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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儒俞樾的教读与园居(2)


  昔日科考,除恩科外,乡试、会试均为三年一次,录取人数极其有限,因而同年中举或中进士的也就被称为”同年“,大家在官场上彼此有个照应。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乡试,俞樾、李鸿章、崇厚分别于所在地中举,当属”同年“无疑。更重要的是,李鸿章也出自曾国藩门下,两人尚有”同门“之谊。对于俞樾的遭遇,李鸿章也有所耳闻,随后即复信推荐他到苏州去主讲紫阳书院。

  得信后,俞樾夫妇欢喜异常,因为他们原本就打算重返苏州,如今归宿既定,一家人也就安心南下了。路过南京时,俞樾不免要前往两江总督署拜谢李鸿章,一叙师门之谊。初登权位的李鸿章此时正年富力强,礼贤下士,双方一见如故。席中,李、俞两人谈起所谓的”榜运“:当时都流传说,丁未年(1847年)的榜运极好,而庚戌年(1850年)的榜运极差;李鸿章是丁未年进士,同榜翰林中出任朝中卿相乃至封疆大吏的大有人在,而俞樾是庚戌年进士,同榜翰林却无人有此风光。李鸿章问俞兄是否相信”榜运“之说,俞樾只得苦笑道:”榜运不榜运的,谋事在人罢了。丁未科有李兄在,榜运如何能不好?庚戌科有我这样一人,如何好得了?“言罢,双方大笑,举杯而止。

  对李鸿章而言,推荐俞樾前去主讲紫阳书院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后者来说,却是一家生计所在。要说起来,李鸿章尚比俞樾小两岁,但此时两人境遇已成天壤之别。虽说是酒席中的一时谈笑,但李鸿章的笑,是官场得意、事事顺风的矜笑;而俞樾的笑,则只能是对人生际遇无常的苦笑了。人各有命,世事难料啊。

  南返后,由于战争的破坏,被誉为”地上天堂“的苏州城早已破败不堪,残砖断瓦,随处可见。此情此景,让俞樾感到十分揪心。当他快步走到六年前居住的五柳园后,这里果然已被夷为平地,昔日林园之美,早已荡然无存。

  至于苏州紫阳书院,此时也已在战火中焚毁,好在当地还算重视教育,紫阳书院迁到一所老屋继续办学,俞樾一家才算是有了栖身之所。之后,俞樾潜心学问,他一边著述,一边读书,日子过得还算惬意。1866年二月初二,俞樾开始正式教课,这也是战后书院第一次开课。这一天,苏州中丞以下官员们都来院听讲,以示重视。课后,俞樾作诗记事:

  春风绛帐对诸生,竟验前言徐子平。

  批尾生涯从此定,居然还我旧文衡。

  徐子平与俞樾为同榜进士,曾同在开封为官。俞樾被罢官之时,徐安慰他说,官场险恶,看来你也不是做官之人,不如精研学问,将来定可重掌文衡。所谓”重掌文衡“,即为书院之选,虽说这只是朋友的宽慰之语,但十年后却变成了现实。

  紫阳书院主讲宋明理学,学生辈又多以功名为求,尽管其中出过吴大澂、张佩纶、陆润庠等知名弟子,但俞樾对书院并不满意。俞樾的学问,重名物而轻学理,重考据而轻言谈,常讲经世致用,学风朴实无华,世称”朴学“(又称考据学)。在他看来,科考文章不过是敲门砖,一旦侥幸得中,即弃之不顾,于自身修养、社会功用乃至国家兴亡并无好处。

  对此观点,曾国藩颇为推赞,他曾评点自己门下弟子:”俞荫甫真读书人,丁日昌真做官人“;”李鸿章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俞樾字荫甫)。对于老师的厚爱,俞樾自是没齿难忘。1867年,俞樾往南京拜见曾国藩,师生相见,相谈甚欢。公务之余,曾国藩带幕僚们陪俞樾游览金陵风光,从玄武湖到古城墙,一路上师生们欢声笑语,意兴盎然。次年,曾国藩因公路过苏州,其不惜两江总督之尊而亲自拜访俞樾租处,穷街陋巷,一时间车马喧哗,令俞樾感动不已。

  太平军、捻军被相继剿平后,清廷进入了一段相对和平发展的时期,史称”同光中兴“。在这段时期,俞樾的经济状况大有好转,他任教紫阳书院后,年薪400两,养家无虞。1868年,在浙江巡抚马新贻的邀请下,俞樾转任杭州诂经精舍,年薪600两,同时还兼管浙江书局,”笔墨生涯,比往年丰润“。如此一来,俞樾终于可以脱离俗务,专心学问与教读了。

  除薪水外,诂经精舍的学风符合俞樾的口味也是其欣然赴任的原因之一。诂经精舍始建于嘉庆年间,历史不算最悠久,但凭着踏实的学风而跻身于名书院之林(与长沙岳麓书院、保定莲池书院等齐名)。与之相比,同城的崇实书院、紫阳书院、敷文书院就未免有些望尘莫及了。

  用现在的话来说,诂经精舍不仅是重点大学,而且堪称研究院。历次浙江乡试中,如不出意外,诂经精舍往往拔得头筹。最厉害的一次,竟独得全省乡试名额四分之一(笔者按:1902年,光绪壬寅科)。当然,会考试未必最成功,诂经精舍出的不仅仅是功名,更重要的是学问,而且是真才实学。对此,俞樾作为一院之长,当然是居功至伟。

  三一代大儒的园居生活

  有好环境,才有好学问;有了好的安居生活,才能诸事顺心。1869年,俞樾移居苏州马医科巷潘文恭旧宅。潘家旧宅共三部分,俞樾租住的是东宅,潘家自住的是老宅,还有一部分是西宅,但已焚于战乱而成一片废墟。1874年,潘家人有意售出西宅弃地。由于此前一直租住他人房屋,俞樾听说后便与夫人商议,最终凑钱将之买下,以建造属于自己的宅园,这就是后来的”曲园“。

  1875年,曲园建造完工,俞樾一家人于当年四月乔迁新居,结束了多年赁屋而居的生活。新居之所以取名”曲园“,主要也是财力有限,所购地基于正屋之外,留给园子的面积有限,形同曲尺,因得此名。新屋落成后,师友庆贺,宅第左侧大门即悬挂着李鸿章亲笔题写的”德清俞太史著书之庐“直匾,待客之厅挂的则是恩师曾国藩手书的”春在堂“匾额(八年前的拜访中所写)。

  园子虽小,倒也花木亭石,一应俱全。转过春在堂的屏门后,便是一溜长的庭院,南北长十三丈,东西仅三丈宽,俞樾命人在此挖一水池,水池上建一小亭,小亭周围又堆了一座假山,周围则铺上青砖,种上花木,夏日炎炎清风徐来,中秋之夜邀友赏月,倒也不失为人间快事。转过假山,则是曲尺的另一角,东西长六丈,但宽只有三丈,俞樾在此建了回廊和一个小书房名”艮宦“,回廊前则栽种了几棵大树,清幽透气遮阳,闹中取静,一举三得,正是读书著述的好地方。

  定居曲园后,俞樾生活安定,诸事顺遂,其著作也不断刊刻发行。如果说,《群经平议》与《诸子平议》奠定了俞樾的学术地位,之后陆续发行的多卷本《春在堂全书》《曲园杂纂》则彰显了其深厚的学问功底。这些书籍,在各省读书人中广为流传,备受推崇,以至于远在四川的张之洞等人都写信给俞樾,邀请他出任成都尊经书院山长。由于路途遥远、老母年高,俞樾对此婉辞拒绝。不过,距离较近的上海求志书院和湖州菱湖书院则无法拒绝,俞樾虽然未必常驻讲学,但也不得不兼任了两院山长之职。

  接任诂经精舍后,俞樾的惯例是每年春节后往杭州,天气热时回苏州消夏,重阳节前后再返杭授课,年末回苏度岁。随着年岁的增长,曲园夫人常年留在苏州,而俞樾在杭州的时间也日渐缩短,虽每年春秋各来一次,但勾留时日不定,少则一二十天,多则一两个月,弟子们均引以为憾事。

  驻诂经精舍期间,俞樾通常住精舍”课院第一楼“,以至于弟子们都将此楼称为”俞楼“。每次回苏之前,俞樾都要在第一楼与弟子们置酒话别,后来演成惯例。1877年秋,俞樾在回吴前”自煮酒食招待诸门下“,”欢乐竟日“,诸弟子对乃师”赐食精舍“十分激动,其中弟子汪子乔用擘窠大字写了”俞楼“二字张于第一楼前,另有弟子王梦薇画《俞楼秋集图》以示纪念。对此,弟子徐琪认为老师来杭州这么多年却没有自己的居所,于是与王梦薇倡议为老师”别建俞楼,为湖上添一胜迹“,这一提议得到了其余三十多名弟子的赞同,之后便在孤山西麓”六一泉“旁觅得一地,筹资筑屋,以供老先生晚年休养。

  开始建楼时,俞樾很是不安,他给弟子徐琪去信说,”今西北奇荒,方谋多方赈济,兴此不急之工,一不可也;露台为百金之屋,汉文尚且惜之,兹以我一人之故,致醵众人之资,二不可也;且鄙人何德何能,而可据此湖山胜地?三不可也。“但是,弟子们这次却没有遵从师命而是继续建楼。1877年底,俞樾挚友、长江巡阅使彭玉麟来杭,他见新楼规模偏小,于是又斥资加以增扩,并令手下军士在楼前植树种花,楼后叠石凿池,气象为之一新。

  1878年初,新楼完工,彭玉麟亲笔题写”俞楼“为名。因苏州旧园缘故,”俞楼“又号”小曲园“(实际上比苏州曲园大上数倍)。落成之日,弟子们坚请老先生移居,俞樾拗不过,只好接受。当年2月,曲园夫人来到杭州,俞楼也就成了俞樾新的讲学之所而不再留居精舍”课院第一楼“了。

  为感谢弟子们为己筑楼,俞樾特写诗记道:”昔年曾向北经过,六一泉荒蔓草多。太息光阴真荏苒,无端楼阁起嵯峨。桥边香冢邻苏小,山上吟庵伴老坡。多谢门墙诸弟子,为余辛苦辟行窝。“感激之情,喜悦之心,溢于言表。另外,俞樾还撰有一副楹联:

  合名臣名士,为我筑楼,不待五百年后斯楼成矣;傍山南山北,循地选胜,适在六一泉侧其胜如何。

  尊师重道,可喜可贺;俞楼风光,美不胜收。俞楼面临西湖,背依孤山,门对青山绿水,卧赏春柳秋月,蓝天白云,日出日落,占尽西子风光,老先生在此授读著述,真有福之人也。

  1898年,在诂经精舍主讲满30年后,已是78岁高龄的俞樾辞去讲席。也就在当年,其长孙俞陛云以第三名探花及第。这真是应了俞樾祖父俞廷镳的那句吉言:”留此以贻子孙,不更优乎?“是后,俞家学脉流传,文运昌远,不仅俞樾兄弟进士,长孙探花及第,俞陛云之子俞平伯则为著名学者。所谓”积善人家庆有余“,所言非虚。

  更可喜的是,1902年清廷诏请俞樾于次年赴鹿鸣宴并官复翰林院编修原职。鹿鸣宴系官方为中举60周年的老举人(或老进士)举办,俞樾此时已是82岁高龄,虽不能赴宴,但官复原职总算是了却了老先生的一桩心愿。当然,鹿鸣宴主要是褒奖宣示作用,因为具备赴宴资格的人屈指可数,即使有,也像俞樾一样年高行走不便了(多为地方官前来祝贺)。三年后,历行千年之久的科举制被废除。次年(1906年),一代朴学大师俞樾病逝,年86岁。

  作者简介:金满楼,原名金松,独立作家。代表作有《辛亥残梦》《北洋往事》《女人当国》《民国原来是这样》《百年前的巨变》(台湾版)等十余部作品。现为《新京报》等报刊专栏作家,专注于历史写作与时政评论,2010年受邀担任湖南教育电视台《湖湘讲堂》十七集《北洋军阀秘史》电视讲座主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