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威亮知道，在姬祖发了大财之后，姬祖唯一的心思，或者说他唯一的心病，就是把梅城公司所有的工人都赶走，一个不剩，这样他就轻松了，没有任何负担了。他以后赚的钱，就全部是他自个儿的，不用为不相干的人花一分钱。更主要的是，今后再也没有麻烦了。这是他的最大的目标。为着实现这一目标，这几年来，他在他的小舅子袁冠达回公司后，已经先后赶走了几个公司元老，先是公司的老会计，后是柳德敏，他的表弟姬表，下一个就是张希明。对高层进行了人事调整，让他的小舅子袁冠达取代张希明，主持房地产开发业务，财务上则安排了自己的小姨子和妹妹的亲家来做现金和总账会计。曾威亮对这些看得很清楚，他们这些人迟早也得离开公司。厂里只实行了一批内退，后来姬祖就强行地取消了，象仲启升这些人好不容易总算搭上了这班车。把工人们赶走，姬祖动这个脑筋已经不是一天了，以前是时机不成熟，现在既然有了钱，那就可以实现他多年的筹划了。在姬祖看来，钱能通神，什么事都可以用钱来摆平。既然姬祖一门心思要把工人们清光，他就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尽量给工人们争取点实惠。现在工人们也已经想通了，国家已经不管他们这些中小企业的职工了，老板更不会给他们养老送终，那以后就只有靠自己去找饭吃了。所以，能在离开原来的单位时拿一些钱，是他们现在最实际的想法，而补偿他们工龄的钱，能多拿就多拿，老板不给多，就逼他一下，那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只是，他们多年来在厂里的辛苦和汗水，他们的青春和年华，都付之于东流水了。他们为厂子发展壮大而多年享受的低工资、低福利待遇所积累的资产，都进入了私人的腰包。r
拿到打印好的补偿办法后，曾威亮又给姬祖看了看。姬祖眼睛停留在纸张上，口气中仍有点惴惴不安地问：“这个办法能实行的下去吧？”r
曾威亮笑着说：“我已经反复考虑，又考虑仔细了，不说没有问题，可能会出现一些小的问题，至少没有大的问题。这么件大事、难事，要说一点问题也没有，这也是不现实的。只要不出大问题，把这事做下去，就是成功的，就是好的。”还有一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总觉得王春参照国家有关政策来定补偿费，标准未免太低，虽然姬祖听了他的建议，做了些调整。但这种调整的幅度太小。他已经向姬祖提过他的担心，老板未予采纳，那就是老板的事了。他也知道，老板一是怕多出钱，钱是老板的命根子；二是又怕那些人得寸进尺，工作反而不好开展。其实他很清楚，工人是不会提出过高要求的。这些话他不便多说。他就是这个脾气，他说了不被采纳，那他就不会再说了。他嘴上说不会出大事，实际上有可能出些麻烦事。他不想把话说透。r
姬祖经他这么一说，定了点心，他所希望的就是能不出大问题就好，只要这件事开了头，下面就能继续下去了。他原先担心的，不是出问题，而是出大问题，是这件事做不下去。如果那样，那对他是一次大的挫折。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他之所以还不放心，可能是担心出大问题，而在潜意识里希望一点事情也不出，好像出了一点小问题，就不能十全十美，他就感到彻底地完了，因而使他总有点惴惴不安了。他头脑一清醒，那种不安就消失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于是说：“好吧，那你就放心大胆地做。”r
曾威亮笑着说：“这一次解除合同，我考虑的策略是，要分批分批搞，先搞那一批在厂里工龄最短，也就是不超过十年的那一批，不强迫他们，这次的办法只是针对那些在我们厂里年龄最轻、工龄最短的一批人，给他们一个期限，提前来签协议的，或者在期限内签协议的，给一定的奖励。过了这个期限，也不需多说什么，就是一条，后果自负，实际上就是停发他们的下岗工资。这一条不写在协议上，也不写在办法中，在召集他们开会时，我口头宣布。这样做，就比较稳妥了，不会出大问题。”r
姬祖觉得用曾威亮来做这件事是太对了，当初向他提这个建议的是张希明。提这个建议时，张希明在姬祖那里还是能说上话的，仅过了半个多月，他也被姬祖放到这儿来了。姬祖当时也这么想了，但还有点犹豫，因为他当时考虑瓷器的生产离不开曾威亮。而梅城公司的那些工人也不是好对付的。不过，梅城公司的生产已经开始陷入了困境里，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或者说，他想到过，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那边生产的任务几乎很少，关键是没有销售市场，几个销售员心思也完全变了。公司的瓷器销售收入迅速减少，而大量的销售资金不能收回，有的甚至已经欠了数年。现在的情况是，瓷器生产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丢之可惜。调出曾威亮以后，他已经打算在不久之后，采取现在解除劳动合同的办法，彻底地解决梅城公司的人员问题。但这点想法，他是不会透露的。他赞赏地说：“那就在十点钟开个会，我来布置一下。”r
曾威亮很随意地坐在姬祖的右边，看着坐在会议室里的人，袁冠达则紧靠着姬祖，坐在左边，王春也坐在姬祖旁边，然后是财务、办公室的一些人，张希明虽也坐在那里，却神已游于八表之外。姬祖眼睛看也不看他，说：“公司从下一周开始，对一部分下岗的工人实行解除合同，给予补偿的办法，这是一件大事，各部门要积极配合，保证这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财务部要准备充足的资金，这一周公司其他的钱要少花，不能影响这项工作的开展。王春要及时配合老曾，对协议进行审核，保证工龄不错，补偿费用不算错。老曾在这一周时间内，要把开会的通知送到每一个工人手里，让他们下一周来开会。”r
会议基本上是姬祖一个人在说话。散会后，在办公室里，张希明用冷冷的眼光看着曾威亮，曾威亮也不做声。 r
5、r
曾威亮知道送这份通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通知上没有写开的是什么会，这是他有意这么做的，但通知送给本人时他们当然会问，开的是什么会？如果告诉他们，那自己少不了要被骂，虽然他们骂的是姬祖，但自己肯定也会是被殃及的对象。如果不告诉他们，等他们来开会，一听是要解除他们的劳动合同，他们很有可能就会当场发作，那样反而难于应付。因为他们和梅城公司已经有了多年的血肉相连的关系，这不仅是砸碎了他们的饭碗，主要的是切断了他们的依靠，当然，这些年一直下岗，他们与厂里的那种血肉联系有点淡了，但在心里，梅城公司就是他们的青春和年华，是血汗。为了防备出问题，曾威亮采取了一个策略，就是对那些与他关系较为密切的，平时好说点话的，以及性格较为平和一些，对梅城公司开始无所谓的，这一部分人，先采取电话通知的办法，可以适当地向他们透露一点。r
周一上班时，曾威亮就开始给他们打电话，情况果然如他预料的一般，有些人问他开会的内容，他就说：“我还不是很清楚，你也知道，现在不是梅城公司时代了，私人老板只让我们做，不好提建议，我们就只好听他的，不然，就让我们丢饭碗。不过，我还是听到一点风声，好像是为解除劳动合同的事，老板没有全部告诉我。”对方于是破口大骂，说私人老板没有几个是好心的，心都黑的不能再黑了。r
曾威亮劝解几句，便又通知下一个。约有百分之八十多是电话通知的，事情还算顺利，剩下的几个就是比较难缠的。曾威亮决定上门去一趟。因为他知道，光打电话有些话是说不清的，反而容易引起误解，这几个又是比较难说话的人，当面再做做他们的工作。他不想这次开会，有人故意不来。真要故意不来，那就另外采取一些办法。不到那一步，他不愿意那么做。在骑着摩托车往工人家里跑时，他想，这事也不能太认真，过于认真反而会适得其反。想到老板专门把自己调过来做这件难事，他心里就有些郁闷。他有些慢悠悠地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这里原来是城乡结合部，有一些不大的市场，但近年来变化很大，成了市里的繁华地带，他们厂里的工人大都是住在类似的地带。他看到厂里的工人许华开的摩托车修理店就在前面，便开了过去。许华正在修理摩托，手上黑油油的，身上也都是油渍污垢，埋着头在看发动机上，车子已被拆德七零八落。他的几个小徒弟，实际上就是帮工，正在忙着修理，还有几个摩托车主站在旁边等候。曾威亮从摩托车上下来，站在一旁看着他修理，笑着说：“你这里生意好得很嘛。”r
许华一抬头，见是曾威亮，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一边忙着，一边说：“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的？”r
曾威亮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走进去，坐在一边，说：“我的车子油门拉不大，这是什么原因？”r
许华听了，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说：“你发动一下让我看看。”r
曾威亮连忙过去，把摩托车发动起来，许华上前抓住油门把手，用力拉了拉，摩托车发出低沉而无力的声音，发动机转速始终上不去。曾威亮说：“这车子只能保持在二十码的速度，我想快就是快不起来，有点事就这么慢慢地跑，把我急死了。”r
许华低着头绕车子看了看，说：“油门线老化了。”说着取了根油门线，把旧的换下来新的装上去了，再次发动摩托，用力拉油门，速度果然上去了。曾威亮笑着发根烟，自己先点着，然后递给许华，放在他嘴里，说：“公司里通知你去开会。”许华放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心里就有点警惕，冷淡地问：“开的什么会？”r
曾威亮笑着说：“本来这话公司里不让我们随便说出去，不过，我们在一起也七、八年了，有什么事我也不瞒你。公司里要解除你们这一批工龄比较短的工人的劳动合同，不过是给补偿的。”r
许华停住了，瞪着眼睛说：“解除我们合同？他们在发昏。”说着猛抽了几口烟，拿起桌上的纱头，檫着手，又愤恨地说：“凭什么？我们才是梅城公司的，梅城公司是在我们工人手上开起来的，他们不是梅城公司的，现在反过来了，他们要我们走？就好比我们自己的房子，出于好心给房客住了，反而房客要我们走，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这事没这么简单。”r
曾威亮见他情绪激动，就不说话，微笑着看着他。许华怒气冲冲地说：“要我们走可以，拿十万元钱来。”r
曾威亮说：“你这个比喻不很准确。你的价开的也太大了，拿十万给你也是不太可能的。”r
许华把烟头用力一扔，恶狠狠地说：“那就不要谈。”r
曾威亮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油腻腻的小凳子上，笑道：“我只是来通知你开会，我把信送到，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也晓得，我们现在是给老板打工，老板叫做什么就只好做什么。”r
许华情绪缓和下来，说：“这个我懂得。”r
曾威亮又说：“你还好，有这么个小店可以做做，我们要是回家，就没饭吃了。”r
许华说：“现在生意也不好做。”r
曾威亮说：“我有句话，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听？”r
许华看着他，说：“你说。”r
曾威亮笑着说：“本来这话我说了不妥，不过，我们是一个厂里的，跟你说说也不是不可以。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也不可能再上班了，老板也不可能一直发下岗生活费了，随便哪个老板都是这样子，老板都是嫌钱少的主，怎么会把钱给那些不给他做事的人？所以，老板想这么做，也不是一天了，这是迟早的事，你不如拿一笔钱，补贴补贴你的生意，继续做你的摩托车修理，这样反而好。这话我是对你说说的。我们谈得来，我才说的。你自己想呢。”r
许华说：“走也是迟早要走的，如果不是兼并，厂里不叫我走，我也不可能上班了。只是这私人老板太黑心，他把梅城公司拿下来，发了财，就要把我们赶走，我气不过。”r
曾威亮笑道：“你为这个生气也犯不着。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看你也忙，我就不打搅你了。”r
曾威亮经过几天的奔波，把一些信都送到了，然后向姬祖作了汇报。姬祖倒也没说什么。曾威亮看得出，他听了这些情况后，神情有点紧张。r
周一上午，那些接到通知来开会的下岗工人都来到了公司。他们先是往办公室里涌，故意吵吵嚷嚷的，影响老板的进出。曾威亮连忙把他们请到会议室。九点钟，曾威亮叫了一下姬祖，姬祖却忽然改了主意，让他主持会议。曾威亮和王春只好来到会议室，张希明也跟在后面。会议室里坐了满满的，曾威亮数了数，有十八个工人，人居然都已到齐了。他看了一眼王春，示意她讲话，王春却让他说。曾威亮便清了声嗓子，下面果然静了下来。曾威亮笑道：“今天请大家来，是有件事要和大家谈。我晓得大家下岗也有好几年了，大家多多少少在外面有点事做。公司里目前没有这么多岗位，我晓得你们也不会上班了，考虑这种情况，公司里准备解除你们的劳动合同，同时贴补你们一点钱，钱也不多，只能是个意思，你们就用这点钱去做点事。”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工人说：“这不是放屁嘛。”r
还有个工人冷嘲热讽地说：“我们下岗也是拜你们所赐。现在倒好，要把我们清出门了。”r
曾威亮装作没听见，说：“你们不要有声音，让我把话说完，等我把话说完了，我们自然要听你们的意见的。下面我就把这次解除劳动合同给予的补偿标准读一下。”r
有几个工人制止其他人说话，高声地说：“先听一下他们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