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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面兽心


一家四星级酒店门前,排满了大大小小上百辆豪华轿车。从公务车到商务车,找不出一辆低于四十万的交通工具,更找不出一辆民用汽车。r

苍图坐在酒桌前,看着一张张油光泛红的嘴脸,彼此假惺惺地吹捧着、阿谀着,他心里没一点食欲。之所以强忍着坐下去,是因为照顾指导员的面子。r

酒店顶层的保安室内,一名穿制服的警员,手指狠戳着监控屏幕问:“看清楚了,是不是这个小子!”被问话的人,正是本该在山中逃亡的走私队长。他一向铁青的面孔,布满了愁云和谦卑,再也看不出丝毫锐气,低沉地说:“是他!就是他袭击我们,并刺死了雅科夫!化成灰我都认识!”穿制服的警员,随手拿起电话,拨通了楼下。r

苍图拧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交杯换盏、称兄道弟,没有一位体面的官员或商人愿意和他这个当兵的同桌男子多说一句话。对于苍图的出现,这些人脸上带出的不置可否和狡黠目光,仿佛早就轻松看出他不过是一个将要退伍、并准备到此谋一份公差的三流宾客!r

苍图心思慎密,直觉敏锐,瞧着四座这些自持有头有脸的人物,像一张张粉墨登场的面具,翻滚在马戏团的舞台上,令他顿时觉得:中国人的仁义礼信,仿佛只是擦在脸上的脂粉,或写给别国人看!而他只能渐渐成为整张酒桌上,默默无声又无奈的观众。r

突然,一位彬彬有礼的酒店侍从,拍了拍苍图的肩膀,微笑着说:“先生!有位贵宾请您到另一张酒桌去。”苍图有些茫然,望了四周的喧闹一眼。r

“哦!贵宾在雅间,请您跟我来!”随着酒店侍从带路的方向,酒桌上一行人,立刻眼睛发亮,似乎猜到酒店侍从所说的那位“贵宾”是哪一位了。r

气派的雅间大门一推开,满棚皆坐的人都已喝得脸红耳赤,只见一个穿警服的矮胖子,忙端了酒杯站起身说:“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这位可是咱们滇西优秀的边防战士,查获了很多大案要案,我这个县局长啊,都要自愧不如了,呵呵呵……”r

苍图虽然年轻,但身为中国军队培养出来的军备刺客,又经历过无数凶险,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不同一般。他准确地感觉出,那个秃顶的县长,也不过戴了一张面具而已。所以他那种慈父般带有勉励的笑容,令苍图由衷地恶心,却也不能发作。r

看着一只只肥厚的手掌,戴着大颗大颗的钻戒,套着劳力士金表,不断推杯换盏。苍图犀利的眼光,很快惊奇地发觉,围在酒桌上这些人,似乎每个人手上都有残疾。r

矮胖的县警局局长,少了两个小指和一根无名指。另一个裹着名牌西装,带一脸浓重酒色之气的宽脑门男子,少了一根拇指和一根中指。就连坐在正对面的秃顶县长也巧合地少了一根小指。r

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脚步踉跄的汉子,端着一杯洋酒,满脸醉意地挤进来说:“县长大人的千金婚嫁,可是咱们县头号喜事,郭总您别拦着我,我得再敬诸位……”苍图一眼就认出,进来的人正是昨日被自己毒打一顿的罗老大,一张奴颜婢膝的脸,没等向那个酒色之气的男子请示完毕,就凝固僵化,直往地上坠。r

看着气氛不对,被称作郭总的男子,压了压怒火,低声骂道:“滚出去!”苍图清冷的目光,随即盯在了这个脾气不好的男子脸上,冷冷地说了句:“郭总?!”雅间内的气氛更是沉重,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起来,都知道昨日那场抢龟风波。r

“怎么?”郭总色厉内荏地绷着脸,没好气地问。r

苍图心里清楚,眼前正办喜事,而且又是指导员的朋友,真若在此惹出了乱子,的确说不过去。他微微挑了挑嘴角,不阴不阳地说:“幸会!”虽然是一句客套话,但在场的人,都体会出这里面的火药味。r

望着郭总那沉溺酒色已然亚健康的脸,苍图不禁想到了那只灵秀的百年野龟,那只濒于灭绝的野生文物,竟是要给这样的人吃进肚子,滋补他那满肠浊气。苍图眼光更为幽冷,此时此刻,也全然了解,昨日罗老大殴打任敏一家时,听对方说到报警,为何不怕反笑。r

“哈哈哈……原来你们素未蒙面,却已久仰彼此大名。来!咱们一起举杯,敬这位小兄弟,感谢他们这样的军人,保护着我县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秃顶县长端起酒杯,一脸息事宁人地打哈哈。r

可是苍图望着满桌价值不菲的名酒,望着他们名贵的戒指和金表,想到连一匹马都买不起的任大叔,想到连上学都要入住他乡的任敏,他们辖下的所谓人民,到底有什么像样的财产,值得这位县长大言不惭地谈“保护!”苍图的手机突然响起,像是有人刻意打来,破解眼前这种僵局。“苍图吗?你赶紧去山里,我刚接到电话,山民任老汉家好像出事了。”听着指导员急促的话音,苍图脸色煞白,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他没有理会县长为他端起的酒杯,狠狠地瞪了郭总一眼,匆匆赶出门外。r

经过刚才的酒桌时,原本冷落苍图的那几个小公务员和老板,纷纷提起酒杯,争相迎上来,要与这位刚从县长饭局上走下来的当兵的对饮。苍图直接穿过他们,撞洒了那些趋炎附势的酒水,只留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嘴里骂骂咧咧。可他已全然不顾,一走出酒店,就朝大山疾奔而去。r

苍图前脚刚离开酒店,一辆由昆明开来的公务车,格外孤立地停在了门口。两个省纪委的工作人员,夹着公文包,很是疑惑地向里张望。r

酒店门口似乎安插了眼线,原本深坐在酒店雅间的郭总,像是看到了他们的到来,立刻扮出一副笑脸,迈着匆匆不迭、诚惶诚恐的步子迎出来。r

“二位领导远道而来,正好赶上县长家的干女儿出嫁,来来来,快到里面喝一杯。”郭总讪讪地说着。r

两个省纪委的同志,工作经验颇丰,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倒也不是吃素的。眼瞅着本该接受上级监督的县长,跟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躲着不见,却打发一个老总模样的人出来敷衍,于是淡笑着说:“麻烦你进去跟县长说一声,酒水就免了,咱们带了咖啡!进去喝不方便,找个地方谈谈吧!”郭总歉意地笑了笑,赶紧回雅间通知县长。秃顶县长依旧笑眯眯地坐着,听了郭总的转告,不仅不急不躁,反而笑容不减地说:“你带他们俩去宾馆,每人塞一条破口的红塔山。”郭总点着头,扭身便要走。秃顶县长又叮咛一句:“记住,送这种东西,不能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否则人家不收!”r

郭总出了酒店,说县长随后就到,于是带着二人先去了一家豪华宾馆。r

县城不大不小,自打几年前,秃顶县长悄无声息地做了县政府一把手,连任几年下来,像样的学校和医院没建几个,高级酒店、洗浴按摩等娱乐行业,倒是拼命与国际接轨。全县人民对此颇有微词,而县政府却说,要想引来金凤凰,就得先搭好金窝。如今的县城,凤凰没引来几只,野鸡倒招来不少,金窝也便成了鸡窝。一时间,民怨更大,举报县长的匿名信,不断越级发向省委纪检部门。r

郭总在宾馆开了两个客房,分别偷偷塞给了两个纪检同志一人一条红塔山,名目是感谢省领导给予地方上的大力支持和厚爱,才使他的企业如日中天,出于私人感谢,便拿出一点小礼物。r

给完了东西,郭总便下楼去,坐在宾馆大厅的沙发上。r

两个省纪委的同志,自然见惯了这种手段,一见面就把两条塞满欧元的香烟亮给了彼此,总共二十万。他们二话不说,收起东西就准备开车离去。r

郭总见他们两个人下来,赶忙迎上去问:“县长一会儿就到,还想听一听两位领导的批评和建议!”两个纪委同志相视一笑,拍着皮包说:“不用见了,你们自己都坦白了,还见什么面!告诉县长吧!”两位同志说着,便义无反顾地坐进车,抓紧时间回昆明。r

郭总脸色大变,赶紧给秃顶县长打了一个电话。r

“不用了,该满足的你已经满足给我们了。县长同志,同为国家公职人员,有句话我要送给你。”电话里顿了顿,郑重地说,“你能成为本地一县之长,是因为人民赋予了你这个权力!不要忘记,你也是人民的儿女,一旦脱离了人民,就什么也不是!”秃顶县长心头一沉,心知这次碰上了硬钉子,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搞那一套软手段,全然行不通了。索性,他也冷冷地回道:“看来!二位是宁肯跟那些空话、套话站在一起,也不愿跟我这个县长交朋友。也好,那咱们就……不妨一赌!”“赌什么?你行贿纪委人员的赃款,都在我们手里了!”两个省纪委的同志,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已经出了问题的县长,居然能这么蛮横,愤怒之余,脚下油门不由踩得更深。r

电话里,秃顶县长似乎听到了汽车加速的声音,他冷冷笑道:“哼哼!就赌你们和我,看是谁先脱离人民!”挂断了电话,秃顶县长马上给方片枪打了电话。方片枪并不惊讶,似乎早就料想到这种局面,转而给走私队长打了一个电话:“开着事先给你准备好的卡车,在预定的路口,把一辆省纪委的车撞下山涧。你是外籍人,交通肇事后,顺着咱们的‘夜路’逃回缅甸就是。经过瑞丽江时,我会给你送去武器和行李。”队长心情异常沉重,他不想杀害中国公职人员,可回想那一夜,他又亲口答应过方片枪,一切照他吩咐去办,最后把雅科夫被杀的罪责统统推到黑桃三和黑桃八头上去。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去做这件谋杀了。r

苍图沿着山脊飞速奔跑,心里焦灼难耐,一时又想不出,任敏家里会发生什么事儿。罗老大这些人,今天应该都出席了县长家的婚宴,不应该再是他们找麻烦。r

烈阳狠辣地照射一切,苍图挥汗如雨,脚下不停。为了抄捷径,他尽是沿着陡峭的山坡跑。可忽然间,只觉着双眼恍惚,一道凉意划过嘴唇。抬手抹一把,却见手指沾满了自己的鼻血。r

此时莫名流出鼻血,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丝念头,便是食物中毒,不由猜疑刚才喝过的酒。又迈出两步,双腿瘫软无力,仿佛大脑被忽然关闭,随着眼前一黑,整个身体失去了控制。r

沿着陡峭的山坡,苍图一直往下滚去。倘若就这样滚到山脚下,浑身非得被砾石割成碎肉,被荆棘扎成刺猬。可是,这云南的山,就像神的肢体,完全失去知觉的苍图,只滚了二十多米,就被一颗树像神恩的臂弯一般,轻轻托住了。r

那是一颗木棉树,竟奇迹般扎根在坚硬的岩壁上,没人能解释它是怎样成活下来,又是怎样生长成参天大树,它仿佛就是为了此刻接住苍图而生。r

苍图的躯体,弯曲在树干下,以往那张沧桑俊逸的脸,此刻僵硬得像一尊石像。他那破旧的军靴,很快爬上了蚂蚁;血渍斑驳的军裤,时而落上蜜蜂,时而落上蝴蝶,仿佛一群小昆虫在抢救他的生命。只是他眼睛紧紧闭着,鼻血仍在流淌。r

一个时辰后,当一队闪着警灯、鸣着刺耳警笛的警车,从不远处的盘山公路上飞速驶过,苍图空白的大脑突然有了一丝意识。他像从梦中惊醒,忽地坐起身子,摸摸自己的脸,大片鼻血已经干涸,再按住自己的心脏,能听到强烈波动。r

随着意识不断恢复,苍图也很快想起任敏家出了事儿,而自己已经耽误很久,于是赶紧起身,沿着山中最近的路线,再度奔跑起来。他内心又恢复了刚才的焦急,仿佛破碎的时间,又接回到刚才。r

赶到距离任敏家最近的一座山头时,只见山下围了四十几个警察,并且拉起了警戒线。这显然是出了大事,苍图的心紧张到了极点。r

可是,当他拨开树枝,正准备抬腿往山下冲时,却见有个警察举着手提喇叭,站在竹屋前的磐石上,大声对附近村寨赶来围观的百姓叫喊:“乡亲们!这是一宗奸杀案。犯罪分子先杀了任老汉,又强奸了他的女儿。犯罪手段十分恶劣!受害的小姑娘,还尚存一口气,我们会尽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把她救回来。请各位放心,同时也请你们配合我们警察,一旦发现这个犯罪嫌疑人,就立刻给我们警局打电话,协助我们及早破案!”用喇叭喊话的矮胖男子,正是只有七根手指的县警局局长。他对手下人递了个眼色,那些人便把照片分发给每一位前来围观的山民。r

警察局长又用他残缺的手,高举起喇叭,扯着嗓子喊:“请大家记住!这个犯罪嫌疑人叫苍图,不仅是个杀人强奸犯,更是个走毒的毒贩!你们看见他,一定不要让他跑了。”听到这一切,苍图浑身的血液,简直要凝固了。迈出的半条腿,久久僵在原地。自己早上离开时,任大叔和女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遭到厄运。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苍图比谁都牵挂着任大叔和任敏的安危,只恨不能冲下山去看个究竟。可理性还是使他克制住了冲动。因为,他已经嗅出了敌意。r

望着山下聚拢在竹屋四周的那些警察,苍图深邃的瞳孔里原本收藏起来的杀意,又渐渐像火苗一样蠕动着。自己不过是在婚宴上冷了他们的面子,不料转眼便遭这种歹毒的陷害。r

可是苍图又一想,自己堂堂中国军人,顶天立地的汉子,岂容这些县级小警察们污蔑。他愤恨地咬着牙,掏出了手机。他要给指导员打一个电话,看看到底是警局哪个混蛋,敢污蔑军队特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