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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陌上花开缓缓归


  婉初约了田中出来,田中是有几分受宠若惊的,特意整理得又精神些才去赴约。

  婉初约他在王府附近的一处咖啡馆里。田中安正一进咖啡馆就看到桌子上原封未动的礼物,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却仍旧带着一贯和气的笑。

  “婉格格。”

  “田中先生。”婉初客气地跟他打了招呼。

  待咖啡上好,婉初就把礼物推回去,开门见山地说:“这几日多蒙田中先生照顾,也该回请,表示感谢,更不敢收您的礼物。婉初冒昧地问田中先生一句,可是在追求我?”

  田中却不料她问得如此直白,只当中国女子菡萏淡淡,便应该是委婉曲折的,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掩盖了尴尬:“我是很仰慕中国女子的。”

  “实不相瞒,我是有男朋友的。”

  “那并不能妨碍我的仰慕。”田中倒是被她激起了好胜的心,看看这个女子能怎样说服自己放弃追求。

  “田中先生仰慕我什么呢?外貌?学识?外貌不过是一副躯壳,以田中先生的家世,认识的天香国色的小姐自然数不胜数;学识我更是没有,我连大学都没上过。”

  “婉格格何以将我想得那样浅薄?”

  “不,是世人多被外在所迷惑。我知道田中先生的父亲是内阁首相,田中先生未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田中先生要是觉得我这个格格的身份值得你追求,那就大错特错了。先生这样身份的人,婉初并不适合你。”

  “那你倒说说看,哪里不适合了?”田中觉得好笑。

  婉初咬了咬唇,坚定又坦然道:“实不相瞒,我原先是订过婚的。你知道为什么退婚?因为我未婚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却并不是未婚夫。”

  田中的眉头挑了一下,好半天才理解她这一句话里头的丰富含意。他不料她有这番经历,并且这样坦然说出来。

  “我这样的经历,就是田中先生再仰慕,也不过是一时的。等到后来被人发现了,田中先生的面子怕是也没处搁了。”

  田中却笑着摇摇头:“婉格格这样说,我疑心你是为了断了我的念想才编出来的。”

  婉初还想争辩,他又笑道:“当然,我知道中国女子的名节却是比命都重要的东西。你肯这样说,表明你是万万不会接受我的追求,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婉初听他这样说,才松下一口气。

  “但格格这番经历……看来您的男朋友对您真是挚爱深情了。所以说,这世界上自然不是人人都浅薄。”

  婉初抿了一口咖啡,她一直都是信的,所以才那样执着。虽然知道这样的人不一定能让自己遇到,所以后来学着随遇而安。

  等到荣逸泽出现,她是相信了,真的让自己遇到了。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少觉得那像是做梦一样,她向来运气不算太好,怎么就真的遇到了呢?好得不真实了一样。

  傅博尧从西北边防巡营回来,就听说铁路的事情。对方送过来拟议的合同他看过,恨不能撕碎。

  副官潘景昌看他那样一个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忍不住摔了杯子,知道这回这个陆军总长又得和司令好一顿别扭,就偷瞥了一眼送报告来的参谋本部的局长许茂然,那意思是:“你这不是惹事儿吗!”

  许茂然收了他的眼神,又送了一个眼神回去:“早晚知道,早些知道好早做准备。”

  傅博尧让办公室里头这两个立木桩一样的人都下去,往窗外望了望,天地一片白茫茫,掩住了浩荡山河。静谧的一片不知道下头是怎样的激流暗涌。

  他又转身看了看墙上挂的地图。这些东洋人真是把定州当成自己的殖民地了,可父亲却是一味退让。人人都知道有一个北地王,却没人知道定州北地之王是傅仰琛。

  父亲总说无论如何都要怀着一颗臣子的心,可前朝早就覆灭了,现在的皇帝和皇宫,只是一个遗老遗少的理想里的空中楼阁、梦碎后的人生念想罢了,谁还当真?可为了这个支持,父亲处处被东洋人掣肘。他早知道和东洋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得寸进尺的铁路合同可不就是凭证吗!

  他越想越不能平静,于是去找父亲理论。傅仰琛也只是沉默沉默再沉默,他心里只有一句话,时机未到。

  “难道就这样任凭人揉捏处置了?铁路不仅仅是铁路,还有铁路线的附属地问题。如果东洋人再深入一点,这定州北地还是中国人的北地吗?这合同交出去的不是铁路,是北地的经济命脉!”傅博尧难得在父亲面前失态。

  傅仰琛冲他摆摆手:“铁路的事情,我自有处置。你先出去。”

  傅博尧窝了一肚子的气,又无处可撒。在军部越待越是烦闷,今日便早早回家了。回家也无人可以交流,往常心情抑郁的时候,也只能去听梅轩看看梅花排解烦闷。

  听梅轩是他母亲曾经住过养病的一个小院子。母亲名字里有个“梅”字,更是最爱梅花。那一院子里种着各色梅花,都是父亲从江宁和苏杭采买收集来的。母亲去后,那里也没人居住。各房除了折梅花,也没什么人去,倒成了个小花园似的去处。

  特别是园子里的一棵照水和一棵绿萼,两棵树植在一处,相依相托,玫红粉白交相辉映,煞是好看。这时候正是梅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傅博尧心中正是抑郁难当。如果母亲还在,虽然不能谈这些军政,就是拉两句家常,也能解解烦恼。现在这样一个家,竟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只有到这里来。这里肃净,那梅花似有言语,无言也能慰藉心灵。信步走进去,转过几树灿若云霞的梅花,却看到素日里清静的小院子里,一棵树下立着一抹娉婷身影。

  身上是翠黄色团碧花的锦绣袄,下身是黑色的散裙。高立领子,肩沿、袖边滚着宽边的雪白貂毛。婷婷然立在雪地里,风里头并没有披着斗篷。头发是时髦的剪发,正伸手在一疏斜梅上流连,似乎是在斟酌折哪一枝。

  手指纤长,有些粉红,是被冷风吹冰的样子。仿佛是一幅画,那样生动地画在苍茫的天地间。

  他的心忽然就柔软沉静下来。

  这院子里平时是空的,没见过什么人。看她这衣服也不是伺候丫头的模样,只当是简兮的什么女同学来折梅花的。

  脚步是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的,看她又踮起脚来,于是走过去折了一枝下来。他身量很高,折那一枝梅花,是信手拈来的方便。然后递到她面前,笑着问:“是这枝吗?”

  婉初没料到会有人来,听到声音才猛然转过去,发现自己笼在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下,脸红了红,便往后退了几步到合适的距离。

  看着他手里的梅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那年轻人颇是英俊,眉宇明朗、剑眉星眼,虽带着一分笑,却是掩盖不住的桀骜和居高位者的自负。这一分笑里头却掩过去了盛气凌人的威压冷肃。

  婉初又仔细打量了打量他,忽地掩了唇笑了。

  傅博尧只觉得那枝头含苞未放的都霎时被春风吹开了香蕊。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于是呆了呆,越发地笑语柔声道:“是折错了吗?”

  婉初笑着摇摇头,挺了挺背,扬了扬下颌:“我是在等你给我请安。”声音是娇俏带着促狭的。

  他这才恍悟,想起巡边回来时听说父亲是接了老格格过来的。难道是她?怎么会是她?

  只觉得才生出的欢喜,突然被人截去了,并且是丢到深渊去,永生没有转圜的可能。

  于是正色叫了一声:“姑姑。”垂了垂目光强把脸上的落寞掩去,再抬起时,没有一丝的失落,而是带着惯有的冷矜倨傲。

  婉初却仍旧笑着:“你这礼数可不全。第一回见着姑姑不该请个大安吗?”

  他生来身份尊贵,父亲是北地之王、定军总司令。自小就是当着未来的“司令”培养的,加上性子沉静颇有城府,人人都怕他一样。

  父亲对他是苛责严导,文化、军事、功夫,都是单独教习。兄弟姐妹都不敢打扰他功课,久而久之也开始敬畏他,手足间也并不亲厚,更别提玩笑逗乐。没人当过他是孩子,他也没当过孩子。

  如今却来了这么一位目光直勾勾打量他的小姐。他的心头很是荡了一荡的。

  这院子里的梅花是出名的好,本以为是简兮的什么女朋友过来折梅花的,没想到却是自己的姑姑。可这位姑姑,却是一点姑姑的样子都没有。仿佛是真把自己当成小孩子逗乐。可也就只有她那样的身份,才敢这样对他。不惧怕他、对他天然不做作地亲近。

  心中百转千回了一番,才让那些尘渣沉淀下去。

  看她眉眼笑意盈盈地等自己请安,傅博尧只好掸袖屈膝垂手,毕恭毕敬地道:“侄子博尧,给姑姑请安。”

  婉初的笑还没收住,接过他手里的梅花,笑着说:“你起来吧。”

  她的声音是柔柔的带着些姑苏的腔调,又有一丝女孩子的娇俏。这样的好面貌合该衬着这样的声音。

  傅博尧恭敬地回她道:“是,姑姑。”然后直身,抬眼就瞧见她纤纤葱指上一枚素戒。

  婉初听得“姑姑”两声极是得了趣味。婉初见他一身戎装,做这动作时带着几分不情愿和不得已的扭捏。怕是除了父母没给什么人屈过膝。

  傅仰琛的众多子女里头,就这个嫡长子岁数是长过她三岁的。别的晚辈叫她一声姑姑,她尚且能受得理直气壮。可这一位,身量比荣逸泽还高出半个头去,又是这样傲然的一个人物,这“姑姑”两个字从他嘴里叫出来,却是分外的有趣。她却没一点做长辈的自觉,嘴上带着笑,不时地打量他。

  博尧却是被她看得窘了,脸也红了红。原来他也是会害羞的,这个更让他觉得难堪。垂目规矩地立在她身侧,等她问话。

  婉初把他看够了,比照着记忆里父亲年轻时的小相,估摸着父亲年轻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个风流态度的,才笑道:“你也是过来折梅花的吗?”

  婉初听说过,这个院子本是空着没人住的。由于梅花长得好,偶尔有丫鬟、小姐过来折梅花插瓶。她住在这里,也喜欢这院子的景致。今天走到院子里仔细一看,觉得梅花开得分外的好,她也忍不住想折一枝,可又觉得折下来可惜。正犹豫间,不想就被他折了。

  “回姑姑的话,我只是散步到这里。不知道姑姑住在这里,是侄儿惊扰了姑姑。”他跟在她后头,长幼有序,并不敢造次。

  婉初看着这么个沉稳的大侄子,总觉得好笑。低头又暗暗笑了笑,又想起什么来,于是问他:“你房间里有电话吗?”

  傅博尧答道:“回姑姑,有的。”

  “能借我打一通电话吗?”

  其他房的电话都是跟大厅相通的,只有傅仰琛的电话是单独的线。傅博尧是家中嫡长子,又在军部有重职,那么他的电话应该也是单独的。

  婉初问过几回听差的丫头,有没有电话过来找她,丫头都说没有。她心里多少有些疑心中间出了什么问题,怕是荣逸泽抄错了电话号码,所以找不到自己。可大厅里人来人往,又不好在大厅里打电话。

  自己这间住处却没有电话。家里人多,汽车也总是在外头的,也不好叫人带她去电话局。

  “当然。”傅博尧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不用厅里的电话,却并不问,“我这一线电话和父亲屋子里头的一样,不过父亲白天多半不在家中,所以不会有人听到。”

  婉初被他这样一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顶重要的事情。”可这解释反而有越描越黑的意思,索性不再说话。

  两人往傅博尧的院子去,婉初还携着那枝梅花,进了他的房间里,博尧就退了出去。

  电话照样没人接听。婉初有点气馁,可又担心他出什么事情,手里的梅花也无心欣赏。

  抬眼打量了一圈傅博尧的房间,桌上紫砂盆里供着赏石,房间布置得干净雅致,却有些过分老成。看到他几案上一尊孔雀蓝釉长颈球瓶,倒是给这房间增了些许亮色,顺手就把那枝粉白的绿萼梅花插了进去。

  出来谢过傅博尧,婉初又回了听梅轩。

  傅博尧心潮难以平静,半夜睡得就不踏实。辗转左右也不能深眠,索性起床写字。

  更深夜重,他懒得惊动下人,只自己添水磨墨。等到一篇《白马篇》写完,才觉得心静下来。

  鼻端似有暗香浮动,抬头才看到瓶子里那枝梅花,正是白天折给傅婉初的那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插到这里来了。想到白天的境况,情不自禁地嘴角扬了一扬。

  元宵节这日,年轻的一辈照例是要去观礼大街看花灯的。

  到了街上,简兮由未婚夫陪着,几个兄弟姐妹也各有相好的手足。弟妹们有些怕傅博尧,反而各自躲走得远些。四下散开后,最后倒落得傅博尧和婉初形单影只,只好凑在一处。

  婉初很久没凑过这样的热闹,看什么都新奇,步伐是说不出的轻快灵动。傅博尧默默地跟在她后头。

  年里军部里的事务大多是散闲下来了。往年他从不凑这个热闹,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着弟弟妹妹们出来了。看着街上人人喜气洋洋的笑脸,突然就想不起来上一回出去看灯是几岁的事情了。

  好像依稀能记得跟着母亲去过一回,后面家里再怎么热闹,也没什么记忆了。好像那些热闹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也没人记得叫上他。可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姑姑,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同自己说话却是长辈的口气,又时不时冒出年轻小姐的娇俏做派,凭空就给他添了几分兴致。

  街上人潮比肩接踵,傅博尧怕她走丢,亦步亦趋地跟护在左右。婉初见着新鲜玩意儿必然要凑过去看。

  走着走着,婉初突然就不动了,远远瞧着一盏灯笼发呆。愣了半晌,才缓缓走到那花灯摊前,仰着头看。

  傅博尧顺着她目光看去,是粉色宫纱糊的一盏灯,上面工笔白描着一位美人。穿的却是旗人旧式的衫裙,手拿团扇扑着流萤,上面是一行行书“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画面上的美人螓首蛾眉、妍姿巧笑,怎么看都有几分面熟。

  他恍然想起,却跟婉初有几分相像。于是偷眼去看婉初,却见她眸子里盈盈水水的。

  “姑姑是看上这盏灯了吗?”

  婉初点点头。傅博尧看她那眼神倒有几分孩子气,于是忍不住笑了笑,走上去找那小贩取那盏灯。

  那小贩却说:“这盏灯只卖给姑娘。”

  傅博尧觉得好笑,便道:“就是姑娘要买。”

  小贩又道:“只卖给姓傅的姑娘。”

  傅博尧却是哭笑不得了:“可巧,就是姓傅的姑娘要买。”

  小贩看了看傅婉初,便摘了灯笼给傅博尧。

  博尧正要掏钱给他,那人却不要,还递了张叠在一处的字条给他,说是给买灯的姑娘看的。

  傅博尧更是疑心了,将灯笼和字条一并给了婉初。婉初打开,看后却是脸上飞个一朵红云。

  上头的字是见过的,可还是不敢相信一般。会是他吗?又期盼着是,心里又有些气恼:那头跟别的小姐好了,这边就这样哄我吗?

  再看着灯笼也来气了,索性塞到博尧的手里,然后怡然自得地接着逛下去。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跳得厉害,猜想着他是不是偷偷躲在暗处,还是自己自作多情地认错人。

  傅博尧逸然清俊、身量玉挺,走在街上本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如今提着这样脂粉的东西走着,更是引来姑娘眼波妍笑频顾。

  他自己也觉得怪异,一招手,尾随的便衣侍从官余靖从人堆里闪出来。原以为他是有什么吩咐,没想到却是让他提着灯笼。

  余靖撇撇嘴,在傅博尧扫过来的凌厉的目光下,只好接下。

  这边婉初又走远了,没走一阵子又瞧见另一个摊子上也卖着差不多的灯,也是白送给姓傅的小姐,也是同样的字条。

  一条观礼大街走一半下来,却是到处都有这灯,都收到这字条。婉初这才知道,他这人是真的来了。心跳得如鹿撞,转身抖着声音问傅博尧:“筑香渚在什么地方?”

  傅博尧看这光景也猜了几分出来。他也是交过女朋友的,但是他那样的身世人品,多是女孩子扑上来,最不济也就是你情我愿的半推半就。这种事情上从没有对人殷勤至此的习惯,像这样花心思讨女孩子开心,更是想都没想过。

  看婉初问他筑香渚,就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座庭院。婉初把手里的灯又塞给他,拎着裙摆一阵风一样往前跑。傅博尧只能快步在后头跟着。

  筑香渚双门大敞,跨进去才发现路两边都挂满了粉红宫纱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是她,各样的衣衫,各种的衣裙,长短的头发,都是她,都是他遇见过的她,都是他脑子里的她。

  六角凉亭下也点着几盏宫灯,照亮灯下的人。藏青色大衣,格子围巾,在灯火阑珊处仔细描画着一盏灯。

  婉初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生气。一时都堵在胸口,涌出几点泪花来。

  荣逸泽抬头看见她,粲然一笑,放下笔,走过去拥住她,在她耳边柔声道:“可是画完最后一盏了,这回不怕烧了吧?”

  婉初扭过头看了看这一盏,面上不是白描的画,而是工笔重彩的自己,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含笑端坐着。不知怎么,却是哭得更厉害。

  荣逸泽给她抹着眼泪:“好好的哭什么?谁给你委屈了?难道是我的画把你画丑了?”歪头又看了看宫灯上的人,温声笑道,“大约是要比伯母画得差一些,可也不至于让你这样伤心。”

  婉初拂开他的手,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怎么不来找我?”

  “想法子怎么逗你开心。”

  婉初抬头看他,咬牙切齿道:“你做了什么要我生气的事情,这样花心思逗我开心?”

  “我自然是没做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可是害怕你因为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事情生气。我是想告诉你,我跟白小姐真的是清白的。”

  婉初却是噘起嘴来,扭过头不看他。荣逸泽捏住她下巴,逼她正视:“给你打电话,总也找不到你。又错过你的电话,我猜你就会自个儿生闷气,这才想出这个傻办法。好在还是把你找到了。”

  “万一我没出来呢?”婉初打掉他的手,歪头笑道。

  “我能掐会算,知道你今天肯定会出来。”

  “万一其他的小姐来赴你的约呢?”

  “那我就问她认不认识一位叫婉初的漂亮小姐。你想,都是姓傅的,怎么都能碰上个把亲戚吧。”

  “万一没等到我呢?”

  “那我就雇人在灯笼上写上字,明天把城里都挂满灯笼。只要看到灯笼,就知道我来过,你便不会恼我。你看,我又写又画了一天一夜,手都快断了,才来得及在夜里把灯笼放出去,总得给些奖励吧?”

  说着说着额头抵到了一处,呼吸就重了几分,侧头正要去亲她,婉初想起身后还跟着傅博尧,忙推他:“还有人……”

  傅博尧跨进园子早看见两个人卿卿我我,便转过身子。让侍从官们都在外头等着,自己在阴影处抽了一支烟卷出来。

  外头隐约有人声潮动,天上偶尔绽放几朵灿烂烟花,身后是缠绵的有情人。他突然觉得寂寞了,这些热闹,这些温情,跟自己都没有关系,都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什么呢?原来这才是寂寞。人家的欢乐都衬着他的寂寞。

  荣逸泽这才抬头去看那隐在阴影里的人,身长玉立、英挺利落,是个年轻的男子,心头难免些许不是滋味,眉头也轻轻蹙了一下。

  婉初以己推人,怎么会不理解那种滋味,忙解释道:“是我侄子。”从他怀里退出来,理了理头发,叫了一声:“博尧。”

  傅博尧这才转过身,走过去。

  荣逸泽眉头散开,望着来人。两个人目光俱是一闪,然后不露痕迹地握了握手。

  婉初不知道怎么跟他介绍,荣逸泽却堂而皇之道:“我是你家未来的姑老爷。”目光里还是将笑不笑的笑意。

  婉初面上一热,剜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傅博尧略一公事地笑了笑。

  这时候有伙计过来恭敬地问荣逸泽:“先生要等的人是等到了吗?”

  荣逸泽点了点头,伙计于是在前头引着他们穿廊过堂进了一间雅室。

  筑香渚是个苏帮菜馆,照搬了姑苏那边的园林。这大堂内居然也修得九曲环廊,乱石堆叠。又有一方碧池,两三漏窗,极得曲径通幽的雅趣。

  因定州寒冷,冬日极长,堂内通着暖气管子,温暖如春。回廊两边春有芍药铺径,夏有池荷碗莲,秋可赏菊品蟹,冬则围炉煮酒。百转千回间,移步换景如桃花源似的所在,极得文人雅士的喜爱。只是今天半个人影都没有。

  三人落座,婉初自是含着笑。荣逸泽也不避嫌,牵着她的手,姿态怡然。园子里头伺候客人的都是闺秀少女,衬得小园子更显着春意怡然。

  三人进的雅室名为“西堂”,落座下来,有豆蔻少女先奉上几盏香茶。婉初四下打量,笑问他:“这样的地方,你怎样找到的?”

  荣逸泽笑道:“要见你,自然要找个好地方。”

  婉初面上又是一红,偷眼看了看傅博尧。傅博尧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头呷了一口茶。

  “博尧也来过这里吗?”婉初毕竟是姑姑身份,也要照顾他的情面。

  傅博尧恭敬地回她:“回姑姑,偶尔来过几回。这间雅室是此处最好的一间。”

  “这‘西堂’二字有什么讲法?”婉初问他。

  傅博尧却颇有深意地笑了笑,目光扫到荣逸泽的身上:“姑姑,不如问问准姑父。”

  荣逸泽看她杯中茶去一半,便拿起茶壶给她满上:“这二字取的是前朝刑部尚书王士祯的一句诗:‘夜来微雨歇,河汉在西堂。’”

  婉初歪头看荣逸泽,奇道:“这个你也知道?”

  “怎么姑姑不知道,这间馆子是准姑父名下的产业吗?”傅博尧好整以暇道。

  婉初笑意更甚:“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荣逸泽歪着头不着痕迹地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最要紧的本事你见识过了,其他不打紧的慢慢说给你听。”

  婉初看他笑容里带着荡然情愫,心里明白他所指,面上红透,当着傅博尧的面又不好娇闹,只好低头拿着菜牌遮了半张脸。可菜牌子上的字也看不进去了,索性递给他:“你这当老板的,介绍些招牌菜吧。”

  荣逸泽却笑道:“虽然我是老板,说实在的也是头回在这里吃饭。不如让博尧侄儿来点吧。”

  傅博尧腹诽,这人倒是大言不惭地充起长辈来。碍着婉初在座,也不跟他计较,接过菜牌子道:“恭敬不如从命了。”点了松鼠鳜鱼、黄闷鳗、酱方、碧螺虾仁和几道时令鲜蔬。

  婉初吃了一些,只觉得菜色清隽和醇,浓淡有度,却是地地道道的苏帮菜。

  “你这馆子里的大师傅倒是好手艺,仔细善待,小心给人挖了去。”婉初打趣道。

  荣逸泽微微一笑:“我也就是投了些钱过来,日常经营,我也不参与。老板娘发话了,我回头就要好好交代给经理听。”

  三人散聊闲吃了一顿,吃完了饭,傅博尧也不愿意做电灯泡,留了家里的地址给荣逸泽,让余靖挑着一堆灯笼先自离开。

  婉初则提着那一盏凤冠霞帔的灯笼随着荣逸泽去看花灯。路上有卖花的小童拎着篮子到处叫卖,见到两人,殷勤地上来说:“先生给太太买枝花吧。”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含着羞地笑。荣逸泽给了他几块钱,连篮子一同买了。街上人群散了些,忽然看到前面乱糟糟一片,还隐隐听到有人哭闹。

  还没靠近,就看到有警察的车过来,哨子声划破天空,围着的人群这才散出一道路来。有个脸上肿了的东洋人跟在警察的边上,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

  荣逸泽把婉初护在一边,婉初被人群挡着,看不分明。半天才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子的年轻人被警察带走了,背影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面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头发散乱,低着头只是哭,也被警察拉着往车上带。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道:“还有王法没有!是那东洋人调戏人家姑娘。这小伙子打抱不平,怎么把好人给抓去了!”众人纷纷附和,很是不忿。

  一个矮胖警察,手拿着警棍在手心拍了拍,阴阳怪气道:“既然有人看见了,那就跟着去警察局做个证人吧!”

  这下周围的人也都不说话了。那姑娘泪眼抬起扫了一圈,竟然一个挺身而出的都没有。大家伙虽是愤懑,可也都不敢说什么,讪讪地四下散开了。

  那警察看无人说话,推着年轻人和那姑娘上了警车。

  婉初拉了拉荣逸泽的袖子,幽幽地道:“这定州倒成了半个东洋人的天下了。我回去跟博尧说说,让他把这人放了。警察厅的人都是这样办事的吗?!如此让人寒了心,他们是怎么当父母官管理一方的?看着这样的事情,真是扫兴得很!”

  荣逸泽拍了拍她的手:“这事情还用不到找你侄子,明天我去一趟用点钱就放出来了。”

  婉初眉头一皱,嗔他道:“也不知道是世道坏了,还是你们这些爱用钱办事的人把世道弄坏了。”

  荣逸泽捏了捏她鼻头,笑道:“世道本就如此,我们不过是遵守世道的法则。快意恩仇固然痛快,有时候不见得比顺水行舟有效率。而且,记得我说过吗,有时候你所见的,未必就是你所见的那样。”

  婉初笑道:“又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她怎么会不了解?不过是从小在海外漂泊,国家积弱,自然难免受外族的欺凌。

  又想到小时候的经历,不禁叹息:“不过是国家山河零落,苦了咱们这样的百姓,白白受外人欺侮。我小时候就遇上过这样的同学,就算她不如你富、不如你美、功课不如你好,可依然能颐指气使地不把人放在眼里,处处为难你。不过就是依仗着她的国家强大过我的国家而已。”

  荣逸泽揽着她走:“嗯,我知道你是既富又美、功课又好的。”

  婉初被他逗得一笑,荣逸泽才缓缓道:“所以,总要发展咱们国人自己的工商经济和教育,这样才有迎头赶上的一天。”

  婉初又笑:“若我阿玛还活着,怕是要把你当成宝了!当年变法的时候,他就极其赞同康先生振兴工商事业的主张。可惜,皇帝都落了那样一个下场,他不过是个没实权的皇亲,也只能三缄其口明哲保身了。我阿玛也是对朝廷寒了心了……”

  两人边聊边走,直到街上人潮渐渐散去。夜深了,寒气更重。荣逸泽怕她在外头待得太久受了寒气,于是送她回府。

  刚到府门前,他又把她拉进怀里,密集深吻诉说心中思念。婉初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荣逸泽紧紧拥着她:“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明天一早还要回京州去。”

  婉初知道他不是表面上的那样放荡。单看今天筑香渚的规模,就知道这样一家大手笔的经营,不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做得起来的。也不追问他回去做什么,微微一笑,由着他抱着。走了这么长的路,虽然天气说不出的冷,身上活动开了却是热的。

  “婉初,你怎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问问我有多少家底,以何为生,回去做什么……你不怕嫁个穷小子吗?”

  婉初却是咯咯笑出声:“这有什么好问的,单就这家馆子,好好经营也足够生活,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要是没钱了,我还有些私房钱,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荣逸泽手指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捏:“当我是吃软饭的小白脸吗?”

  婉初笑道:“你又不白。”

  荣逸泽呵呵一笑,又将她搂得紧些。又厮磨半晌,婉初轻轻推他:“再不回去,要被人笑的。”

  “有没有想我?”

  婉初轻轻“嗯”了一声。头埋在他胸前,听到他闷闷笑了一声:“真想现在就把你拐走……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都睡不着了。”

  婉初轻笑道:“肉麻。”

  “我只对你一个人肉麻,你要早点习惯。”

  婉初抬头看他,他的目光正殷殷垂在她脸上。看着她娇艳的唇色,忍不住又亲了上去。

  待到呼吸稍稍平息,荣逸泽才把婉初送进王府。

  府里头的少爷小姐也都陆续归了家,婉初是最后一个进门的。

  傅家规矩大,子女们都是晨昏定省,这会儿时间却是晚得厉害,傅仰琛早就歇息下来,就免了孩子们今天的请安。相好的姐妹兄弟有些饿了的,都让厨房添了消夜。

  荣逸泽和婉初是避过众人从小廊里回去的。在听梅轩前头正遇上傅博尧,荣逸泽目送婉初进了房间,这才轻笑道:“不知道能不能麻烦大侄子送送我?”

  傅博尧淡淡一笑,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并肩走在一处,傅博尧道:“想不到慕老板居然是我未来的姑父,你说这世界真是小。”

  荣逸泽道:“我也没想到定军总司令是我的大舅子,陆军总长会是我未来的侄子。早知道,何必费这番力气,直接找府上了。”

  傅博尧不紧不慢地笑道:“你若不多出些力气,又怎么哄得姑姑开心?算是你运气好。你是没看到姑姑前两日愁眉深锁的模样。”

  荣逸泽眉头挑了一挑,刚才听婉初说她总是在家,并没怎么出门。可是这电话总接不到她那里,也是让人猜疑。

  沉默了一阵,荣逸泽问道:“我上次提的民资筹建铁路的事情,总长大人可想好了?”

  傅博尧听他又称自己的官衔,必定是撇清姻亲关系,只谈生意,颜色也正了几分:“你说的让民商投资的事情,我也跟父亲提过。可惜,他还是忌惮东洋人。”

  “我也就来过定州几回,眼见都是东洋人横行霸道,铁路是经济的命脉,你这边铁路都被东洋人把持着,商用、军事都不得便利。现在新修的铁路多是举高息外债,中国人在北地连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铁路都没有……你是未来的一方之主,不知道你做何感想?我虽然是商人,也明白先有国后有家的道理。”

  “慕老板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傅博尧最近本就为这事情烦扰,此时也只能避过他的话头。

  “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生意人,也大不过总长这样做江山买卖的人。王爷的志气是在于复辟,总长的志气,怕是不一样。难道要把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吗?”

  傅博尧眉头紧了紧:“这事情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你说的那些,我又怎么会想不到?”

  荣逸泽知道他境况也不易,也不再相迫,又想到婉初的事情,便问:“府上的下人都可靠吗?”

  傅博尧不料他问起这个,飘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他。

  荣逸泽理了理大衣,戴上手套:“打过几回电话,传话的人都没把话传给婉初……”

  傅博尧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慕老板请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姑姑。”

  荣逸泽会心一笑:“过阵子还要新开两个面粉厂,到时候请总长大人赏脸剪个彩?”

  “这个好说。不过慕老板上回提过的捐赠……”

  “我会每年再增加一成的捐赠。如今咱们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照顾。别说捐赠粮食,只要侄子有用得上姑父的地方,尽管开口。”说着不温不火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傅博尧扫了一眼他落在肩上的手,淡然一笑,然后目送他离开。

  简兮的婚礼是在正月二十,那日风和日丽,干爽宜人。婚礼遵循着旗人的传统礼俗,又带着皇家气派。又因为夫家是财阀,更是比着挥霍一般。那叫一个热闹非常。

  婉初多少年第一回主动在这样热闹的场合里,婚礼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快乐。

  结婚的头一天,冯至琨是要在女方家住上一宿的。第二天一早,升高桌,傅家人按辈分入座,冯少爷依次跪在桌前行磕头礼。意思是扫一扫夫家的气焰,不能委屈了嫁过去的姑娘。

  家里几个调皮的格格,更是想着法子逗他。冯至琨是个话不多的青年,被捉弄的时候也只是红着脸,恭敬地由着她们闹。

  第二日新娘子出门,简兮离家的时候,由傅博尧亲自抱进轿子里,双脚不落地。

  婉初被年轻的子侄们围着,闹在一处,拖着她一同去送亲。

  新娘嫁妆是早一天送到夫家的,婉初也跟过去看了。光是送嫁妆的车,就开了整整二十辆。简兮是嫡长女,嫁妆自然是丰厚些。

  新娘的送亲队伍与新郎的迎亲队伍一起到新郎家,新郎要在新娘下轿前向轿下射三箭。按说这三箭是不装箭头的,或者空拉三回弓,可冯至琨在军中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便被人怂恿着安了箭头射了三箭,箭箭都中了轿身上,众人又是一阵叫好,更添一分热闹。

  新郎射完三箭,地上铺上红毡子,新娘从红毡子上走过,然后跳过火盆,取个红红火火的意思。

  新娘子接着就去坐帐,送亲的娘家人就跟在一处喝酒。席面上都是双方的亲戚,两家都是家大业大,光是亲戚就摆了三四十桌。

  席上有新郎家的年轻人,见着漂亮的小姐难免过来大献殷勤。婉初从未在定州社交场上露过面,这样新鲜又美丽的小姐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可还没说上三言两语,就被她边上的傅博尧的眼神给冻回去了。

  婉初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都是小辈,你别吓唬人家。”

  傅博尧却是不苟言笑,侧耳低语:“是准姑父特意交代给侄儿,要好好照顾姑姑。”

  婉初只能无言地抿了一口茶。

  闹到了半夜,才从新郎家回去,婉初也是兴奋得没一点困意。兴奋里又生出些羡慕和向往,便有一份归心似箭的心情。

  第二日和荣逸泽通电话,婉初细细跟他说起婚礼当日的热闹和乐事,他在那头静静地听。最后婉初看他总不说话,便停下来问:“我是不是像个唠叨的老太婆?”

  荣逸泽肃然道:“不是……婉初,我一无江山为聘,二无匹国陶朱之富。我所能给你的保证,就是一辈子让你衣食无忧,一辈子待你好,一辈子不委屈……傅婉初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补上求婚,鼻子却是酸了又酸,眼眶也红了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荣逸泽在那头笑道。

  两人正说着,三姨太带着小格格碧蓁进来。婉初不好意思抱着电话说下去,三言两语跟他道了别,挂了电话。

  碧蓁这会儿正抽泣着,三姨太低声地训斥着她。婉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蹲下身抚了抚碧蓁的头发:“碧蓁怎么哭了?”

  碧蓁不过七八岁,粉妆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哭得梨花带雨的。她也是极其喜欢这个姑姑,举着手里的小人给婉初看:“郭裴嘉弄坏了我的小面人!”

  婉初一看,是个巧夺天工惟妙惟肖的仙女:“这是哪里买的?姑姑再给你买一个,可好?”

  碧蓁还是哭:“是我大表哥寄来给我的,是汉浦的东西,北地没有的。郭裴嘉是坏人!”

  三姨太忙捂着碧蓁的嘴巴:“娘怎么说的?这样的话不可乱说!”脸色却是极其的严肃。

  婉初不解地问:“三嫂,郭裴嘉是谁?”

  三姨太这才低声说:“是皇上的内侄……”顿了顿,又说,“妹妹千万不要在司令面前提起这件事情。”

  婉初拍拍她的手:“嫂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但也明白她的顾虑,又道,“你放心,我不是乱说话的人。”

  然后对碧蓁道:“你把这个给姑姑,姑姑帮你修可好?”

  碧蓁这才破涕为笑。这时候有仆妇过来回话说小少爷醒了,正哭着。三姨太分身无力,婉初便让她自去,自己领着碧蓁到自己房子里头给她修小面人。

  婉初找丫头要了些面粉,跟碧蓁一同和稀泥玩。碧蓁平日里被管束惯了,不曾有过这样放肆玩闹的机会,早把面人的事情抛到脑后,只顾着一同搓小人玩。

  傅仰琛受旧式教育,都称他一句“儒帅”。自己的子女虽然也学些西人的文化,但还是在国学里很下功夫,规矩更是多,平日里连话都不可多讲。

  婉初却爱和三姨太唠嗑,一来二去,知道了她原是出身于一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碧蓁得她母亲指点过,手又极巧,揉出的小动物、小人,也分外有模有样。

  婉初看她捏了一个自己,又捏了一个母亲,还做了一个青年的模样,便问:“这个是谁?是你大哥吗?”

  碧蓁吐吐舌头:“我可不敢做他。这是我大表哥。”

  说到大表哥,婉初就记起来她这小面人就是他表哥送的:“你这表哥对你可真好。”

  碧蓁笑道:“我这表哥,我最爱了,每年过节、我生辰,他都找人送礼物给我。”

  “这次你大姐出嫁,怎么没瞧见他过来?”

  碧蓁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娘说他身体不好,不能远行。对了,他是桂帅的儿子。”

  桂帅,婉初听到这两个字,突然想起了当初在汉浦的事情。

  原来人生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兜兜转转的,还是能让她碰上旧时的人事。

  倘若早知道大哥身为定军总司令,倘若早知道这沾亲带故的桂帅的儿子……她是没有后悔的,只是人生如果有那么多“倘若”,又该是怎样一番境遇?

  恍惚里就有点出神,门口有脚步声她也没听见。碧蓁只顾着玩,也没留神。傅博尧却是进了来,手里头还提着一个篮子。

  “姑姑。”他轻声叫了一句,倒把碧蓁和婉初都吓了一跳。

  傅博尧一身戎装站在门口:“刚才敲门不见有人,门又是开的,我就进来了,怕这个小东西受不住冷。”

  碧蓁见了她大哥,忙站起来,依着规矩给他请了安。然后瞥见了自己手上的面渍,怕被他看见,倒有些慌了,急急地把手背到后头,小脸憋得红彤彤的。

  傅博尧知道这些弟弟妹妹素来是怕他的,这境况倒是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便随意地笑了笑:“碧蓁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碧蓁虽然怕他,到底是年纪小,眼前又没母亲管束,又看见那小篮子里一起一伏,好像藏着什么机关,目光里渐渐聚了好奇。

  婉初这个角度看过去,却看到了一条短短毛茸茸的东西露在棉絮外头,便猜出了几分。嘴角噙着笑,看着碧蓁。

  傅博尧又努努嘴,鼓励她:“过来看看。”

  碧蓁这才一跳一跳地走过去,掀了上头的棉布,露出一条雪白的小狗来。

  碧蓁惊得眼睛喜成了十五的月亮:“真好玩!大哥哪里来的小狗,让我抱抱怎么样?”

  傅博尧笑着提着篮子放在桌子上。小东西雪白一团,大约是天气太冷,身上是细碎的抖动,看上去分外可怜。

  婉初也忍不住摸了两下:“这小东西是哪里得来的?”

  傅博尧坐下,把小狗抓出来让碧蓁抱着:“这是冯家的。这狗的父亲原是宫里头养着护院的罗威那,跟冯家的博美配了一窝小狗。今天冯至琨过来说简兮最不耐烦这些小东西,让赶紧都送出去,他就拎着一篮子狗崽子去了军部给散出去了。侄子想着姑姑可能喜欢,就拿了一条来。”

  碧蓁抱着那狗凑到婉初身边,喜爱的表情是遮也遮不住。婉初看那狗确实可爱,也跟着摸了摸。

  小东西极享受地眯眯眼,逗得碧蓁和婉初都笑起来。

  傅博尧这才注意原来碧蓁有几分像婉初,都说侄女像姑姑,这话倒是一点不假。

  婉初笑着说:“我性子急,养不来这小东西,过不了多久我也是要走的。碧蓁这么喜欢,不如送给碧蓁吧。”

  碧蓁得了小狗喜上眉梢,又看了看博尧,扭捏地说:“大哥,您能不能跟我娘说说?”

  傅博尧笑了笑:“别担心,三娘若是问起来,就说帮大哥养的。”

  碧蓁这才又笑起来,觉得这个大哥原没有那样可怕,也是可亲的。

  不一会儿有丫头过来喊碧蓁回院子,碧蓁这才恋恋不舍地抱着狗跟婉初告安回去。

  傅博尧瞥见桌子上的面人,笑道:“这是碧蓁的手笔吗?”

  婉初捏起来:“可不是,这丫头今天在外头受了委屈,我就叫她过来玩。”她说者无心,傅博尧听者也无心,随意接了一句:“她今天受什么委屈了?”

  婉初这才惊觉说错了话,但是刚才听碧蓁那意思,在学堂里,受郭裴嘉欺负不是一日半日,也有心给她说道说道,便斟酌地说:“听说府里头的孩子跟宫里头的孩子都是在一处读书的?”

  婉初这样一说,傅博尧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放下面人,眉宇间有了几分怅然:“阿玛以臣子自称……”

  “可惜这个时代却不是臣子的时代了。”婉初幽幽地说,“听母亲说起过,当年阿玛也是为这事情跟大哥极是别扭,大哥才负气离家。”

  “玛法吗?不知道玛法是什么样的人?”傅博尧也就在婴儿时期见过傅云章,爷爷只是一个称呼,只是照片里虚现的人形。

  婉初笑笑:“阿玛嘛,是个商人,开过不少工厂。虽然头顶着王爷的封号,却一点不看重那些。后来总跟我说,前朝积弱不振,内忧外患、朝政腐败。亡国,那是早晚的事情。”

  傅博尧笑道:“姑姑这话要让阿玛听见,少不得一顿好骂。”

  婉初也笑:“所以大哥这才和阿玛决裂不和吧,只能说人各有志罢了。听母亲说起过,傅家人丁向来单薄。要得江山,那都是血骨堆出来的,单一个孩子,难以承担意外而来的后果。因此傅家本就是不上心军政,大都做个闲散的太平王爷。”

  “做商人也简单些,只要赚钱就好,其他的都不必费心。何况,生意在哪里都能做。想走就能走,这种潇洒,别人是羡慕不来的。难怪姑姑中意慕老板。”

  婉初听他一说,便有些不好意思,强自笑了笑,心道荣逸泽私下的生意怕都是用着“慕老板”的名号。

  他一心为小三报仇,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虽然也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但至亲骨肉的深仇,不是一两句宽慰就能化解的。只是心里多少担心他的处境,怕他再涉险。

  傅博尧看她面色恹恹,便道:“姑姑若是嫌前头打电话不方便,自可去我房间里打。侄子已经知会过下头的人了。”

  婉初却被他说得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所幸有婆子过来传饭,两人正好一同去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