福早在门房候着他,见他进来,忙上去对他耳语几句。沈仲凌的脸上变得阴晴不定。

  果然,进了大厅,灯都燃着,主座坐着梁莹莹,她低着头喝着茶,脸上也没什么情绪。

  晚香一见他,霍然起身,娇弱弱地低声叫了一声“二爷”。

  沈仲凌见她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只皮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眼睛盯着她,声音却是冲着梁莹莹的。

  晚香欲言又止,咬着唇不语,眼眶子倒是红了。

  梁莹莹瞧着两人这眉目传情秋波频送的模样,心头是恨怨难当,可还强扯了一张笑脸:“应该是我问问二爷什么意思才对。放着妹子一个人在书院里头,也不早点带回家?妹子也是标致人物,看着也温柔,二爷既然破了人家的身子,就该给个交代。不然让人知道堂堂京州军督办整天混迹勾栏,总不是个样子。”

  沈仲凌却是不语,实在是他的心还在因为自己亲手杀了婉初而痛着。但他那不动声色的样子,让梁莹莹更是恼怒。

  放下茶盏,她挺着肚子走到晚香身边,拉起她的手:“你看我现在有了身子不方便,有个妹妹帮我伺候二爷,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可声音里头听不到半点高兴的影子,那“伺候”两个字分外的刺耳。

  晚香垂首躬着身子跟梁莹莹道:“二奶奶,千万别这么说。晚香怎么敢痴心妄想呢……”

  “既然人都接来了,就让福叔找个地方住下吧。”说完,沈仲凌谁也没多看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觉得什么都是烦的,什么都是乱的。

  他一直憧憬的生活,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他和婉初。简简单单地过日子,一点点柴米油盐的小快乐,一点点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小幸福。春天赏花,夏日泛舟,秋来赏月,深冬煮酒。怎么就成了奢望?怎么他的生活,一不留神就到了这个乌七八糟、混乱不堪的境况?

  什么都没了,婉初没了,爱情没了,婚姻没了,生活没了,什么都没了。他脑子木木的,不知道去哪里,仿佛哪里都去不了,走来走去都走不出这个把他困得死死的无形的城池。最后只能混混沌沌地到房间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梁莹莹看着他的背影,牙咬了又咬,冷冷地笑了又笑。拿着一个帕子狠狠地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丢在地上,是恨不得再踩上两脚的模样。然后在小秋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房间。

  晚香把她的动作收在眼底,咬了咬唇,却并不言语。

  梁莹莹到了房间才发现沈仲凌却已经躺在床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感谢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吗?所以才来自己房间留宿吗?这是在可怜自己吗?

  想到“留宿”两个字,心里头止不住地泛着恶心。

  原来和别的女人同侍一夫,是这么个恶心的感觉。那么,不能只让她恶心,她总要让大家跟着都恶心才叫公平!

  她一开始听到她的名字,以为也是个“婉”字牵动了他的心事。可人叫到面前,让她抬头看来,除了身段有几分像,其他并不是像婉初的。论相貌、论出身、论家世、论学识,哪里比得上婉初好?哪里比得上她好?

  他爱晚香什么呢?还是如同父亲说的,男人都是喜新厌旧、朝秦暮楚的?那么你既然喜欢,我就给你赎出来,送到你的床上。你不是深情不移吗?不是人人都说“京州凌少最君子”吗?

  傅婉初前脚才离开几天,你另娶别人是身不由己。那么纳妾呢?那总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吧?有一天,再遇着傅婉初,你有什么脸面呢?

  她心里头巴不得看这样的状况。可是她却忘了问自己,这样的境况自己又得着了什么好?

  沈仲凌却像没事儿人一样,闭着眼睛睡觉。可她知道,他是没睡着的。

  梁莹莹心中火气又高了一截,故意翻着日历道:“我看了看皇历。虽然咱们都受过新式教育,可晚香妹子怕是还会在意那些。下个月初五,是个好日子,要不就是下个月十八。二爷中意哪个日子,把晚香接进门?可惜那小园子卖掉了,不然,晚香住在那里倒是合适。”

  沈仲凌翻了一个身,不言不语。

  梁莹莹看他没有反应,还是不甘心,又道:“二爷也是的,妹妹今天刚来府里头,不知道她怕不怕。一个人也挺可怜,听说是父亲欠了赌债卖进来的。好在身子还干净,跟别的不三不四的男人也没什么瓜葛……”

  沈仲凌终于霍然起身:“你是要我过去?好,那我就遂了你的愿!”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梁莹莹的怒气终于冲破了屋顶。她不过想让他软语哄上几句,道个歉,赔个礼。哪怕是找借口说说这事情,都不会让她这样生气。可他却是这样一副神情,连架都不屑跟她吵。

  梁莹莹伸手拿起一盏台灯摔在地上。可还是不解气,又把屋子里头的东西砸了一遍。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这就是自己挑的男人吗?原来皮囊千千万万种,内心都是一样的。

  小秋在外头听见了,吓得也不敢进来。只等她气头过了,才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说:“小姐,您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

  是啊,她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原以为挑个好的,挑个自己喜欢的,却忘了去问,挑的这个是不是最爱自己的?前头的,原都不重要,最后的才是最紧要的呀。可是都回不去了,回不了头了。既然难受,大家就一同难受吧。

  晚香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她终于离开了红袖招,她终于当了有钱人的姨太太。她见过不少嫁出去当外室的,可如自己这般的良人、少年英俊的,有几个?

  开始以为梁莹莹找上门来是要找自己麻烦的,她也不怕。入了风尘,谁还没遇到过几回被打的事情。可梁莹莹当场就用五百大洋赎了自己的身。她知道,这个太太不是个善茬,于是她就一味地放低姿态。不就是下跪弓腰、伏低做小吗,于她都不算什么。

  沈仲凌进来的时候倒把满怀心事的晚香给吓了一跳,看了她惊恐的模样,沈仲凌烦躁的心终是沉了沉。他身上还穿着睡衣,外面正是深冬。掀开被子径直躺下,带着一身的凉气。

  晚香猜到这是被太太赶了出来,却不多话,也跟着躺下来。

  开始两人还分开着,渐渐地,晚香往他那里挪了挪,他却并没有动。晚香这才大了胆子揽着他,低声说:“二爷出来的时候也不添件衣衫?”

  沈仲凌只是不语。

  晚香又小心道:“二奶奶是生气了吗?要不,二爷还是送我回去吧……这些日子能得二爷青睐温存,就算晚香明天死了,这辈子也是值了……”话到这里竟然哽咽了。

  沈仲凌叹了口气,他的脑子里被婉初死去的消息撞击得还没回过神,耳边听她几分姑苏白话,分明是婉初在耳边呢喃哭泣的模样。

  他一把拉过她趴在自己身上,吻了吻,柔声道:“别胡思乱想的,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回去的道理。”

  晚香听他如此柔情万种,便微微动了情,在他唇上吻了回去,将自己贴了上去。

  沈仲凌闭上双目,那些心思那些烦乱倏地都被赶走了,剩下的只有身体的欢愉,替代那挥之不去的痛苦。不用想了,什么都不用去想。人间何处不销魂呢,那就把他的心都带走吧。

  婉初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迷迷糊糊里,醒一阵睡一阵。醒着也不是全醒,好像是听到有人说话,却又不知道是谁;睡着的时候也不是真的宁静地睡,而是不停地做着梦,一段接着一段,怎么都没个完。

  她好像又回到自己小时候,每次去听戏都是兴冲冲地去,困恹恹地回。半睡半醒的时候,还知道背着自己的是谁。若不是父亲,她便哭闹着不走。只要父亲一背上她,她就睡得特别的香。

  人和人的怀抱是不同的,人和人的脊背也是不同的。人天生仿佛就有一个合衬的怀抱、合衬的脊背,让她停栖,容她安眠。自离开父亲后,再没一个这样宁静的地方,她就这样一直飘着飘着。直到遇到那一个人,才让自己真真正正安心地睡下,一睡就是这么久。

  这一回,她是被狗叫声叫醒的。

  汪、汪、汪……还带着空旷渺远的回音。鼻子里钻进了烟火的气息,是有人烧火做饭的味道。她被这人间烟火的气味唤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屋顶灰败的屋梁。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浑身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时候挑帘子进来一位老年妇人,灰布袄黑棉裤。看她睁开眼睛,便笑着走过来,放了一碗热粥在边上:“小嫂子,你可算醒了!来吃点粥吧。”

  看她想要坐起来,于是帮着她在后背垫了枕头,坐在炕上端着粥喂她吃。粥汤不稠,大约煮了很久,却是黏黏腻腻的。她一勺子一勺子慢慢地喂给婉初。

  婉初是真饿了,一碗粥很快就喝得见底了。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多吃点,就好得快。你可是好阵子没好好吃东西了。”

  婉初谢过她,这才打量四周。泥坯房子,说家徒四壁也丝毫不为过。

  女人看她打量,忙道:“家里穷,怠慢小嫂子了。”

  婉初摇头笑笑,突然想起荣逸泽来:“大娘,您可看见跟我在一处的男人?”

  女人面上笑纹更重:“别担心,你男人去打柴了。”

  婉初被她这一说倒是不好意思了,但听说他能去打柴,定是完好的,也放心了。

  女人拿着碗道:“小媳妇,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厨房再给你蒸几个馒头。看天色,你男人快回来了。”

  婉初又点头谢她,目送她出去。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是粗布的里衣,身上盖着一床旧棉絮,虽然是旧了,可是倒也干净。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院子里的狗叫,接着是人声。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头发像凌乱的草窝一样,下巴上是青青短短的胡碴。身上穿着带着大补丁的粗布灰黑棉袄,棉裤上还系着绑腿。只有两只眼睛还是兀自带着熠熠星光。

  婉初一见他这副模样,分明一个庄稼汉,同素日里有款有型的世家子弟完全就是两个人,扑哧笑了一声。

  荣逸泽知道她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径直坐在她炕上,抬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好歹你的烧退下去了,烧烧停停的七八天,总不见好,吓坏我了。”然后就无言了。

  婉初经历了生死,心里除了唏嘘也说不出话。看着他安然无恙地坐在面前,眼底潮了潮,有说不出的欢欣,又有惶恐的后怕,且是越想越怕。

  等那情绪缓和下来,半晌才问:“你去打柴了?”

  荣逸泽一笑:“人家把过冬的柴火都用光了,才把咱们给暖过来。老夫妻俩,不容易。听老人家说还要来场大雪,所以要多存点柴。”

  婉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慌得去摸脖子。

  荣逸泽从内里口袋摸出一条链子,上头吊着一把小巧的钥匙。“你在找这个吗?大娘给你擦身子的时候取下来的。你的衣服也洗干净了,在那边。”

  婉初接过来,钥匙带着他身体的热,还是温的。婉初又拿过衣服来,在里衣里摸了摸,父亲的印信还在,这才放下心。

  荣逸泽并不问她那是什么,看她又打量了一下房子,道:“这里是京郊丰县了。大爷姓林,是个猎户。那天正好经过去看陷阱里头捕了什么野味,结果是一对野鸳鸯。”

  他说得轻松,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当时的惊险。也只有他能清楚地体会,当时笼罩过来的浓重的绝望。因为太过沉重,所以才越加轻描淡写。

  他这一提,婉初想起那天陷阱里头的那个吻来,脸上就有了羞赧的神色,嗔他道:“你可真是嘴坏没正经。”然后索性转身躺下背对着他。

  荣逸泽看她那模样却是娇闹没有责怪,俯过身子,撑在她上方,笑着拍拍她的肩:“你再睡会儿,我出去挑水。”

  婉初这才翻过来,拉住他胳膊:“外头这样冷,你还去?”

  他却笑道:“心疼了?”

  婉初烫着脸,既不说“不”,也不说“是”,脸上却是一副默认的样子,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欢喜。他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头,给她掖好被子。“不多挑些水,你用什么洗澡?刚好些,别受了凉气,乖乖躺着。”笑着又看了她一眼,起身出去了。

  婉初被他的笑暖得化不开,咬着被子,想着过去种种。短短几天的时间而已,怎么她的心就这样给出去了呢?还是人必要经历过生死、别离之后才能看到真心呢?

  她一心一意地给着沈仲凌考验,等着他过关的那一天,可最终是无疾而终了。可她连考验的机会都没给荣逸泽,他却是不知不觉地通过了她的考验。

  她一生的疑惑,就是母亲说的,男人要么爱着你的身体,要么爱着你的容貌,要么爱着你的家世。等这些都不在了,他还爱你什么呢?

  她是什么都没有了,按着常情来说,身体是残花败柳,家世是孤苦无依。所以她无所谓他的青睐,却没想到这一路走下来,他却是对她用情最深的那一个。

  寒冬挑水不易,烧水也不易。荣逸泽不愿意用去太多老两口的柴火,老夫妻俩心肠好,救了他们,他已经是感激不尽。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给老两口,他们也是不收。

  他身体底子好,躺了两三天就养回来了。老两口生活艰难,对待他们却是大方,把好吃、好用的尽数拿出,是朴实敦厚的人家。所以荣逸泽更是不愿意白吃白喝,主动砍柴挑水减轻些他们的负担。

  等到天黑下来,大娘又端了一碗稍稠些的玉米粥。食物虽然寡淡,但婉初也不挑剔,还是乖乖喝下,胃里头渐渐暖了。

  荣逸泽拖了一个木盆过来,注满热水,试了试水温。“水放好了。这里不比家里,要委屈一下了。”又在边上烧了一盆炭火。

  婉初谢过他,可还是犹疑着不动。荣逸泽疑惑地看了看她,才想起来这房间里是没有门的,只用一个厚帘子隔开。

  他了然地笑了笑:“放心,我在外头给你守着,保证没人偷窥。”

  婉初被他说得脸又红了红。

  荣逸泽果然是老老实实地在帘子外头守着。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轻轻的水声,像是石子落在湖面打出的声音,还能瞧见那石子落处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

  他的心随着那水声,一笔一笔染出一幅美人沐浴的形象来,身子渐渐地燥热起来。

  婉初自然知道这样人家的炭火的珍贵,也不敢多洗。快速洗好穿好衣服,就叫荣逸泽进来。等他进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脸却是殷红的,便问他:“你的脸是被风吹起冻疮了吗?”

  荣逸泽掩着尴尬,低头说了声“没有”,快速地把水再一桶一桶地拎出去。

  等到晚上熄灯的时候,婉初见荣逸泽又进来,便问他:“累了一天了,你怎么不去睡觉?”

  荣逸泽笑道:“我就是进来睡觉的。”

  婉初脸一烫,想起他对外头称为夫妻,他不进来睡觉还能去哪里?可是自己昏睡了这么久,并不知道他晚上到底是睡在什么地方的。如今这情形,也不是自己该拿捏矜贵的时候。

  于是往里墙挪了挪,大大方方地躺下,心里头却有如小鹿乱撞。合上眼睛,怎么都睡不着。好一阵过去了,却是不见他上来。

  婉初翻过身又坐起来,外头月光透过白纸糊的窗户,有一层朦胧的亮光。借着这光亮,却看见他和衣倚靠在炕边,连床被子都没有,蜷缩在一处,借着炕身取暖。

  她心里头纵横交错,也不知道是委屈、是感动,还是心疼,不断地在心头碾过,眼眶是红了又红。

  婉初挪到炕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荣逸泽猛地醒过来,问:“怎么了?”声音里尽是担忧。

  “你上炕上来睡,下头多冷。”说着往里头挪了挪。

  这间屋子本是老两口女儿的,女儿出嫁后就空着。因为是女儿家自己睡的,这炕砌得也不宽。

  荣逸泽却是愣了又愣,婉初看他呆呆愣愣的,心道这人真是一时轻薄一时皮薄的,索性往里一转,丢了句:“愣着干什么,爱睡不睡!”

  荣逸泽的心里头却是百爪挠心,不知所措,什么叫“爱睡不睡”?你倒是说清楚啊,你这个“睡”到底是哪层意思?

  但是,那火炕太吸引人了。他最后解了裤腰带,脱了棉袄棉裤穿着里衣,钻进了被子里。

  炕是暖的。身边不远的地方是软玉温体,弥漫着沐浴后的清水香。他本困乏难当,可躺到这炕上,越睡越觉得这炕火未免烧得太旺了些,反而口干舌燥的睡不着了。

  婉初却是个怕冷的身子。也不过出月子一个多月,本就是大伤元气,在冰水里泡过、雪地里冻过,是冷怕了。又没有大补的东西续上阳气,就越发的怕冷。

  身边有个火球一样的东西,睡着了以后,寻热而去本就是本能。于是越靠越近,越觉得暖和。睡梦里索性就揽住他的身体,头往他肩窝里钻。迫不得已,荣逸泽只好奉献了一只胳膊给她当枕头。

  仰面躺得累了,翻身也只能翻到她这面,另一只手正好落在她的腰上。

  生过孩子的身子,腰那里有些绵软的,却更是风情的手感。他的手只敢搭着,不敢动。大约是他身体越发的烫,婉初贴得更紧些。舒服的时候,腿也搭在他身上。

  他心里叫苦不迭,这可怎么睡?这还叫不叫人睡?谁来教教他柳下惠是怎样坐怀不乱的?

  他虽是名号风流,人却没有传言的那么胡闹。女人那里,不过是闹给别人看的。他自己都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可毕竟是知道里头滋味的。这样长夜漫漫,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甚是难熬,越发地想念那销魂滋味。

  于是理智叫他,不要想那些,你又不是没碰过女人,何至于如此的急色?另一个声音道,想想也无妨,她自己说的“爱睡不睡”。女人都说到这份上,无异于邀请了,还要怎样呢?那个声音又说,人家不过是怕你着凉,你若趁机占了人家的便宜,你还是个人吗?

  这两个声音在脑子里过来过去,满心满怀地快要溢出来一样。想来想去,最后只能默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如此一遍又一遍,靠佛祖来熄火。他也突然感慨,老太太还是高人,能算到他有今天这般经历,所以早早就着他抄经文。总以为是超度小三的,原来却是为了度他这个苦海无边的人。最后,终于浅浅地睡着了。

  鸡鸣一道,荣逸泽就醒了。把胳膊从婉初头下抽出来,麻得发疼。动动胳膊,轻手轻脚起来穿上衣服,出门干活去了。

  老夫妻俩起得早,看他也起来了,又看他眼眶一片乌黑,笑道:“小嫂子身体刚好,你该疼爱些。”

  荣逸泽知道他们想歪了,他这黑锅背得未免太委屈了些,只能嘿嘿笑了两声敷衍过去,担起水桶挑水去了。

  婉初这一觉却是睡到日上三竿,昨天睡得特别的暖和、特别的好。她觉得身体力气又充盈了些,在床上实在是躺得乏力,便穿上衣服到屋子外头走走。

  雪看模样是早停了,院子里早已扫出来,泥地是干硬的,有几只鸡在地上咯咯咯咯叨米追逐。

  林大娘看她走出来,笑道:“小嫂子起了,身子好些了吧?多出来走走也好。”

  婉初微笑着跟她问好。

  林大娘坐在院子里拧玉米。婉初没见过,来了兴致,拉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她边上。看着看着还不过瘾,动手跟她一同拧。

  大娘忙拦着:“这是粗活。”

  婉初却执意要做:“总闲着,怎么好意思。”妇人见她真挚,也只好由着她。

  这拧玉米粒看着容易,新手没技巧做起来也很是费力气,一会儿手心都红了。

  耳边听得狗叫和篱笆门开合的声音,婉初扭头一看却是荣逸泽背着一捆柴火进到院子里。林大娘笑道:“你这男人真是勤快,天没亮就去挑水。水缸全满了,就去砍柴。看你们细皮嫩肉的,肯定是少爷小姐出身,却要你们做这样的粗活。真是怠慢了你们。”

  婉初笑着道不碍事,目光却没从他身上移开。

  两个人目光对到一处,就碰出了火。婉初面上一红,噙着笑低头不语,仔细地拧着玉米。

  大娘也是个有眼力见的,借口去弄饭就去了厨房。荣逸泽把柴火摆放好就坐过来,问她:“拧玉米呢?”

  婉初“嗯”了一声。却是小媳妇洞房花烛第二天的羞涩模样。

  他心里荡了又荡,笑道:“小三有一本顶爱看的书,里头说打米挑水村汉、拾柴做饭婆娘。你看咱们是不是也有点这么个意思?”

  婉初还是不理他,嘴角却是翘起来的。

  她这几天吃得简单,下巴颏都尖了出来。再看一双手,虽然是盈盈纤纤,可那手腕明显是脱了肉了。今天仔细一看,倒又恢复到了生孩子前的身段。头发短短顺服贴在耳后,那一种俏皮里头又带了些许可人怜爱的风情。

  婉初眼角瞥到他老盯着自己,被他看得羞恼了,索性站起身:“我去厨房帮大娘去了!”

  荣逸泽却是笑意更甚,拉住她的手:“刚好些,进屋躺一会儿去吧,仔细伤了风。”

  听他说起睡觉的事情,婉初的脸是烧透了,于是推他的手,却听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婉初去拉他的手来看,他便把手不动声色地背在后头。

  婉初更是疑惑,硬拉过来。却看他双手生了大大小小的冻疮,还有短短长长的口子,心里就是一疼,知道他也是生来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苦的。“你这是砍了几天的柴火?”

  “没几天,都是小伤,不碍事。”他说得轻松,拉过她的手,“快点进屋去,外头多冷。”

  “我去帮帮大娘。”

  荣逸泽又笑,哄了她进屋:“你什么都不会,好好躺着就是帮忙了。”

  婉初还是着了风寒,又没及时进补,就添了些咳嗽。此地离京州虽然不远,可毕竟是寒冬。路上又只有敞篷的驴车可以交通。连下了几场大雪,大路也被雪封住。两人左右是走不得,只好就先住下,给婉初调养调养身子。

  又住了几天,白日里婉初跟着大妈学做饭、帮些力所能及的忙,荣逸泽就整天挑水砍柴。晚上两人默契地睡到炕上,聊聊天、说说幼时的趣事,直到婉初睡着。

  等到婉初的身体大好,却又到了年关,下了两场大雪,路全被雪封住了,两人索性等过了年再走。

  荣逸泽随着老猎户去山里头打猎置办年货,一去就是两天。婉初坐立不安地等着,时不时看看窗外。林大娘笑道:“小嫂子,你别着急,估摸着今天天黑就能回来。”

  婉初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谢过她的好意,看到大娘在纳鞋底,于是坐在一边帮她捻线。看大娘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是个很大的鞋子。老猎户的身量并不高,婉初觉得奇怪,便问:“大娘这鞋子是做给谁的?”

  林大娘用针在头皮上过了一道头油,又穿过鞋底,使劲把线一拉。“是给我儿子的。我就两个娃,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女娃子嫁到隔壁村,男娃子原先在省城读过几年书,现在在外头谋什么营生,一年才回来一次,瞅着也就是这两天了。”

  婉初看她说起儿女,一脸的幸福慈祥,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孩子,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他穿得暖不暖,会不会生病?别的孩子总有母亲牵挂,她却是想牵挂又怕牵挂。

  她既不能亲手给他缝衣,也不能亲手给他做鞋;等到他大些,也不能教他认字……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怎么做都是不对,连想一下心里都觉得疼。

  到了掌灯时候,果然听到门外狗吠,婉初以为是两人回来了,跳起来过去开门。

  雪停住了,有一个长相周正、身穿灰蓝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从院子里走过来,看到婉初也是愣了一下。

  林大娘在屋子里头问:“老头子回来了吗?”

  那年轻人听到林大娘的声音,回了一句:“娘,是我。”

  林大娘忙丢了手里的活计迎出来。婉初听到是林大娘的儿子,便侧身让他进来。

  大娘见了儿子,鼻子就酸了:“刚才还说到你,你这就回来了。一年到头在外头,看看,人都瘦了。”

  那年轻人好脾气地笑了笑:“娘每回瞧见我都说我瘦了,其实我比上回还重几斤呢。”说着话,眼睛却是很警觉地扫了一眼婉初,“娘,这位是?”

  林大娘抹了抹眼睛里将落的眼泪:“瞧,我光顾说话了!这位小嫂子跟她男人路上遇了贼,迷路了掉进你爹的陷阱里头了。幸好那天叫你爹去林子里头看看,不然这小夫妻俩真是要遭罪了。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婉初听她说这些,手里头也没闲着,低头搓着线,并不看他。

  林大娘又说:“小嫂子,这就是我那个儿子,小林。”

  婉初停下手,这才抬头微微一笑,跟他打个招呼。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目光很是警然凌厉,仿佛要把人看穿一样,于是又低下头去捻线。

  小林的目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打量她,林大娘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来的生活琐事,小林也就面带着微笑听着。

  母亲问到他的时候,他就轻描淡写地随意说了说自己在报社做事情。母子俩聊了一阵子,外头的狗叫声又响起来。婉初这回也不好火急火燎,只是姿态平常地走过去开门,果然是老猎户和荣逸泽。

  荣逸泽脸上冻得通红,一见婉初未语先笑。婉初嘴角也是翘了翘,碍着生人在场,也不说什么。等两人进了屋子,抬手关了门。

  老猎户是个和气面孔,总带着三分笑,进屋子就说:“小嫂子,你这男人真是好枪法!”

  婉初早就听习惯了“小嫂子”三个字,也不太放在心上了,便微笑着随他去看收获。

  荣逸泽肩扛着长枪,枪头上挑着几只野鸡、兔子,他下巴上已经是短短一丛胡子了,戴着狐皮帽,倒真有几分猎户的模样。

  小林见到父亲,起身叫了一声“爹”。林大爷更是笑得开心:“回来了!幸好赶在雪前回来,看天气还有场大雪呢。我跟你娘还担心路上行不了车。”

  父子俩又寒暄了几句,这回小林审视的目光飘到荣逸泽那里。荣逸泽也不避开,迎着他礼貌地笑了笑。

  小林同林大爷去放猎物,大娘去厨房端饭。荣逸泽在外头洗了手,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婉初在摆碗筷。

  他笑眯眯地走过去,贴在她身后问:“媳妇儿,晚上吃什么?”他故意抖着京腔,带着笑意的声音扑在她耳里,热热痒痒的。

  婉初被他叫得脸通红,转身想用筷子敲他,看他那风尘仆仆两颊通红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心里被那句话哄得满满的甜,细语娇嗔:“别没正经,仔细被人看去!”

  几个人到齐,围在桌边坐下。饭菜也是简单,一些炖煮干货,玉米粥,窝窝头。另有一碗鸡汤,是林大娘特意给婉初补身子的。这一桌饭吃得热气腾腾。

  小林的话不多,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席面上只听见老汉絮絮叨叨地说着山里的趣事。桌上灯火如豆,墙上人影绰绰。其乐融融的一餐饭,这仿佛就是居家的乐趣了。

  晚上洗漱完毕上了炕,婉初趴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这个小林,怪怪的,可不像报社里的人。”

  荣逸泽低声笑道:“大爷大娘都是善良的人,他们的孩子总也不会坏。”

  婉初又道:“我不是说他坏,只是他看人眼神怪怪的。”

  荣逸泽哪里看不出来,小林走路轻巧,跟叶迪有几分像,是个练家子。当然,猎户的儿子,会些功夫,不算什么。可那虎口和食指上的茧看着就让人疑心了。老猎户还常常打猎,有这个茧并不奇怪。但小林说他是报社的职员,就算常年握笔,那茧长得也不是地方。

  荣逸泽这些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同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在小林身上,他倒没觉出什么危险的气息来,只是觉得这人必然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但大家本就是萍水相逢,他是哪条道上的人,跟自己关系并不大。何况,他和婉初过完年就是要走的。

  所以安慰她:“是你多心了。人家也许就是看你漂亮,多看了几眼……我原来也常那样看你,你也觉得我眼神奇怪吗?”

  婉初听他又要开始没正经了,便翻过身去不理他。荣逸泽却是来了兴致,靠过去拍她肩膀:“哎,你别装睡,跟我说说。”

  婉初却是捂住耳朵,故意不听。她怎么说?难道说从来没觉得他眼神奇怪吗?说有时候也会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如鼓噪吗?

  荣逸泽看她这回是真使起小性子来了,便假装挠脸:“你给我看看,我这脸痒得厉害。”

  婉初这才转过来,摸了摸他脸上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肿,也是心疼得不得了。挡开他的手,柔声道:“你这是起冻疮了,别挠,挠破了是要流脓的。”

  荣逸泽看她目光里满是柔情心疼,她手底下的脸也开始热起来。最后只好一把抓住她在脸上游动的手,很冠冕地说了一句:“睡觉吧,我困了。”然后翻了一个身,留了一个后背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