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天气炎热，水泥路被晒得很烫，几乎能融化了皮鞋鞋底，光线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热气蒸腾，前方的地面，象是在水气中晃动。来到厂区里，张希明看到工人们正光着上身，有的穿着大裤衩，有的将长裤子的裤腿高高地拉到大腿处，正躲在阴凉处，用自来水洗脸，洗手，洗着赤膊。倪匡世和工人们闲聊去了，张希明则察看着场地平整的情况，只看见厂区里乱七八糟，许多高高的砖墙被推倒在地，却又未曾把砖块运走。闲置的厂房里还有机器和设备，有的厂房还在使用，有的却成了鸟儿的安乐窝。工人们被安排东拆拆西拆拆，没有目的和计划。他看得出来，这一、两天，工人们仍被安排拆一些破旧的房子。张希明看罢，心里有点恼火，便急急地走到倪匡世和工人们的歇脚处，对倪匡世说：“你们赶紧停下来，不要拆房子了。”r
倪匡世有些奇怪，问：“为什么？”r
张希明说：“你们的主要任务，是把一期工程范围内的机器和设备全部搬走，厂房留下来，在机器搬完后，我可以把这些旧房子对外招标，让外面的拆房队来拆，还可以卖钱呢。你们这么一拆，东一块、西一堆的，都成了建筑垃圾，反而要花钱往外运。”r
从里面回到办公室，张希明给郑歌打了个电话，询问他评估报告出来没有？郑歌则要他先把支票送过去。张希明于是来找姬总。姬祖依旧是打电话打个不停，在空隙时，听了张希明的话，同意他对工程队最近工作的安排，然后又给土地市场中心的主任打电话，请他先给报告，评估费先欠着，年底时付清。对方好像答应了，张希明这才出来。r
第二天一上班，张希明把从家里带来的两万元钱借给了姬祖，姬祖写了一张借条。张希明接过借条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利息比银行高零点零一个百分点。这和姬祖昨天的承诺相差了很多。张希明虽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但他借钱给姬祖，就没想过要他还，不然，他还真不借给姬祖了呢，他又不缺这几个利息钱花。r
随后，张希明来找郑歌。郑歌大概已经接到主任的指示，所以对支票的事只字不提，很爽快地把土地评估报告给了张希明。张希明接到报告时，心里很是高兴。他想，既然土地评估的报告已到手，那下一步就赶快把房屋评估报告办下来，于是他也未回公司，就在国土局的大门厅里，给房产交易所的华容处长打了电话，约他到公司来，华容一口就答应了。张希明于是就给姬总汇报，请公司派车。姬祖听说华容马上到公司来，显得很高兴，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当张希明回到公司，把摩托车停好，就见姬总的尼桑车已在门口等候。张希明坐上车来到产权所，上楼去接华容，华处长虽口头答应，却还在忙个不停。待听到张希明接二连三的催促，华容紧赶慢赶地把手头的事安排了一下，又去叫了朱尔沫副所长。张希明看见朱所长也去，心里颇为高兴，所长出马，事情办起来就要快多了。在姬祖的办公室里，张希明请朱尔沫所长和华荣处长坐下，把手中的土地评估报告交给了姬总。姬祖一看报告的封面，眼睛就是一亮。但他没有在客人面前流露出来，就把评估报告放在了抽屉里。他坐在宽宽的真皮沙发上，神态温文尔雅地向朱所长、华处长介绍了他兼并梅城公司的情况，引起了朱所长的兴趣。姬祖不无自夸地说：“我兼并梅城公司后，解决了工人的吃饭问题，对我们公司资金的压力也是很大的。我们现在还没有产出，还没有收入，光靠资本金在维持，资本金一用起来，用一个就少一个。”r
朱所长到底是老房管了，一听姬祖的话就明白了话中的意思，这里面传达的信息是很复杂的。他点头称是，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总要有点收入才行。”他停顿片刻，又说：“这样，我让华处长把你们的事先办。”r
张希明笑着说：“还请朱所长给我们优惠一点。”r
姬祖虽觉得张希明的话有点赤裸裸了，但说出了他刚才颇为含蓄而未能明白说出的话，心里是嘉许的，嘴上却阻止说：“小张。”r
张希明笑道：“我见到朱所长很亲切，他是我们的老领导了。我有什么话可以和他讲。”r
朱尔沫听了很高兴，说：“是，小张是不错的。”r
临走之际，姬祖拿出两个信封，里面已经放了几张百元大钞，交给他二人，华处长是坚决不收，朱所长也未接，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姬祖也就不再勉强。r
刚送走二人，柳德敏就闻讯进来。看他急乎乎的样子，张希明就知道，他刚才一定在注意两位要人的到来，一定是想进来又不便进来，未能进来却又有点坐立不安了。柳德敏看着姬祖的脸，紧张地问：“怎么样？”r
姬祖没有回答，但脸上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神情喜滋滋的。张希明看了一眼柳德敏的大眼镜架，笑着说：“很顺利，基本没问题。”r
姬祖把抽屉里的土地评估报告拿出来，看了看，又交给柳德敏，说：“你抓紧到银行去，把这份材料给他们，让他们早点把贷款批下来。”r
柳德敏答应道：“我明天一早就去银行。”又兴奋地说：“这下好了，有了这样东西，我们的贷款就能顺利地批下来了。最好还有一份房产证，银行批贷款就更快。”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你们晚上就去华处长家，给他意思意思，让他把我们的事办得更快点。”r
姬祖沉思片刻，未置可否。张希明回到办公室，看见天空上的云团一半红一半黑，太阳已经不见了，光线正从云层中穿透而出。他正准备回家，忽见姬祖走了进来，后面则跟着柳德敏。柳德敏得意地笑着说：“今天晚上老板请客。吃好饭就到华处长家里去。”r
张希明听了有点不信，觉得柳德敏居然能要求姬祖做事？但看这阵势，分明是姬祖采纳了柳德敏的建议。他就用探寻的眼光看着姬祖。姬祖并没笑，眼光很柔和。张希明得到了证实，柳德敏的话是真，虽觉不妥，也只好听从，于是说：“我还没跟家里说一下。”姬祖说：“你给家里打个电话。”r
张希明跟着姬祖和柳德敏一起乘车，来到一家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虽喝了甜酒，也说了些闲话，但因晚上有事，气氛不是很活跃。在吃饭时，姬祖让张希明给华容家打个电话，说是晚上来拜访。张希明接过姬祖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华容的名片，照着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拨起了华容家里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华容一听是晚上来他家，心中就明白，语气虽柔和但态度很坚决，不肯让他们过来。经张希明的一再恳求，并以老朋友身份反复说明，最后抬出了姬总，华容这才勉强答应。一行四人，包括司机，乘着夜色，来到华容居住的小区里。这是一个老小区，房子建造的年代较长，已经有些破旧。进入华容家中，让张希明感到吃惊的是，作为一个在市里房地产界有影响的人物，家中居住条件却很简陋。聊了一阵房子后，张希明知道要进入主题了，也就是到这里来的最主要目的，果然见姬祖将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华容，华容却无论怎么说也不肯收下，他和姬祖两人推来推去，声音有意压得低低的，生怕邻居听见。直到最后，姬祖和张希明出门，华容追上来还是把信封硬塞到姬祖的口袋里。当汽车往回开时，张希明仍感到一阵震动，暗想，这样的人现在真是不多见了。r
华容很守信，没出半个月就把房屋产权证给办好了。在张希明去拿证的时候，华容要收六万元钱的评估和手续费，张希明只得向姬祖汇报。公司没有钱在取证时，姬祖也没有办法。经张希明的请求，华容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张希明写了一张欠条，然后把房产证给了他。多年后，张希明再次碰见华容时，华容已经离开了房屋产权监理处，下海开了公司。而张希明也已被姬祖逼着离开了原来的公司。提起旧事，华容有些愤愤地说，姬祖还欠他六万元钱呢。r
曾威亮发现张希明深得姬总的看重，就是在那次把工程队划归张希明管辖之时。他注意到，张希明频繁地往外跑，很显然，那是在加紧对外活动。就在张希明往外跑的同时，外界的要人光顾公司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说明他的活动是有成效的。曾威亮明白，这一切一定是在为公司的房地产开发做准备。与此同时，柳德敏似乎也更加活跃，听说他往银行去，也有了很大的进展。r
就在那一段时间，姬祖对曾威亮的监控似是稍稍放松了一些，对生产上的事过问得不及以前那么多了，不过，销售上还是由姬祖亲自在抓，他也无法插手。当然，姬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外松内紧罢了。生产上也基本走上了正轨。也许是姬祖在忙于外面的事，公司的资金的筹措更重要，也许是堵门事件对老板造成了心理上潜在的冲击很大，所以，老板不能把他们逼得很紧。曾威亮每天都在车间里转。下岗的工人们还是经常到厂里来，不过，不再像上次堵门事件那样，一来就是一大批。而是三三两两地来。到公司来了后，就找曾威亮聊聊。他们对公司还是未能及时地兑现集资款和医药费耿耿于怀，对公司承诺的让年龄大的职工内退，迟迟未能实现也很不满，牢骚满腹。曾威亮也只是听听而已，堵门事件对他的冲击是最大的，有一段时间老板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恨不能立即炒了他的鱿鱼，他现在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有时候，那些下岗的工人也去找姬祖谈谈，去办公室的时候少，在车间碰到姬祖的时候多。他们和姬祖谈的多的是，集资款什么时候归还？医疗费什么时候能够报销？他们和姬祖说话的口吻依然很冲。这是他们的性格使然。姬祖见到他们，已经不像上次堵门事件时那么和气和耐心了，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然后借口有事忙，赶紧溜之大吉。r
仲启升现在在房地产开发部当副经理，常把前面的情况告诉曾威亮。仲启升虽是副经理，却什么也管不上。部门里都是张希明说了算，工程队的工人也是倪匡世把持。一天，仲启升过来说：“他们准备把仓库里的废铁买掉了。”r
曾威亮听了心里动了动，问：“是哪边的废铁？”他已想到了，厂里没有多少废铁，因为在梅城公司和隆化公司之间的地块转让风暴爆发后，他在厂里主持工作时，因缺少资金，把厂里的一些积存物资处理了不少，有大块的铝锭，不用或用得很少的机床，等等。现在厂里还有几处大堆的铁块，那些都是厂里生产上备用的零件，它们都堆在西南角的平房里。那个西南角正是姬祖多次谈到的一期开发面积的范围。张希明要处理的铁块可能就是那些零件。r
果然，仲启升说：“还有哪里有废铁？就是那些平房里的铁坨坨。”r
曾威亮一时无语，现在在公司里，这种事已经没有他说话的份，他也懒得去说，免得给自己惹虱子。尽管如此，在第二天，姬祖到车间来察看时，他有意无意地笑着说：“老板，我们这里有几台机器零件已经磨损了，等机器空下来了要更换一下零件。”r
姬祖一下子关心起来，问：“是哪台机器有了问题？”r
站在旁边的麻大胖子很机灵地指着一台正在旋转的搅拌机，接口说：“就是这一台。其实都有点问题，只是这一台磨损的厉害些。这些机器都是年代很长了，已经到了报损期。”r
姬祖不知就里，急急地说：“那你们要注意及时维修，保证机器正常运转。”r
曾威亮笑眯眯地说：“我已经让人到西边平房里找配件去了。”r
姬祖没做声。但曾威亮已经感受到了老板心里有了触动。下午，他就看见平房那儿有人在挑拣有用的零件。麻大胖子站在他旁边，嘿嘿地笑。他白了大胖子一眼，走进了车间。r
8、r
连着好几天，仲启升没过来了，曾威亮看见他正和那些收铁块的个体老板们整天在一起嘁嘁啜啜，张希明则成了那些人追逐的核心。过了两天，仲启升来到车间那间隐秘的办公室，给他发了根烟，自己也点着抽了一口，这才说：“姓张的那小子还蛮有门，居然把这些废铁买了个高价。你们猜，这些废钢材卖了多少钱一吨？”r
曾威亮不经意地说：“六、七百块钱一吨吧。”r
仲启升极富表情地说：“何止？卖了一千三百元一吨。现在钢厂的钢材不过二千多元一吨。我还从没见过废铁卖了这个价的。你记得，去年我们也处理了一批废铁，人家只肯出五百元一吨的价，再往上抬，对家死也不肯了。”r
曾威亮说：“他们这是采用的是竞标的办法。这些人一起过来，都想做这里的生意，价就抬上去了。”r
仲启升说：“你说得对啊。这些冻怂，硬是要一起来，自己给自己抬价。这些废铁一卖，公司里又有钱了。他们是靠拿我们厂里的东西卖钱，再给我们厂里的工人发工资。他们自己没钱。”r
曾威亮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随他们怎么弄。他们已经贷到款了，这点小钱，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当回事了。”r
仲启升问：“你怎么晓得贷到款了？”r
曾威亮说：“财务上的人透露的。他们一贷到款，办公室的人表情都不一样了。”r
仲启升使劲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在桌上揿灭。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有一丝的叹息，遗憾，又有一丝的庆幸。姬祖自己没本钱，却靠贷款和卖厂里设备来发工资，现在居然让此人度过了暂时的难关。所以，从感情上说，他心底里恨不得希望姬祖碰到的磨难越多越好，让他吃些苦；但另一方面，他又在姬祖的公司打工，不希望自己在未内退前，公司陷入窘境。公司处境好起来，他就越有可能早点内退。他口气幽幽地说：“这下老板应该把集资款和医药费给我们了吧，我也可以内退了。”r
曾威亮说：“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