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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不知终日梦为鱼


  荣幼萱傻傻地看着桌子上的药,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的血色。原来她吃了这许多年的,不是补药,而是避孕的药。她为了求一个孩子,可结果是越吃越没有孩子。

  那日里梁莹莹极有深意的话语让她心里一颤。她是不愿意怀疑药有问题的,可是还乐观地想去看看,保不定是无良的店家偷梁换柱。结果却是这么样的结果。

  正巧那天早上叶迪也过来送药,她一并拿到药铺里。都是避孕药,这两个对头一样的男人,在这件事情上却是惊人的契合一致。

  她的头有些昏,差点有些体力不支要晕倒。幸好是她自己去问的,幸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身边最亲的人呀,给了她最痛的一刀。

  她不知道怎么去问,该怎么问,可又不能不去问。

  先去找荣逸泽,可是前前后后找了好几回都没见着人。喊了叶迪来,叶迪是个少言寡语、拙口笨舌的,只说三公子到外地去了,去哪里却不知道。

  她只觉得奇怪,他怎么会不知道?

  叶迪是自打上回兄弟俩出事以后,父亲从少林寺里头找来的孩子。跟在荣逸泽身边,像保镖一样养大的,就是怕再有个万一。可他言辞闪烁的模样更让她疑心。

  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紧紧地抓住,狠狠地扭在一处。她不得不捂住胸口,才能呼上一口气。

  傍晚的时候仆妇过来问她晚上的菜色,她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来。可饭还是要布置下去的,强打着精神布置了几道饭菜。

  荣老太太是自己在房间里头吃的。偌大的房子,荣逸泽很少回来,常常就他夫妻俩在一处吃饭。吃饭的时候也是各吃各的,吃完各自又忙活去。

  今天她吃不下东西,躺在床上,却也睡不着。饭热了一回又一回,婆子过来问她:“小姐,这饭菜撤不撤?”

  幼萱一点力气都没了,只能摆摆手。

  明月照样端着药过来,说了一句:“小姐喝药吧。”

  幼萱的心又是一疼,眼泪却掉下来了。

  到了晚上唐浩成才回来,见房间里她床头的灯还亮着。幼萱的身体背对着门,一动不动的。唐浩成以为她睡着了,也没叫她,自顾自地洗澡。

  幼萱听着水声,听着脚步声。什么声音听在耳朵里,明明是听了几百遍几万遍的声音,今天却分外的陌生。

  唐浩成掀了被子躺下,抬眼就瞥见床头柜子上的药。幼萱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仿佛是要把这个人看清楚。

  “怎么没喝药?”唐浩成拿了一份报纸翻了翻,问这话的时候目光没抬起来,很无所谓的模样。

  幼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可是什么都没有,连熟悉的气温都没有了。原来这才是至亲至疏夫妻。

  “浩成,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她坐起身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悲恸。

  唐浩成何等精明的人,看她神色表情就猜到一二,仍旧静问道:“怎么这么说?”

  幼萱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正要涌出的眼泪压下去:“为什么给我喝避孕药?”

  唐浩成愣了愣,放下报纸,把她揽在怀里:“你知道了?”

  这四个字落到幼萱耳朵里,除了悲凉还是悲凉:“原来是真的。你是没打算要我的孩子。”本来是水做的一个人,动不动就能流下眼泪的一个人,这时候连眼泪都没了。

  唐浩成轻轻拍拍她:“别瞎想。我是为了你好。上回……你的身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养孩子,那是会要了你的命的。你要是没了,留给我一个孩子,我有意思吗?”

  荣幼萱听他这样说,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会做戏,还是早就料到自己有要质问他的那一天。可心里又忍不住信他。

  她刚结婚那会儿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可惜三个月头上孩子掉了。掉了不说,还弄成血崩,血哗啦啦地止不住,在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月。进去的时候粉面霞光的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脸就像一张白纸,没一点血色。

  那时候他衣不解带地伺候在床前,每日里喂着补药,足足养了一两年才缓过一口气。

  是这样的吗?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幼萱心里是相信的,可是这逐渐冷淡的夫妻关系,却让她信不起来。

  看他好声相劝,她只好受着。晚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觉得那呼吸声都陌生了。她睁一会儿,闭一会儿,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等她醒来,身边已经是空空的。那碗药还在那里,冰凉凉的像她的心。

  她身形懒散,躺了一会儿才起床穿衣。到客厅里头发现仆妇们都忙里忙外的。她叫住一个婆子问:“这是做什么这么匆忙?”

  那婆子笑道:“是三公子回来了,去老太太那边请安,说是要讨媳妇了,让老太太给出面预备预备。本来三公子过去找过小姐,听明月说小姐还在睡觉,就没打扰您。这会儿还没走,还在老太太房间里呢。”

  这样的喜事幼萱自然也得了几分欢乐,可那欢乐是浮在表面的,风一吹就走的,是别人的欢乐。

  老太太房间里,果然欢声笑语。老太太正在同她的陪嫁丫头梅姨坐在一处,指着礼单商量。梅姨也是喜上眉梢,一脸的喜气。

  这个梅姨跟着荣老太太从娘家嫁出来,在荣家是极有身份地位的老人,如同荣老太太的妹子一样。

  梅姨是旗人,坐在桌子前拿着笔,说一会儿,写一会儿,还要笑几句。

  荣老太太难得的清楚模样。荣逸泽只是坐在梅姨另一边,像个孩子似的,边剥花生,边问东问西。

  “这旗人家婚礼最是规矩多,现在是新时代了。这搁在过去,旗人家的姑娘,可是不能嫁给异族做正室的。”

  荣逸泽笑道:“这是个什么理?”

  “原先的时候在旗的多是军人,出嫁的嫁妆都算是公产,若嫁给非旗人,那就是公产流失,是朝廷的损失。要知道更早些年,上三旗跟下五旗也是不能通婚的,现在就没这样多的规矩了。这位格格是哪一旗?”

  “好像是镶黄旗的。”

  梅姨“啧啧”了两声:“那真真是尊贵的一个人儿。”

  荣逸泽笑道:“这都民国了,再尊贵也是过去了。现在也没这多讲究,这回婉初新出嫁的侄女,就是嫁给个汉人,也没听他大哥反对。”

  “娶个格格多好,旗人家姑娘都是娇惯大的,主意大,得是来这么一个人儿好好管管你!唉,你看,说着说着,小三都要娶媳妇了。要是小二在……”梅姨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荣逸泽却在心里苦涩,婉初幼年时候果然是被娇养的。后来却是离了家,母亲又那样的性格。她凡事都得自己做主,哪怕错了也得咬着牙认了。有了委屈也无处去说,哪里有人娇惯她?

  他就是替她心疼,所以打定主意要对她好,顺着她、惯着她,让她把从前错失过的幸福,都补回来给她。

  荣老太太本来是眯着眼睛听他们唠嗑,此时听她这样一说,睁开眼睛,转着佛珠道:“梅儿,你可是老糊涂了,这回是小二娶媳妇,怎么是小三?”

  梅姨知道她又犯糊涂了,也不跟她争,顺着她的话说:“是、是,是小二娶媳妇。小姐你要不要再看看下定的单子?”

  荣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把长长的礼单从头看到尾:“还轻些。不是要娶个格格吗,怎么也得好好讲究,把我那对龙凤血镯子也添上。”

  荣幼萱在门边听了几句墙脚,走进来笑道:“母亲那镯子是好镯子,就是色沉了些,这位格格跟我怕是一般年纪,不一定爱那个。”

  说着接过礼单,仔细看了一遍:“还是要加些钻石首饰,听说留洋回来的小姐都偏爱西式的首饰。父亲原先攒下些从宫里头流出来的东西,都一并写上。这新娘子是见惯好东西的,太轻的怕入不了眼,总得让人觉着咱们的诚意。回头我跟查莱士先生打个电话,让他留几颗好钻,三哥你回头过去挑一挑,给个尺寸订个好戒指去。”

  荣逸泽一看她,倒是吓了一跳:“小妹你昨天没睡觉吗,瞧你这眼睛里头的红血丝。”

  幼萱轻轻揉了揉眼角:“是没睡好。”

  梅姨和荣老太太又瞅着单子添添减减的,幼萱就笑道:“三哥你跟我去我那里看样物件,若看得中眼,也添到礼单上头去吧。”

  荣逸泽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也就顺着她的话跟着她出去。幼萱到了屋子里头,把房门一关,坐在床上。

  荣逸泽一瞥床头柜子上堆着几包药,正是自己让叶迪送来的,心里隐隐就有预感,却仍旧笑问道:“小妹让我来看什么好东西?”

  幼萱心中苦闷,未语却是先流了泪。

  荣逸泽知道这个妹妹心事重、眼泪浅,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也是不语。幼萱哭了一阵,安定下心神,才缓缓道:“三哥是为了什么给我吃这样的药?”

  荣逸泽愣了愣,手下就停了,把帕子放到她手里,踌躇不语。

  幼萱看他不言语,又说:“难道三哥也是怕我再生育而坏了身体?”

  “也?”荣逸泽奇道,随即就了然,胸中火头就烧起来,“唐浩成也给你弄这样的药?我早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三哥那里,又是什么心?上回大出血的事情,怕是把他给吓着了,不敢让我再有身孕……”

  “你信吗?”荣逸泽冷冷问她,“小妹,你信他的话吗?”他目光直直,幼萱被他看得心虚。信吗,信吗?半信半疑,其实何尝不就是不信。

  “那么三哥不如说一句能让我信的话。”

  “你不能有他的孩子。”荣逸泽说得淡淡。

  幼萱抬眸望着他,看他神色从未有过的肃然,恍然站在眼前的是二哥慕泽。

  “我不能让我的外甥是仇人的儿子。”

  幼萱被这句话击得晕了半晌。“你什么意思……”她抖着声音问。

  “你当二哥是怎么死的?是唐浩成杀的。你当父亲的病是怎么越治越重的?还不是唐浩成下的药!不然,父亲会把荣家的经营权给他?”

  “不,怎么可能?”幼萱却是笑了,“三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笑话?”

  “如果你觉得这是笑话,你就当它是个笑话。可是,我是亲眼见着二哥死在他手里的。他戴着面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他右手手腕上有颗痣你当知道。那会儿他戴着手套,可是露了一截子手腕出来。”

  “你若是知道,当初为什么不说?”

  “我要是说了,你连三哥都没有了。我今天能跟你说,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不怕你跟他说,因为现在我也没什么要忌惮他的,不过是最后一层脸皮。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父亲生意失败家道失落,迁怒到了我们父亲头上。”

  “是,当初父亲是心狠手辣了些,但生意场上的事情,不过就是弱肉强食,有本事你自己再来过。这样下三烂的手段,处心积虑的潜伏,你觉得我能让你给他生孩子吗?!怕是他自己也不肯要你的孩子。”

  后头更有一段话他不敢说,怕是幼萱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亲手弄没的。虎毒尚不食子,这人比畜生还不如。

  幼萱只是愣愣的,原来他娶自己都是为了这个?不是爱她,爱是伪装,敬是掩饰厌恶的伪装。

  她从十来岁,就喜欢上这个哥哥一样的人。初识唐浩成的时候,她还是中学的女学生。放学后,她不喜欢家里的车停在学校门口,往常都叫司机停在小巷子里自己走一段路。

  那一日,遇上几个无赖,便是唐浩成冲出来给她解围的。原来那么浪漫的英雄救美也都是假的。那几年光景,他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图的就是这个目的。

  她的心突然彻底荒凉了,开始的浓情蜜意到后来的冷落如路人,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荣逸泽看她痴痴傻傻的模样,半蹲下来拉住她的手:“幼萱,我一直不跟你说,不是存心骗你,是三哥不能告诉你。今天你这样问,三哥都说给你听,是因为不想让你恨三哥。”

  幼萱点点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落:“三哥,我不恨你。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恨你。”

  荣逸泽知道她从小就懂事,这样的打击也是致命,心里也难过,将她搂在怀里。心里想着,她还年轻,等到和唐浩成分手离婚,还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这些年,她嫁给了唐浩成,他自己何尝不是多多少少靠着这点遮挡苟延残喘、伺机翻身?

  说来说去,也是利用了她。她这样心思单纯,却被两边都欺骗,如今知道真相,不知道心里怎样一番难受,心里更是愧疚。

  “幼萱,你若心里难受,就跟母亲去晋原老家住一阵子。”他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等到解决了唐浩成,他再接她回来。

  幼萱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心里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点破,只是含着泪,点点头:“好。等你这边聘礼都下了,我就跟母亲一同过去。”

  幼萱整天整夜的没精神,只能躺在床上。唐浩成知道她身体总是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倒也没觉出异样来。幼萱每日里见他穿戴整齐出去,又带着疲惫回来,两人的话越发少了。

  这一日她还兀自躺在床上,明月敲门道:“四小姐,赵小姐的电话,说是有急事要跟小姐说。”

  幼萱睡眠浅,屋子里本来也有一线电话,却拔掉了电话线,这会儿叫明月进来给她插上线。

  刚拿起电话,就听到赵琴落珠子一般的一串话:“幼萱,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你别恼我嚼舌头,我真是憋了好几天了。再不说,我要憋出病来了!”

  幼萱知道她是个直脾气,向来不懂得拐弯抹角,笑了笑,恹恹道:“说吧,什么事情把你憋得这样难受。”

  赵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我真不是来嚼舌头的,也不是来挑拨你跟唐先生的感情的……那是我亲眼所见,也是到处找人打听过的。幼萱,你知道,你是我最要好的女同学了……”

  幼萱好像有些预感似的,刚想让她不要说,却听到她颇是激动地说道:“那天我看到唐先生跟一位小姐去产科医院检查。我本来还不认识的,那位小姐,我家先生却是知道的,是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我左右打听了一圈,听说这两个人认识好几年了。听说唐先生在陶馆山早就置了一个小宅子……幼萱,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同意唐先生纳妾吗?”

  幼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风化成一颗石头了,硬邦邦的。她想捶打两下让它跳一跳,可是好像都不跳了。

  一贯的善良像有惯性一样却还想着劝解这个为自己鸣不平的朋友:“我是知道的。早几年我就让他再娶一位,他一直不愿意。”

  她不知道赵琴后头又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听到话筒里传出嘟嘟的声音,才机械地挂上了电话。

  晚饭她是没有力气去打点了,伺候的婆子跟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唐浩成今天难得按时回来,进了房间,外头已经黑了,屋子里头也没点灯。他以为屋子里没人,打开电灯看到幼萱傻傻坐在床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不开灯,没声没响的,吓死我了。”唐浩成笑道。

  幼萱这才张口问他:“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唐浩成走过来,递了一个礼盒给她,幼萱打开来,里头是一对青花的玉镯子。

  “好好的送什么礼物?”

  唐浩成笑道:“怎么是好好的?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

  幼萱取出来,往手上一拢,却是空空荡荡的戴不住。这几天,她都已经瘦得脱了形。

  “难为你记得这日子……”把镯子在手腕上又荡了几荡,本是细腻油亮的漂亮东西,挂在手腕上却是说不出的滑稽。

  “你去年送过一对玉镯子了。我说过我不喜欢戴镯子,你说今年送我个别的。”

  唐浩成倒是没想到这个,这礼物也是让秘书小赵买的,自己其实根本没打开来看是什么。听她那样说,只是“哦”了一声。

  换完衣服出来看她脸上没有喜色,便哄了一句道:“明年一定送你个别的。”然后在她手上拍了拍,“走,吃饭去吧。”

  幼萱被他拉着去了饭厅,却发现桌子上没有备饭。他眉头一皱,问管饭的仆妇:“怎么回事?”

  那仆妇看他脸色忙说:“刚才我去问过太太,太太说晚上就不备饭了……今天是初一,老太太那边是斋饭,所以今天只有斋饭没有别的。”

  幼萱这才想起来,刚才好像真是没要她备饭:“你别怪她,你最近都不在家吃晚饭,我以为你今天也不回来。我平日里都跟着母亲的饭,你知道我也吃得不多。”

  唐浩成道:“算了算了,咱们出去吃吧。”

  幼萱点点头,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在衣橱里挑了好一阵才出来。孔雀蓝的丝缎旗袍,上面绣着同色蟹爪菊花。原是合身衬体的剪裁,现在穿着也觉得松了。

  脸色实在是苍白,出去见人也不好太邋遢。梳整齐了头发,扑了些粉又盈上些胭脂口红,人倒也显得气色好多了。

  还是数九寒冬,披着厚水貂绒大衣还是觉得那冷气往身体里钻。

  唐浩成开着车,余光里看了看荣幼萱,瘦削的脸庞越发显出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记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脸蛋粉圆的小姑娘。一转眼,都这么久了。

  “你呀,不要总闷在家里,也该打扮打扮,出来走走。你看,打扮一下,多好看。”唐浩成似乎很久没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

  幼萱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笑。女为悦己者容,这个人眼中没有自己,再美去美给谁看呢。

  “今天吃什么菜?”唐浩成问。

  “你说了算,你知道那些菜我觉得都差不多。”

  唐浩成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可真成老婆子做派了,你才多大?”

  幼萱觉得自己可不就是老了吗,人没老,心是老了。且是一夜之间,老得已经不能再老了,好像是走到尽头了一样。

  吃饭的时候幼萱边切牛排,边随意地说:“三哥跟我说,二哥是你杀的,父亲也是你杀的。”

  唐浩成手下的刀顿了一下,又切下一块牛肉填到嘴里。六成熟的牛肉,嚼起来鲜嫩多汁,那汁液可不就是血吗?

  “你这个三哥,前阵子又要找账房支四万大洋,我没给他,怕是记恨我了吧。他的话,你也信吗?”唐浩成很是平淡地说着。

  幼萱把刀叉放下,抿了一口酒,转而轻笑:“我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他要娶妻了,开销自然大些,你别把钱攥得太紧。”

  唐浩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顿饭吃得也不算热闹,出了饭店的大门,已然夜深了。

  外头的冷气一扑过来,幼萱就觉得鼻子酸疼,好久才等那疼过去,转而笑着对唐浩成说:“咱们去西山公园看看吧?你看都结婚这么久了,原来总去,现在都好久没去过了。”

  今天是结婚的纪念日,唐浩成便耐着性子陪着她。车开到了公园里头,园子里还算热闹。路边有些食肆档口,听到有人叫卖炸油豆腐的。

  幼萱拉了拉他,叫他把车停下,道:“浩成,我想吃炸豆腐果了。”

  唐浩成笑了笑,在她鼻头点了一下:“这么大了,还这么馋嘴?我去给你买。”说着就要下车。

  幼萱却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戴着羊皮手套。她轻轻拉下他右手手套:“我手冷,给我戴这个。”唐浩成也就随着她去,可手还在她手里,幼萱把他的手拉到眼前,看到手腕右侧果然是有个黑痣的。因为在里侧,又常常隐在袖口里,她居然都没怎么注意过。

  唐浩成觉得她神色奇怪,问她:“怎么了?”

  幼萱微微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去吧。我要吃五个,一面刷甜酱,一面刷辣酱。”

  唐浩成呆了呆。

  那时候幼萱还是个中学的女学生。有一回荣孝林让他去学校接她下学,谁知道幼萱把他给拐到另一条街上,那街上就有个卖豆腐果的摊子。

  幼萱养得娇,从小肠胃弱,家里人不让她出去寻东西吃。她总看同学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那天,她身上没有钱,指了指小摊子:“成哥哥,你帮我买两个,不,五个豆腐果。”

  唐浩成问她:“你要甜酱还是辣酱?”

  幼萱想了想,露出一排糯米白的牙齿:“一面刷甜酱,一面刷辣酱。你先帮我垫上,我手里没钱。”

  那时候她好像才十几岁的模样,雪脂似的皮肤,因为兴奋而带着两团红晕。厚厚一层刘海垂在眼睛上,两条漆黑的辫子被她握在手里,满脸希冀的模样。

  唐浩成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件事情来,觉得眼前的幼萱好像又回到初见时的样子。于是笑了笑下了车。

  小摊前,热油滚着,小贩子热情招待他:“先生要几个豆腐果?”

  “五个。”

  “好咧!”小摊主拉长了调,听着很是欢快。

  然后看着豆腐掉进油锅里,白色慢慢变成黄色,然后是深黄。热气在这寒冷的夜里滚成大团大团的白雾。他呵着手,看着那些豆腐果变了色,然后再被一个一个地捞出来。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惊声尖叫,他回过头去看,整个人都呆住了。

  荣逸泽一走进荣家,看见唐浩成上来就是一拳。唐浩成也不说话,擦了擦嘴角的血,这一拳打得实在是重,他没想到荣三下手能有这么狠。

  梅姨和老宋过来拉住他:“小三,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

  荣逸泽抓住唐浩成的衣领,狠狠道:“不打他打谁?!幼萱跟你出门,她死在外头,怎么就你好好一个人回来?你要纳妾没人拦着你,你要不要下狠手弄死她才算干净?!”

  老宋见他目眦欲裂,竟是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忙上来劝:“浩成也是不想的,是四小姐自己开车掉进湖里了。大少爷跳下去捞,那车门打不开,他也没有办法……”

  唐浩成摆摆手:“算了,不要说这些了。”

  荣逸泽抓住他衣领的手终是松了松,压住心头的火,冷笑道:“唐少爷这回是得偿所愿了。这家现在也跟你没关系了,你现在可以滚了!”

  梅姨上来又劝:“自家人,快别在这里置气。还是想法子,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吧。”想着自己小姐真是命苦,好好的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想着想着,就开始抹眼泪。

  唐浩成却是掸了掸身上的灰,一声不吭地走了,老宋只好跟着他出去。

  婉初几天没接到荣逸泽的电话,知道他事情忙,虽然失落,倒也没往心里去。这天晚上都睡下了,前院子听差的过来说有她的电话。婉初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样晚的天打电话来,不定出了什么事情。

  披着衣服匆匆去了前厅,果然他的声音嘶哑,听得出是极力平抑后的声音。

  婉初忙问:“怎么了?”

  “婉初,家里出了些事情,我过些日子再去定州。”

  “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荣逸泽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悲伤,顿了顿:“我四妹去了……”

  “那你不要来,我回京州去。”婉初没想到是这个消息。想他先是丧弟,这年幼的妹妹怎么好好的就没了。

  “不用,你在定州安全些,我也放心……等这边料理完了,我去接你。”

  婉初知道他处境,想想这样安排也是最妥当的方案,也不再坚持。挂了电话后,还是不放心他,于是打了电话给方岚。

  方岚听了电话也是一惊,第二天一大早跑到荣家宅子里一看,才知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可上上下下都瞒着老太太,这才没通知亲戚。

  当年丧子,已然让老太太精神失常,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些,怕是再难经受这样的打击。方岚看荣逸泽平常潇洒的一个人也是眼窝深陷,精神萎靡,便主动留下来帮他料理。

  韩朗听说了也跑来,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忙前忙后。

  夜晚宁静,北风低回,呜呜咽咽的,倒像是哭声。窗外单薄的枝丫也像没了生气一样,衬着阴郁的天,仿佛是无边的黑色剪影,东一枝、西一枝,交互在一起,寻不到个头,看着有种惊心的狰狞。

  方岚从荣老太太屋子里头出来,走到客厅的时候,看到韩朗和衣斜歪在沙发上睡了。他跑了一整天也没回家,忙得够呛。

  整个宅子空空荡荡的,虽然不是自己的家,方岚心里也忍不住觉得悲凉起来。看着客厅里头还有那么一个人守在那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安心和温暖。于是叫丫头取了一个毯子,给他盖上。

  方岚托着腮坐在一边,也没有睡意,就那样看着他。觉得这个人也不差,起码比唐浩成和沈仲凌之辈是强过的。方奕林总说她不惜福,有人对你好就是幸福吗?可是谁知道婚姻又是什么样的?

  非要一个人的悲伤才能成就另一个人的欢喜吗?幼萱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倘若不能同别人共侍一夫,离开就是,何苦这样决绝?

  她从前总是鼓吹妇女解放、男女平等、自由恋爱,可是说的这些都是婚前。婚姻后来的幸福与不幸福,那似乎都是命运掌控的,由不得自己的。

  可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迷信。可是看看自己身边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晶莹剔透,哪一个不是玲珑伶俐,最后能幸福的,有几个?虽然不能把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可是如果男人没有挑对,那么不幸就是意料中的结局。

  梁莹莹那样一个处处要强的人,在外头还做了女子联会的副主任,又怎样呢?回到家里还不是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她从牌桌子听人传来传去的话,把沈家妻妾不睦的种种说得有多不堪!没有同情、没有理解,音里弦外只有幸灾乐祸的嘲笑。

  幼萱跟她年纪相仿,十五六岁就嫁给一个大自己十来岁的男人。那时候周围的女孩子都反对,她却是笃定了就喜欢成熟年长的。

  幼萱头几年年纪小,还有些贪玩。女朋友们总还一起玩在一处,唐浩成跟她们差些岁数,并不掺和,可也是殷勤前后。那一种宠爱,那一种关怀,确实是比同龄男孩子强。女孩子们渐渐不嘲笑她了,都觉得她找了一个好男人。

  可是到头来,是怎么样的刺激,才能让幼萱那样一个温柔善解人意的人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方岚想不明白,难道天下这么大,都没有地方可以去?难道世上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可以厮守终身?

  她不禁又佩服起婉初来,再难的路她也挺过来了。婉初跟她说:“再不济,总还有自己嘛。自己都倒下去了,你还能靠谁呢?”

  三哥轻轻浮浮的一个人,对婉初那是交心交底地疼爱,看着婉初却也只是淡淡的。看来,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不见得幸福;而跟爱自己的人在一处,就算受伤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难道这世上真心等价付出的爱恋真的就没有吗?

  她这样心事百转千回地惆怅,渐渐就睡了过去。等到天亮的时候,发现自己是睡在沙发上的,那毯子也搭在了自己身上。

  她揉揉眼睛,韩朗却从外头进来,手里头还捧着油纸包:“我听三哥说你爱吃白糖糕,正好在街上瞧见了,给你买了几块来。”

  方岚被他催去洗漱,回来的时候看他还等着自己,东西一口都没吃。咬了一口白糖糕,眼泪却掉下来了。

  韩朗看她哭了,却是慌了神,只当她是想着幼萱伤心,便劝她:“好好的,别哭。让别人看去,把人家的伤心都勾出来了。你肿着眼睛回去让家人瞧去,还当我欺负你了。”然后掏出了帕子给她。

  方岚接了帕子擦眼泪,看着却是个女人的帕子。正想斥责他,却看着眼熟,这才想起来是那回自己拿给他擦汗的,没料到他却一直带在身边。

  韩朗见她瞅着帕子出神:“这帕子是你送给我的,不是旁人的。你用完了,记得还给我。”

  方岚被他这一说,倒是破涕为笑,把阴郁也扫去不少。

  两人吃了饭,又里里外外帮忙。方岚抽空给婉初去了电话,告诉她这里头的事情。她其实也不是太清楚,梅姨只说是唐浩成要娶姨太太,四小姐气不过,开车跳了河。

  婉初听在耳朵里却勾出了满腹的心事。这样的时代,婚姻于一个女人的影响真的就是致命的。想着荣逸泽失去幼妹,不知道又该是怎样一种难过的心情。此时远在他乡,却不知道怎么给他分解。

  心中一片感情无处排解,陪着三姨太上街溜达的时候看到了间绒线店,于是买了毛衣针和毛线。她还欠着他一件毛衣,想着等自己织好了,春天也要到了,正好穿。

  这边幼萱刚过头七,唐浩成带着律师却又回到了荣宅,拿着一份遗书,上头写着荣家的宅子的继承人是荣幼萱。如今幼萱不在了,这宅子就转到了唐浩成的名下。

  梅姨指着唐浩成,悲愤不已:“这边四小姐尸骨未寒,你这白眼狼就要来夺家产吗?!你想想,当初老爷是怎么待你的,荣家是怎么待你的!当初二公子就说你这人接近小姐意图不明,我们只当他是个孩子说的笑话,没想到都是真的!”

  荣逸泽是出奇的冷静,揽着梅姨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让下人们规整东西,古玩字画细软全部带走,木质家私就留着。

  荣逸泽招了下人们到大厅里,幽幽道:“现在这宅子就改姓唐了。愿意留下的,就接着留下来,不愿意留下的,这位唐老爷也自然会给出体面的遣散费。是吧,唐老爷?”

  唐浩成既得了宅子,也不愿意跟他计较,便让老宋准备好银圆。老些的仆佣大多都不愿意留下来,年轻些的都扭扭捏捏挪到老宋那边。

  荣逸泽毫不遮掩地冷笑了一下:“昔趋魏公子,今事霍将军。”冷暖人情,一瞬几分更变。这才是人之常情罢了。荣逸泽也没多说,带着荣老太太、梅姨和几个要求同去的下人,并带上随身物品搬了出去。

  唐浩成望着这空荡荡的宅子,一时间有些恍惚,这是大仇得报了吗?一切终于到了水落石出的那一步,终于不需要戴着面具过活了。

  荣三离了荣家还能有什么呢?拿走的那些东西还不够他挥霍两个月的。他要拿走荣家最后一分钱,让他荣家人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幼萱下葬的那天,唐浩成也没出现。

  幼萱的坟在荣家的墓地里。山里头三座坟头,一座父亲的,一座小三的,新添着小四的坟头。

  小三和父亲的坟头的土都结实地抱在一处,和周围的荒凉融合成一个颜色。小四的坟上头却是新鲜的土,那土带着地底下的泥土的味道。有寒鸦立在枯树上头。

  荣逸泽不敢让母亲和梅姨过来,怕再睹物伤情。清萱又有了身子,听到消息已经是哭得死去活来,夫家更不敢放她远行。

  荣逸泽站在不远处,只是看着下人忙碌。看他们把幼萱的棺木放下去,看法师作法超度。等人都散了,风一吹,满地的白纸钱翩飞如蝶舞。

  荣逸泽觉得有什么哽在胸口,钝钝的。他自小同幼萱最是亲近,他读书的时候,她就端着小身子坐在一边同听。

  碰上不懂的,她就鼓着腮帮子问他:“二哥,这个是什么字?”“二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二哥,这个典故是怎么来的?”

  他就说给她听。幼萱学会了,就嫣然一笑:“二哥,你真聪明,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荣逸泽又添了满满一沓纸钱,那纸太厚,一时压着了火。明明下头是烧着的,面上好像是灭了一样。

  幼萱结婚的时候,他就借着酒闹了一场。那时候他担着小三的名头,也不怕更难听的话。幼萱小时候总是被小三逗,一逗就哭,哭了就来找他评理。

  那天幼萱也哭了,人人都说荣三荒唐得厉害了,就她拼命维护:“就这一个哥哥了,怎么样都顺着他,自然是要疼爱些。”他听在心里多难受。

  那样一个水晶剔透的女孩子,偏偏要嫁给唐浩成。他是说了、劝了,都没用。他也只能由着她去。但是他知道早晚要找唐浩成报仇,他就不能让幼萱有他的孩子。他知道他是对不起她,可是那时候他孤掌难鸣、身单影只,没能力斗过唐浩成,除了忍耐,还能怎么样呢?

  他只能借着风流的名头,拉拢结交权贵、公子哥,那生意是一点一滴做起来的。大烟他也卖过,舞厅也开过,地皮也炒过,地头上大哥的码头也拜过。

  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做过无数违背良心的事,他自己都已经麻木了。反正不是个好人了,索性坏人做到底。他谁也不心疼,做什么都六亲不认,只认利益,杀人放火也不过眨眼的事情。更何况是给幼萱吃避孕药?

  他原来都觉得没什么,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还认为是为她好。可今天他才觉得他在幼萱这里,自己错得有些离谱。做错的事情,他没有后悔,可心里那一种难过是说也说不出来的。

  火重新旺了起来,一层一层吞噬着纸钱。白色渐渐成灰。他就着火头点了一支烟,那烟熏得他眼睛有些潮湿,歪头避过那烟,眯了眯眼睛。

  一家六口人,这里倒有了三个,他把更多的纸钱放到火里。“你们在一处,总算有个伴,不寂寞了。”再来一个,都能凑成一桌子麻将了。他无奈地苦笑。

  第二日,董事们团坐在一处,商量荣家产业并购的事情。

  早一阵子,为这件事情几个理事差点打起架来。有人大骂卖国贼、汉奸。有人回嘴,不识时务、老顽固。有人说老爷子去了,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啊……

  总之,衣冠楚楚、冠冕堂皇的理事们,闹得不可开交。

  今天,大家却意外的平静。

  唐浩成还是经理的职位,由他主持。本来反对的几个人,今天都莫名其妙地同意了,但是都要求用市价出让手里的股份,说是自己老了,也不愿意再奔波,趁着价格好,换个好价钱,去做别的投资。

  唐浩成乐观此境,虽然他隐隐觉得有些别的原因,但又想不出什么不好来。

  这里头就包括荣逸泽,也是用市价把自己手里的股票都卖了出去。唐浩成一时挪不出这么多的钱,于是就把自己私下里公司的钱和东洋人压的货款都先拿出来垫上。现在,荣家彻底是他的了,从此再也不姓荣了。

  从交易所里头出来,唐浩成讥诮地笑道:“三公子得了这许多的现款,不知道要怎么花呢?”

  荣逸泽笑了笑:“少不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吧。人生苦短呀!你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现大洋呢。”说着点着一根烟,“妹夫啊,荣家就交给你了,以后得好好经营,才对得起我爹当年的栽培呀。”

  唐浩成笑了笑:“我以后怎么经营,跟三公子好像没什么关系了。”

  荣逸泽吐了一口烟:“是,是,是没关系了。”要不是念着幼萱,他早就动手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不过是在等一个日子。

  这一日里荣逸泽正在核算账务,听到门铃响,叫叶迪去开门。自从上回被绑架扔进河里后,叶迪开始寸步不离他身。叶迪开了门,看到是白玉致,客气地让了她进来。

  白玉致穿着蜜荷色的凤尾花旗袍,是难得的沉静颜色。粉黛不施,烫过的头发绾了一个发髻在后头,娇艳去了几分,却添了几分淡然的居家味道。素日的高跟鞋也换成了黑色天鹅绒面的平底鞋。

  荣逸泽好像很久都没看过卸妆后的白玉致了,仿佛她和他之间总是有一层伪装的铅华。如今,她这一副洗尽铅华的模样,是打定主意要跟唐浩成吗?

  白玉致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倒有了一丝腼腆的笑:“他们都说有了身子,就不要穿高跟鞋。”

  荣逸泽敛了心神“哦”了一声。

  白玉致却是自然而然地在客厅坐下,从手包里拿了一张通红烫金的帖子,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的喜帖。不管你来不来,我觉得不论怎样,我还是要亲自送过来。”

  荣逸泽却是不接:“你要嫁人,按理我该高兴,也应该备足了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可这一个人不行。”

  白玉致似乎是知道他有这番话的,眨了眨桃花眉目,摆出一副很有兴致听下去的模样。

  荣逸泽叹了一口气:“当初让你接近他,你就该知道我跟他是有恩怨的。”

  “那我不嫁他,你娶我好了,做大做小我不在乎。”依旧玩笑一样的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给他的,也是给自己的。

  荣逸泽沉沉地望着她。她却是嫣然一笑,心里不知道怎么疼:“你又不娶我,还能拦着我嫁人吗?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说着站起身,还是把帖子留着沙发上,“反正帖子我送到了。咱们相识一场,缘分也尽了。”

  走到门边,荣逸泽缓缓道:“玉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恨的事……”

  “你这是傻话。我爱你还来不及,哪有心去恨你?”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说爱,放下尊严,带着调笑,是自尊的掩饰:“算了,我这也是傻话。总之咱们是尘归尘,土归土,再没瓜葛了。”

  唐浩成的婚礼办得极其热闹,等到喝喜酒的人都散了去,唐浩成才被人架着进了新房。红烛高烧,灯影绰绰。红色的喜被,红色的地毯,墙上红色的喜字。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昭示。

  白玉致却没觉出喜来,她自己在房间里呆坐了半日,灯火晃得她眼睛都是晕的。她这是嫁人了吗?真的嫁人了?是正房的太太,不是姨太太,是能入家谱的太太。

  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里头一样。她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外头灯火阑珊,天上一轮满月,怎么看都是完满。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她嘴角翘了翘,好像这句词是荣逸泽有一回说给她听的。怎么还去想他呢?突然想起后头那句:“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又觉得晦气了,摇头甩到脑后。

  有谁愿意娶一个交际花当正房太太?到后来,虚度了这许多年,把自己捧在手里疼的原来是他。

  唐浩成躺着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白玉致看了看他的醉颜,才回过神来。她如今真的是唐太太了,从此后再无飘零,再不是无枝可依了。

  唐浩成半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翻了一个身,抱住她的腰:“我太高兴了……”

  白玉致笑了笑,推开他:“看你喝成这个样子!”

  起身去拧了一个热帕子给他擦脸。他伸手推开,去握她的手:“我真高兴,真的。”

  白玉致笑道:“我知道,你说过好几遍了。”

  唐浩成摇摇头:“你不知道,竹文,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白玉致的手倏然停在了空中。竹文?是那个人吗?荣逸泽说过,唐浩成曾有个女人,跟自己有三分相像。是这个叫竹文的吗?

  唐浩成又喃喃自语了一阵,她听得都有些模糊了。手里的帕子凉了,她又拨开他的手去弄热水。那水从自来水管子里哗哗地往外头流,她的袖子都湿了一截。

  有什么关系呢,谁心里没住过一个人?她怎么计较起这个来?

  白玉致自嘲地笑了笑。无论怎样,现在她是太太,他对她的宠有几分对着别人又怎么样呢?她早就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感情的事情还看不透吗?只要他对她好,只要对她的孩子好,就是他心里有别人的几分影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边又拧好了一个新帕子,走到床边,仔细给他擦脸。突然门被人拍得咚咚地响,像是要把门拍破一样。白玉致的心跟着就是一惊。

  她放下帕子忙去开门,却见老宋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她叫了一句:“宋叔这么晚了……”

  “少爷呢?”老宋急急地问。

  “还醉着酒……”

  老宋也管不着这么多,匆匆地就往里头走。

  白玉致也是奇怪,老宋这个人虽然对自己并不太友好,但也从来不失礼数。今天这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往洞房里头冲?于是也跟着进去。

  唐浩成还是醉得迷迷糊糊,老宋狠命地摇他,还是摇不醒。最后只好端着一杯凉水猛地倒在他头上。

  唐浩成被凉水一击,跳了起来。老宋是家里的老人,白玉致虽然多少觉得他行为过分,也不好说什么,忙催着下头人去弄醒酒汤,自己到衣橱里头找干净衣服。

  唐浩成眯着眼睛看到了老宋,揉揉太阳穴:“宋叔,你怎么来得这么早?我要休三天婚假的。”

  老宋急得跟什么似的:“浩成不得了了,起火了!”

  “什么起火了?”唐浩成的头还没醒过来。

  “到处都起火了!”

  唐浩成一惊,酒意一下全都没了。白玉致正拿着衣服,唐浩成哪里还等得及换,头还是晕着的,强打着精神跟着老宋往外走去。

  白玉致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宿,天大亮了唐浩成才回来,脸上灰白。白玉致端了一杯热茶给他,他目光冷然。那杯茶端在手里,能听到杯子的盖子和杯身相撞的声音。白玉致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是在发抖。

  “两个酒店,三个纱厂,还有码头上的货,全都烧了……”老半天,唐浩成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难怪那些老头子都齐齐地抛了股票,原来有这么一天!唐浩成头疼欲裂。

  第二天,到了中午老宋又来了,头发也是突然花白的样子。股票从一开盘就往下跌去,荣家名下的产业都烧成一堆灰了!他以为把荣家都弄到了手,结果却是抢到了一堆灰!荣逸泽,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么狠?宁可一把火烧了,也不假手他人。

  刚坐了没多久,又有人来报,名屋企业的东洋人也在找他,唐浩成知道东洋人买去的股票一夜之间成了白纸,会怎样对自己,咬了咬牙,戴着帽子出去了。

  白玉致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荣逸泽做的吗?他说“如果有一天做了让你恨的事情”,是这件事情吗?

  她想着,自己还有许多的私房钱和珍贵的首饰,就是靠着那些,也是能安稳地过日子的。她知道这两个人有些恩怨,具体却并不清楚。但这样就算恩怨了了吧。

  到了傍晚,突然门房过来通传,说:“表小姐来了。”

  白玉致有点蒙,不知道这个表小姐是哪一位。那听差的是在荣家待过一阵子的,于是道:“是老爷本家的堂妹子。”

  白玉致“哦”了一声忙出去亲自迎接她。却看到唐绣文一脸的悲愤模样,气势汹汹地进来:“唐浩成呢?!”

  白玉致愣了一下,和声道:“浩成有急事出去了。”

  绣文上下打量了白玉致几眼,冷笑了两声,眼眶却是红了:“果然是只见新人笑,难怪他要娶你!”

  白玉致被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还想再说什么,绣文却是一副厌恶的表情不搭理她,径直在沙发上坐下。

  白玉致也不好离开,陪着她呆呆地坐到很晚,唐浩成才回来。

  绣文一看到唐浩成,心头火盛,走上去一个巴掌拍过去:“唐浩成,你对得起我姐姐吗!”

  唐浩成下午在东洋人那里已然受过一个巴掌,回到家却又得了一个,也是气大:“你闹够了没有!”

  “没闹够!你让我等,这就是我等来的吗?等你娶了新女人?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姐姐在天上看着你,你就是这样照顾我和亚修的!”只是说还不能解恨,在唐浩成身上又抓又打的。

  唐浩成的脑子都是乱的,被她缠烦了只想让她安静下来,想也没想,一个巴掌就拍了过去。

  绣文被他拍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脸上是纵横的眼泪,眼前的人是谁?她怎么就不认识了?

  白玉致看她头发散乱,模样也是可怜,于是走过去想去扶她:“妹妹,浩成他正为生意的事情烦着,你有什么事情,等过两天再说。”

  绣文却狠狠地推开白玉致:“不要你猫哭耗子!”

  白玉致被她一推,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唐浩成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忙去扶她,转头对着绣文狠狠道:“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沈大奶奶!”

  绣文知道这是完了,这男人终于连敷衍都没了。自己还要在这里丢脸吗?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她本来并不知道唐浩成另娶他人。只因为碰上荣逸泽到沈伯允那里做客,说起这事情。她的心头一悸:原来他一直在骗自己!说什么先嫁给沈伯允,说什么等着他来接,原来都是骗她。他不过是看她傻,想让她帮他养儿子,他自己好风流快活!他就是吃定了她,谁让她是亚修的亲姨!

  唐浩成从没觉得这样焦头烂额过,本来所有的产业都已经在太平水火保险公司投了保,并不担心火险的问题。结果保险公司特派了驻地经理亲自调查,这个经理一口咬定火灾是人为,恐唐浩成有骗保意图。由于保额太过巨大,此案压下暂不赔付,要等董事会协商结果。

  唐浩成白日奔走,晚上也没得休息,跟老宋一起商量对策。

  次日一大早,荣逸泽却是一脸喜气地上门:“唐老爷婚礼那天,我太忙了,错过了他的好日子,特意过来给他补贺礼。”

  显然这一家子没什么人有工夫理会招呼他,喝了一口凉茶,他也不以为意。搁下东西,留了句话给听差的,然后春风得意地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唐浩成才从书房出来,看见桌子上的礼物。听差的过来说:“刚才三公子留了一句话。”

  唐浩成眉头一挑,扫了他一眼:“什么话?”

  听差的道:“三公子说:‘恭喜你了,成正元少爷。’”

  唐浩成心下一惊,成正元是他的本名。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装得真是像!

  唐浩成冷笑着,他倒真是小瞧了荣三。原只当留个废物老三,只会让荣家败得更快,谁想到他能藏得这样深。既然这样撕破脸皮了,也没有伪装的必要了。

  冷笑完了,突然想起什么,拿了荣逸泽送来的“贺礼”,拆了包一看,是一块小手表。是亚修生日的时候,他送的手表。心里当下就凉了:“快,叫车,去沈家!”

  白玉致刚想问他,唐浩成却什么都来不及说,匆匆丢了一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就急急走了。

  到了沈家,他直直地就往里头冲,边走边叫:“快去叫你家大少奶奶!”

  绣文从东苑里出来,看到唐浩成只是一脸的冷笑,昨天给了自己一巴掌,今天后悔了,又来哄自己吗?

  唐浩成也顾不上,抓住她肩膀问:“亚修呢?”

  绣文瞥了瞥他的手:“堂兄,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我可是沈家的大少奶奶!”

  唐浩成却是急得双目发红:“亚修呢!”

  绣文终于被他那样子吓住了,等他问了两遍,才想起回答:“三公子接他去看马戏了。”

  唐浩成的眼睛都要瞪裂了,大骂了一声:“糊涂!”

  绣文却推开他,冷眼瞧着他。他心里头除了儿子,还有谁呢?她傻了一辈子,到现在才清楚。亚修是她养大的,是姐姐的儿子,她可没那么容易还给他。

  沈伯允这时候却出来了:“唐先生对我儿子未免太上心了点。虽然拙荆是你堂妹,可孩子是我们的,该怎么养,要去哪里,也轮不到你这个远房堂舅舅担心。”

  绣文听到他的声音,却是呆了呆。看他匆匆出来的模样,连外衣都没披上,忙喊丫头去拿外套。

  沈伯允摇摇头:“进去吧,外头风冷。”

  绣文咬着唇看了看唐浩成,又看了看沈伯允,转身推着他进屋了。

  唐浩成冷笑了又冷笑,他怎么就没想到呢,什么样的爹生出什么样的儿子。当年老奸巨猾的荣孝林能弄得他成家家破人亡,这老东西的儿子能差到什么地方去?!

  他忙打通电话到警察局,连夜去找儿子,到了天明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又带着人去找荣逸泽,找不到。荣老太太也找不到,这几个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唐浩成牙咬得狠狠的。

  孩子丢了几天,绣文也是着急起来。沈伯允却是面色淡淡,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亚修会回来的。”绣文也不好再说什么。

  唐浩成焦头烂额地过了好几天,本是新婚中的白玉致却一点喜气都寻不到了,整个家好像都笼罩在阴云里。

  这天上午,有人过来收屋子,白玉致才知道荣宅给拿去抵债了。看着身边来来往往过来打封条的人,唐浩成也只是干坐着。

  白玉致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做了一场梦。这场梦是虚幻的繁华,她是这繁华里开出的一朵花,璀璨夺目,却好像只能开上一刻,然后就倏然在这繁华中落寞,怎么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等到人都走尽了,唐浩成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看她望着天花板,目光呆呆的,他轻轻揽了揽:“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别担心,我在定州还有些朋友和生意,等我活动活动,咱们到定州去。”

  白玉致敛了心神,却是笑了一笑,回应地抱住他:“别说这样的话,你还有我们呢。”

  “你一嫁给我,就要受苦了。”他声音里是有自责的。

  受苦怕什么,她又不是没受过苦。可是在男人这里,她是惯用了伎俩的。本想说出心里话,如今倒是索性什么都不说,由着他去猜,由着他去自责。

  白玉致出嫁前把玉致书院让给了一个交好的女朋友,得了一两万的钱,她要拿出来,唐浩成却不要。

  两个人临时租了一间小洋楼。唐浩成早过了信誓旦旦的年纪,白玉致洗手做羹汤,也坦然地过日子。

  她知道,以他旧时的人脉和能力,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日子也过得坦然。

  亚修还是没有消息。白玉致却从老宋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唐浩成原来还有个儿子这回事情,也知道他儿子被荣逸泽带走了。白玉致斟酌着,大人的恩怨总不至于迁怒到孩子身上,荣逸泽这个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对个孩子下毒手,于是偷偷约了荣逸泽出来。

  这馆子是两人常来的地方,所有的陈设都是旧时的模样。只是面对面的两个人,好像是经历了更多的事情,反而越来越远。

  荣逸泽是压着点儿来的,他向来不迟到。一贯的西装笔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地坐下,照常是点了一杯黑咖啡。

  “你约我来,是以唐夫人的名义,还是白玉致的名义?”荣逸泽问。

  “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唐夫人,就公事公谈,也就是没什么好谈。如果今天来的是白玉致,就是携着三分旧情,要讲几分情面。可咱们早就说开了,你嫁过去的那一天,咱们就尘归尘、土归土,也没旧情可谈了。”

  “三公子这一番话,说来说去,都是让我什么都不谈吗?”

  荣逸泽嘴角微翘:“你向来都是聪明人。”

  白玉致知道了,她在他这里果然是什么都讲不下去了。可相处的那些年,她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有什么不一样。原来什么都没有。一是一、二是二,泾渭分明、锱铢必较。她早知道他是个心肠冷狠的人,却不知道绝情至此。

  白玉致觉得自己八面玲珑的手段,原来也只能用在对自己有意思的男人身上。碰上这种对你无情无意的人,根本就是水火不进、刀枪不入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垂了垂目光,自嘲地笑了笑:“是了,我真是不该抱着这样幼稚的奢望。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得说,孩子是无辜的。”说着起身告辞。

  “玉致,唐浩成身上欠着我荣家三条人命。你现在最好离开,不然以后难保没有伤及无辜的时候。”

  白玉致却是一惊,她只知道他们有恩怨,却不想是这样的恩怨。他如今这样告诉了自己,不过是念着一份旧情。可是现在让她去哪里?她踏进他丹阑街的公寓的时候,就知道这辈子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多谢三公子提醒。”可她能怎么样呢?她现在是唐浩成明媒正娶的夫人,就是死,也是冠了“唐”姓的。

  荣逸泽从怀里掏出一本派司,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还有一张火车票。“车票是后天到沪上的,你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应你。这些钱虽然不多,总够你生活。”

  白玉致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这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让唐浩成一夜间一无所有,难道还要赶尽杀绝吗?

  “我不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荣逸泽叹了一口气,把东西放在一个信封里,塞到她手里:“不管你什么打算。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怨我……你多保重。后天下午四点的火车,我在车站等你。”说完拿着礼帽走了。

  白玉致只是觉得手有些抖得厉害,手里的信封仿佛里头坠着一块铁。

  唐浩成早出晚归为他的生意善后,并没有注意到白玉致的异样。白玉致自从知道怀孕后,已经不抽烟不喝酒了,可今天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卷。

  屋子不大,只有她一个人,却显得空旷。那墙上的钟嘀嗒嘀嗒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大声,仿佛是生命的倒数。她呆呆地望着钟,看着它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转,总也没个停,转得那样的快。

  她总得去赌一回,前方是天堂也好,是地狱也好,都是要倾尽一生去赌的。她在荣逸泽那里早就输得溃不成军了,难道还不知道回头吗?

  就算唐浩成的十分情爱里,对着她只有两分真情,却至少还有一分尊重,这也就是她一辈子所缺的。错过了,是再也难寻到的。她整个人笼罩在迷蒙的烟雾里,紧蹙着双眉,心里除了乱还是乱。

  猛然间钟敲了四下,当、当、当、当。

  她手里的一支烟正好抽完,烟灰掉到她的旗袍上。不一会儿她觉着疼,原来是衣服被烫破了一个洞。这么好的锦绣光华的旗袍,一旦显出个洞就倏然间让人觉出败落来。

  她起身拍拍旗袍,换了件棉布旗袍。把地上的烟尾巴扫干净,又整了一块毛巾,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擦了一个遍。然后洗澡吹头发,到厨房做饭。

  等到什么都收拾好了,抬头看看钟,已经八点多了。她的心终于归了平静。算了,就这样吧,她就这样认命了。未来是欢也好,是苦也好,她觉得再坏也坏不过一个“死”字。她真是寂寞怕了,怕每天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她宁愿热闹地去死,也不愿寂寞地苟活。

  荣逸泽在冷风里等了几小时。叶迪看了看站台的钟:“三公子,这都十点了。白姐应该不会来了。”

  荣逸泽丢了手里的烟头,“嗯”了一声,把大衣的领子立了立:“走吧。”

  走了几步,回头跟叶迪道:“以后不要叫‘白姐’了,她是唐太太。”

  叶迪“哦”了一声,默默地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