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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战友


苍图拔出挂在膝盖上的朴刀,又砍了一些芭蕉叶,披在身后为任敏遮凉。而他自己,则戴着树枝编成的草帽,像个树人似的,在茂林山野中一路穿梭。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绿色大刺猬背着一只小刺猬在途中迁徙。r

除了一个装满食物的包裹挂在脖子上,苍图胸前还罩着一个更大的包裹,里面塞满了液瓶和输液用的器具。今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他就潜入县医院抱走了任敏,而且还逼着值班护士给了三天之内所需要输入的药液。r

从滇西赶到江城哈尼族彝族自治县,大概需要两天时间,一旦赶到那里,苍图就可以越境。而追杀他的人,也就很难分辨他到底是逃亡进了老挝,还是去了越南。r

身为中国西南边陲的军备刺客,苍图自然熟知多条秘密出境的路,可他深知自己不能再去缅甸。报复自己的人,从缅甸而来,缅甸边防线上,必定也是被人开通了一条走私暗道,并安插了维护通道的内鬼。自己去那里,等于自投另一个漩涡。r

望着汪洋一般的群山,又看看双眼紧闭、嘴唇苍白的任敏,苍图决定逃往越南。因为在国内,他已经被诬陷成了一个重型通缉犯,一切车站和机场,甚至路卡,都会格外注意他。而在越南,不仅毗邻国门,还有一位像任大叔一样的亲人,好歹算一个可信任的依靠。r

黄昏的时候,山中下起瓢泼大雨,为了躲避指导员派发的边防兵追捕自己,苍图没有背着任敏找山洞暂避,而是在一处低矮的谷地,找了一棵茂盛的大树,在树冠里用芭蕉叶和树枝搭起临时遮棚。这样一来,既可以避雨,又不会被积水淹没。r

夜里,坐在被雨水浇得哗哗躁响的树冠中,苍图始终半睡半醒,他得小心看护着任敏,防止她被雨水打湿着凉,又得为她及时换药。r

夜雨下得很大,停得也早。第二天,踏着蒙蒙晨曦,伴着浓浓白雾,苍图早早地上了路。白天里,不再像昨日那般酷热,每当翻过山腰,站在峰顶的树林边沿,总会看到远处山脚下,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影,盲目而又紧张地在搜捕自己。r

快接近江城哈尼族彝族自治县时,苍图不敢再往有人的地方走,而是绕到一条林木茂盛的山沟里,打算掩人耳目地走过。r

途经一片草地时,几条清澈的小河,潺潺向南流去。然而,原本空无一人的河岸边,却在一片茂盛的菖蒲丛中,腾地站起一个浑身挂满水苔的人,大片水花从他身上滚落,而他手里抱着的狙击步枪,显然说明了此人是在打埋伏。r

虽然那是一张迷彩绿花脸,可苍图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手中拉出一半的朴刀,也随即停住了。而那个突然出现的花脸男子,就抱着步枪,却也没拿枪口指过来,只眯着一双晶亮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盯着苍图。从这份自信不难看出,对方虽然没摆出什么姿态,但也可以随时向苍图射击。r

苍图和对方就这样彼此用眼光僵持了十几秒,似乎又意识到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自己还要抓紧赶路,便冷漠地说:“岳腾!我想杀人,但不是你。别逼我!”“你也别逼我,我只是在执行任务,带你回军队,接受军法的裁决!”岳腾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马上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r

苍图的手还保持着抽刀姿势,只是他的眉间,泛起一丝无奈为难地说:“你打不过我,当真动手,你会死的!”岳腾紧绷着的脸,突然多了一抹微笑,说:“你就这么自信,何以见得啊?”苍图笑不出来,只低沉地说:“那你就过来试试,看能否把我押解一百米!”岳腾笑意不减,转而问道:“你背得是什么?赌上身家性命,毁了一世军威,就为捞一笔钱逃亡吗?”“无可奉告!我知道你防护这一带领地;我也知道,是指导员给你下的这个任务。”“指导员说了,如果你背得是金银财宝,便要我格杀勿论;如果你背得是一个女孩……”“又怎样?”苍图冷冷地问。r

“那就要我别硬碰硬!看来……指导员还是很袒护你,毕竟带了你我很多年,呵呵……”岳腾的笑全然没了敌意。r

苍图心头一沉,不明白指导员是何居心,但他也不排除眼前的对手在和自己耍心机,玩麻痹心理的战术。r

岳腾又笑着说:“你救过我的命,现在我还你这份人情,天不早了,你走吧!”时间的确不早了,不管对方是何用心,苍图不想再耽搁下去,因为任敏的药液快用完了。于是,他假意向前走了几步,试探对方的虚实。虽然苍图很了解岳腾的为人,但自己背负着弥天冤案,万万死不得。一旦死了,也就便宜了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偷笑的人。r

“等等!”见苍图转身便走,岳腾又突然喊住了他,随即把手里的步枪抛了过去,“带上吧,前面就是交界,出了国门,别遭人欺负!”“你真要这么做?”苍图似乎突然看出了岳腾的心思,愕然问道。r

可是岳腾已经拔出了自己的三棱刺刀,脸上带着送别的微笑,眉间忍受着疼痛,将刀尖缓缓刺入肩头,说:“别再回来了,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我防护的领地,最先出现在你眼前的,就不再是战友,而是一颗击穿你双腿的子弹!”看着岳腾用自残的方式,掩护自己出境,苍图心里很是凄凉和悲伤。他又向远山看了一眼,仿佛感知到大片追兵已经搜索到了山峰上。收回凄然的目光,又望着肩头渗出大片鲜血的岳腾,苍图沉重地说:“记住一句话:指导员的真实身份,不是中国军人。要提防他!”“快走吧!别等我改变主意!”岳腾忍着痛楚,沿着河边缓缓向后退步,“追兵就要搜索过来了,我帮你拖延不了多久。”苍图向岳腾打了一个庄严的中国军礼,道了一声:“保重!”“保重!”岳腾也回了一个庄严的中国军礼。r

钢铁一般的军旅友谊,就这样斩钉截铁一般,被生生地拉开,直到两人谁也再看不到谁。r

绕过了江城哈尼族彝族自治县,站在中越边境最后一座山峰时,又是一个黄昏悄然到来。r

苍图留恋地回望了一眼,昔日的母土,那些曾笑颜相对的战友,此时已全然容不得自己。怅然失意中,他不由得想着:假如自己没杀雅科夫,也许任敏正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随着爹爹一起在湖中泛舟打渔;也许自己正在军帐中,跟唐伯伯和他的儿子唐休通电话,谈论着家乡小镇的变化;也许……也许……苍图没忍心再想下去,那位傣族少女,尸体飘在湖中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令他转而想起了指导员的虚假嘴脸。他愤然咬了咬牙,扶了扶身后昏迷的任敏,毅然扭身向着越南走去。r

在整个东南亚,越南几乎是一个别致的原生态国家。这里的人朴实无华,似乎从一出生就与草帽和竹扁担有着不解之缘。即使在繁华的首都河内,大街上也随处可见那些从大山或丛林深处,挑来初级农产品零售的乡土贩子。r

对于越南的风土人情、语言文化,苍图作为特殊潜伏兵种,自然熟悉得很。假如他要伪装成一个十足的越南公民,那可就很难再从他身上找出中国味道。r

苍图背着任敏穿越滇西,幸好路上没遭遇大战,任敏总算平安出了国境。到了越南本土,对苍图而言并不陌生,他很快就为任敏办理了一张假的越南公民身份证,然后悄悄把她送进河内一家大医院。r

医生给任敏做了全面检查,了解她高度昏迷之后,便又安排了特殊病房,每日以液体药物维持,作进一步观察。r

阳光直射着院外的棕榈树,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病房。苍图一个人静静坐在病床边,拉着任敏纤弱的小手,久久注视着她的额头。这个昔日一向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如今躺在病床上像个植物人,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下此毒手的现场,但见到任敏眉宇之间,始终凝聚着一股挥不去的凄伤,苍图的心简直比刀剜还疼。r

“先生,请你来一下,我们需要病人亲属签字!”一位面容微黑的女护士,轻轻敲了敲房门,却见这个粗犷的大男人,一张沧桑的面孔上,已是滚满无声的泪水。r

医生似乎看惯了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悲欢哀愁,淡然地瞟了一眼苍图的身着打扮,便将一份医疗合约和一支笔推在苍图眼前,并说:“病人的身体和精神遭受了极大的伤害,我们医院目前所能做到的,就是先用药物维持她现在的生命状态。至于康复期,我想任何一家医院,都无法给出确切答复,所以你要慎重考虑一下,再签署这份协议。”苍图拿起面前的医疗协议,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像蝌蚪一样罗列出来的医药费用、护理费用,以及最后结算出来的一长串阿拉伯数字,令他内心再度蒙上一层冰霜。r

“病人的情况很特殊,需要做一段时间的观察,但我们医院还是有信心的,希望你也能有信心。不过……在这段时间内,我会亲自设计出一套医疗方案,给她最好的药物,最好的护理,和24小时病情的全程监控。直到我们认为病人的状态稳定了,才会做下一步考虑,给她做干细胞移植手术!嗯……在决定手术之前,粗略估算了一下,你每日需要支付两百万越南盾。”医生似乎看出苍图内心的焦虑,便又进一步明确提醒,以便他认真考虑,自己能否承受得起这笔昂贵费用,别到时发生资金拖欠。r

苍图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除了一张部队给他的境外经费支出卡,再也摸不到多余的钱。对于此时的苍图而言,摆在面前的困境,不亚于继续在滇西逃亡。因为,任敏住院一天所需要的费用,约等值于一千元人民币。如此高额的费用花销,远不再是苍图这种人每日仅解决好吃饭住宿就可以的了。r

然而摆在眼前的这份医疗协议,又绝非一张白纸,而是任敏的生命,自己的清白。苍图手指微微颤抖,拿起了笔,艰难而又坚定地签了字。r

医生抬手把苍图签署的协议锁进抽屉,而后与护士对调了一眼,彼此露出满意的微笑。垂头空视着桌面的苍图,像一只被贱价买断的羔羊,他那生冷犀利的刺刀,此刻全然帮不了他分毫。这里是医院,白衣天使的王国,法律就像一门门大炮架起在每一个窗口,捍卫者医生与患者之间的失控的利益关系。r

虽然黄金有价药无价,但苍图还是很想掏出从中国带来的液体瓶子,给这位医生看看,要求他们按照这个价格收费。可是苍图又很了解越南,这里的人像迷信鬼神一样,深信自己生活在一种美好的制度里,谁若是在大医院里跟医生讨价还价,那就是品性不良,挑衅国家发展大业。r

医院大门口,阳光格外刺眼。各种豪华轿车,拥挤着进进出出。大群看病的穷人,也拥堵在医院大门口,准备进去的带着犹豫,出来之后的又很是恍惚,只好急得轿车里的人不停按响刺耳的喇叭,催促这些太过踟蹰、碍了路的家伙们。r

苍图也被刺耳的喇叭声逼在一边,他捏了捏口袋里的信用卡,打算在附近找一家银行提取现款。他不想去打劫别人,时间像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子,逼着他毅然决定,使用军费支付卡,放手一搏。r

沿着种满椰树的街道,苍图没走出两步,忽然又觉着嘴唇一凉,鲜红的鼻血直直滴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和上次一样,没容他做出任何反应,随即就是眼前一黑,整个人栽倒在地,不省人事。r

沉沉醒来时,一顶破旧的吊扇,在屋顶嘎嘎转动,模糊的视线面前,是一张淡然带笑的脸。还是刚才那个医生,而他脸上的笑,就仿佛是刚才签署协议时,那种笑的延续。r

医生不说话,只把一份单据放在苍图手上。苍图茫然地瞅了一眼,看不出什么,只好又茫然地望着医生那机械一般的微笑。r

“你这种突然昏厥,发生多久了?”医生问苍图。r

苍图迟疑了一下,不无担忧地问:“我……中暑了吗?”医生摇了摇头,只稍稍一顿,似乎他的眼神一直含有某种鼓励和同情,令苍图感到不祥。“你没有中暑,我们给你做了血样检验,你可能……患了血液病变……”医生说。r

苍图整个身心,几乎像同时爆炸一样,脸上登时血色全无。他惊恐地望了一眼吊在头顶的液体,又看到手背上扎了针头,便再也冷静不了,急躁地想要伸手去撕掉。r

“你别激动,我们也是初步推定你的病情。现在呢,只是给你输一些葡萄糖水,你焦劳过度了,得好好休息。”医生按住苍图的胳膊,淡然地劝着他。r

“什么是……血液病变?”苍图突然又冷静下来,忐忑不安地问医生。r

“血液病变的原因有很多种?我们也很难确定你的病因,以及你患的是不是真正的……”苍图打断医生问道:“你是说,我可能患有血癌?!”医生没有说话,但他那不置可否的眼神,已经把答案传给了苍图。r

苍图像被整个抽空,颓然瘫靠在了床头,他的双眼茫然望着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而他内心深处所坚持着的,似乎已经被上天提前给了失败的命运。这远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消灭,直把人消灭得像空气一样,一时之间,连飘向哪里都不再重要。苍图凄苦地呆滞了好久,讷讷地问:“如果这是真的!我还能活多久?”不管是因为噩耗的击垮,还是出于理性的克制,见苍图终于冷静了下来,医生也反而少了些顾虑,直接告诉道:“三年,五年,奇迹发生的话,也可能十年。”三年!听到这个期限,苍图似乎又突然找到了什么,扭过木然的脸,充满渴望地盯着医生。三年的时间,对他这个誓要报仇,誓要给任敏找回公道的铁血刺客,似乎又有了一丝生机。r

而医生并不想隐瞒什么,又接着说:“一般情况下,这三年当中,如果你运气不坏,可能只是多了一根拐杖,而不是连病床都起不了。”苍图脸色变得铁青,心头开始怨恨,可又不知道该对谁,就只想到那句“恶人子孙多,好人不长寿”的怨斥。r

医生似乎察觉到了苍图内心深处的不平,他像故意用诱饵引诱一只小兽似的,随即又说道:“你也不要悲观绝望!目前还不确定你是否真患有血癌,而且就算是吧,可你的是慢性,在现今医学技术下,还是有治愈率的。”“治愈?如果我真是血癌,你能给我多高的治愈率。”苍图迫切地问。r

医生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说:“我们医院目前没有这样的医疗水平。美国!你得去美国,那里是这种病治愈率最高的地方。”听到这些话,苍图心里说不出该喜还是该忧。r

医生又说道:“可是……医疗费用……远比我们刚才签署的协议金额大得多!”“如果能治愈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苍图问。r

“一百五十万——美金!”医生坦然地抬起脸,直视着苍图瞬间张大的眼睛,把他最害怕听到,却又无法逃避的两个字,像敲警钟一般说了出来。r

一百五十万美金,粗略换成人民币,也要一千两百万,若换成越南盾,简直就成了天文数字。这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直击在苍图心头,他就是砸了自己的骨头卖筋,也弄不到这么多钱。更何况,他的生命已经有了期限。r

这笔钱,与其说很难弄到,不如说根本弄不到。苍图唯一的祈祷,只能希望眼前是个庸医,误诊了自己的病情。r

“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选择在我们医院治疗,虽然治愈率我们无法保证,但至少你不会花那么多钱。”这位刚说过自己医院达不到美国医疗水平的医生,转眼就给苍图摆出这样一条路。一个连治愈率都无法保证的医生,居然还慈眉善目满是期待地望着苍图,像等待什么。r

“免费的吗?”苍图脸一沉,冷冷地问道。r

医生满脸愕然,马上坐直了身子,不悦地说:“这怎么可能!我们医院又不是福利社。”“哼!我也不是小白鼠!”苍图恢复了他以往的傲然,扭身便要下床。r

“哎?你干什么去?你需要住院休息!”医生像被人揭穿了假面,又赶紧戴上假面似的,以一种对病人负责的口吻诧异道。r

“不必了,我还有事。你们只管照顾好我送来的小姑娘!钱——不会拖欠你们的。”苍图强行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大步朝医院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