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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


曾威亮答应一声,说:“送广州的这批货已经组装了一大半,明后天就可以装车了。”他又笑了笑,说:“自从安装了新窑炉,每炉的合格率要高出了很多,基本上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他明白,姬老板这时候的话,有点言不由衷。但愿他只是问问生产上的事。r

姬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有话准备怎么说。果然,他问道:“这一、两天,厂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r

曾威亮心里一愣,笑着反问道:“老板问的是哪方面的事?”r

姬祖慢悠悠地问:“那你注意的是哪方面的?”r

曾威亮心里好笑,这不是在象小孩子游戏么?他笑着说:“我注意的是生产上的事,没有看到有什么异常。这几天生产上很忙,我也没法分心,也不能分心。” r

姬祖象是有点失望,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看厂里,这一、两天有一些不太熟悉的人,好像不是厂里的人在厂里转。我感到有点奇怪。”r

曾威亮注意地看着姬祖的表情,小心地,语气放得很慢,有点讶异地说:“有外人在厂里转?我倒没注意。不过,外面人要进我们厂来干什么呢?不要是我们厂的下岗职工吧?他们也是很少来的,这个不要紧。我让门卫看紧点。” r

姬祖忽然出其不意地问:“听说你们常在一起聚会?” r

曾威亮心里一惊,表面上依然笑着,心里明白,姬老板对他的一举一动还是很注意的,而且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只是,这个向姬老板提供信息的人是谁呢?此人把眼睛盯着自己,这也太可怕了。心里虽在想,他表面上还在笑,说:“老板是说昨晚的事?昨天是仲启升的孙子一周岁,他摆了一桌,也是在自己家里弄的,大家图个喜庆。老板你也知道,我们的收入有限,只能在家里搞,意思一下。老仲老早就约了我们,我不去也不太好。其实,我对过生日并不感兴趣,但老仲欢喜这个孙子,所以,我们也就凑个热闹。”r

姬祖象是自语道:“仲启升的孙子过生日?他有孙子啦?”r

曾威亮笑着说:“其实是外孙。仲启升就两个女儿,大女儿生了个女儿,这是二女儿生的男孩。但老仲特别喜欢这个外孙,把他当自己的孙子养。”r

姬祖没再说什么,在曾威亮向他打招呼,然后出去时,头也一直没抬。r

在第三天,谁也没想到,姬祖心里原先虽有些将信将疑,但希望不要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突然地发生了。r

这天一早,和往常一样,大家都准时地上班了。虽然还在阴雨时节,这一、两天,雨却下得时停时续。今天从天一放亮,就是阴沉沉的,满天的浓云遮蔽了天空,只见大块云团在天上飞快地飘动。偶尔,还飘下星星点点的雨丝。当时厂里还很平静,只发现有个别已经下岗的工人到了厂里。这一、两个人在厂里转转,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然而,在九点左右,厂里的工人忽然多了起来,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都站在办公楼下,议论纷纷,声音十分嘈杂。曾威亮在车间里,正在检查发往广州的瓷灯头。目前,厂里的主要产品是多种规格的瓷灯头,它是用在灯泡中的灯头部分,是用瓷土烧制而成。在它上面要用玻璃烧成的灯泡和钨丝一起组成一只完整的灯。梅城公司烧制的瓷灯头,大多是路灯灯头。生产瓷灯头,技术水平不高,产品的附加值也很低。但梅城公司目前只有这种生产水平,只能靠这种产品维持,只好以量取胜。曾威亮先是看见有下岗的工人在车间门口走过,一些工人还和他们在岗的聊两句,曾威亮并没有在意,后来看到下岗工人越来越多,心里就有了数。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有点震惊。本以为这事要等一、两天才发生的,想不到还是提前了。他想,现在厂里这种混乱的情况,还是不要到前面去的好。不然,那些工人碰到他,有的会和他说话,让姬祖看到了,以为他在操纵,他反而是有口说不清了;要是有人向他发难,那会让他难以脱身,那也没意思。所以,自己在车间里,还是比较妥当的。当然,即使他不到前面去,姬祖也会怀疑他是幕后操纵者,但毕竟要好些,将来一旦提起此事,他还能说一说,为自己辩解一下。要是在前面,被有的工人缠上,那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尽管如此,他的心仍然牵挂前面的动静,又不便去了解。r

他看看时间已是九点半钟,虽离下班的时间还早,今天想提早回去一趟,于是借回家的机会经过前面时看了看周围的动静。本来他是不回家吃饭的,他的家离厂里有三、四十分钟的路程,这么多年也一直在厂里吃饭,但今天的情况特殊,自兼并后,姬祖又取消了在厂里办了多年的食堂,理由是食堂养了几个闲人,工人们对食堂的饭菜质量还有意见,现在工人们上班都是自己带饭。他今天忽然有了想回家吃饭的愿望。当然,更主要的是想避开这个是非之地,哪怕避开几个小时也好。当他经过办公楼时,有些工人向他点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但更多的好像没看到他一样。他也明白,这时候的工人们心里都被一股愤懑充溢着,反正是看到厂里的人都有点不顺眼,对那些上班的工人还好些,对原来厂里的领导就不那么客气了,对华瑞公司的人那就是愤怒的样子。曾威亮慢慢地骑着车,小心地穿过人群,也不和那些熟悉的工人打招呼。他一边观察,一边往外走。这时候工人们并没有发难,只是在那里议论纷纷,有不少人在那里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他看见了谷画、陶明、丁子兵、赵同山等人,很是活跃。尤其是谷画,仿佛是个领导似的。曾威亮见了她就头大了,唯恐避之不及。而这时候,华瑞公司的人一个也未露面,他想,他们一定是在办公室里,注视着外面的动静。楼下这么多工人,议论的声音这么大,楼上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清楚今天的情形很反常。他们下面会有什么对策和举动呢?他想,这时候的姬祖,脸色一定很难看,神情一定很沮丧。想到这里,他心里既有一点快感,又有一点沉重。姬祖自兼并梅城公司后,对他曾威亮实际上是百般压制,并不信任,如今作为老板,也要受到别人的挤压,心里肯定是懊恼的。但另一方面,梅城公司自隆化公司的土地纠纷后,再一次陷入动荡的局面,对工人和老板,实际上都是不利的。r

3、r

曾威亮在家里吃过饭,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才骑上摩托车到厂里上班。他发现厂里乱糟糟的,工人们到处乱走,尤其是办公楼里,好像有不少工人,只见一会儿有人上去,一会儿又有人下来。工人们上上下下,川流不息,老是有人在走动。而在二楼的会议室里似乎有人在争执,高高的说话声从窗子里传了出来。他把摩托车在办公楼前停好,仔细听着二楼里传出来的声音。大概有不少工人挤在会议室里,那里有好多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一会儿有高声叫喊的声音,一会儿又是许多人一起说话的声音,非常杂乱,可一会儿又停住了,只有一个较低的声音。他停好车,既不进去,也不离开,只是站在楼前,看着周围的动静,仔细听着从上面传来的声音,这才听到他们是在争论隆化公司土地的事。大概在会议室里,工人们正在和姬祖对话,其实这种对话已经是发难了。那声音低的可能就是姬祖无疑了。曾威亮很想上去看看,那是个什么场面,姬祖是不是脸色发黄,神情紧张,或者是表面镇定,实际上在发抖。但他想到以后的收场,克制了自己想上去的愿望。他想,别人能上去,就是他不能上去,别人全部上去了,唯有他不能上去。他一旦出现这些工人中间,他若是混在工人中出现在姬祖面前,那姬祖就会把一切过错都算在他的头上,姬祖就会对他恨之入骨。他将来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在这种时候,自己的头脑要清醒,别人都可以狂热,唯独他要冷静。他感到奇怪的是,工人们是怎么围上姬祖的,这些是怎么发生的?工人们是什么时候围住姬祖的,他很想立即弄清楚。很有可能是在即将下班时工人们围上去的。反正他离开厂子时没有看到。不过,从以往的经历来看,工人们围上姬祖,也是可以想象的。一定是工人们一起去找姬祖论理,姬祖于是让他们到会议室等候,姬祖随即来到会议室,工人们当即向他提出疑问。但工人们的这种阵势,一般人没经历过的,那肯定是胆战心惊,因为这么多工人,怀着一种愤怒或是不满,声音直率,嗓音高亢,一起向对方质问,那声势确实有点吓人。只怕姬祖未必对付得下来,至少,不让工人们相对满意,那姬祖今天这一关是轻易过不去的。只怕没经验的人,几句话一说,把工人们惹毛了,任何说不定的事都有可能发生。而这毕竟是在工人们自己的单位里,外界是不便干预的。r

他清楚地听见,工人们正在责备姬祖把梅城公司的那块地给放弃了。大概是姬祖在解释,或解释得没让工人们满意,杂乱的声音是此起彼伏。他还听到有工人在向姬祖提集资款、医药费的事,反正什么问题都有。他不想再听了,正准备回车间,却看到在办公楼的楼梯处,站着好几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丁子兵、赵同山等人,还有一、两个平时在厂里表现不太好的,这几个人似乎是把守着楼梯,不让人随意下来。当然,他们只会不让华瑞公司的人下来。曾威亮不想和这种人说话,装作没看见他们,来到车间,看到发往广州的货很快就要装好了,便独自来到车间的办公室。车间里已没有多少工人,大部分人都到前面去了,在这种时候,没有几个人的心是能够定的下来的。况且,他们对华瑞公司也是一肚子怨言,自然会站在那些发难的工人一边。曾威亮的心里有些悲哀,厂子又陷入混乱之中,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他正在抽烟,忽见麻大胖子走了过来。麻胖子看到他,笑着说:“你一个人躲在这里享福,有好烟一个人抽,也让我沾点光唦。””r

曾威亮没好气地说:“我享个屁福。你小子就知道蹭烟。”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烟盒,从当中抽出一根烟,递给麻胖子。r

麻大胖子是个非常抠门的人,平时花钱很省,买的烟都是低档烟。他常以他的烟孬,人家的烟好为由,经常向人要烟抽,却极少给别人烟。这也难怪他,他是河北人,家中父母和兄弟都是农民,七几年他从农村作为工农兵的代表被送到陶瓷学校上学,毕业后独自一人分配到此地,工资又不高,什么都要花钱,所以能节省的就尽量节省。大胖子之所以这么胖,据说是他当年患了“二号病”,吃的药含有激素的缘故。他看到曾威亮的烟盒,笑道:“你的烟比我的好。”r

曾威亮还是大胖子的婚姻介绍人。胖子的老婆也是厂里的工人,而且手有残疾。因两个人都在一个厂,因此,对厂子要比别人关心。但厂里目前的情况,也使他们夫妻俩很无奈。他正要了解前面的情况,于是问:“你到哪里去了?上班也不好好地呆在岗位上。” r

麻大胖子情绪不高地说:“我到前面转了转。” r

曾威亮问:“情况怎么样?”r

麻大胖子说:“能怎么样?我在会议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那些工人能说出个什么道道来?乱七八糟的,毫无条理。一会儿他说两句,一会儿你又说两句,同一个问题要说几遍。倒是姬老板,说话不卑不亢,语气婉转,条理清晰,对工人的问话回答得不疾不徐,我看他很会说呢。我们厂的工人这样弄法,是没有名堂的。”r

曾威亮当然理解大胖子的感受,大胖子连会议室都没进去,那是他怕被姬祖看见,影响他的饭碗。他比一般人更希望厂里好起来,这样他的家庭才有饭吃,生活才有稳定的收入,他的这种愿望比其他人来得更强烈。但生活就偏偏跟他过不去。曾威亮和他的想法有些差别,可基本的倾向还是一致的。曾威亮兴致不高地说:“让他们闹去吧,看他们能闹出个什么名堂。” r

正说着,仲启升走了过来,笑道:“我在瞟你呢,你在这里抽烟。” r

曾威亮向他递了根烟,问:“你在哪里的?” r

仲启升一边接过烟,一边坐在旁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先把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这才说:“我也到会议室里去的。” r

曾威亮立即有了兴趣,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仲启升,问:“你不怕姬祖将来找你算账?” r

仲启升把头轻轻一甩,带点轻蔑地说:“我不怕,我想他也不敢。再说我也五十二、三岁了,就是不做,我在家歇歇,也不怕没饭吃。” r

曾威亮问:“我们的那位老板表现怎么样?” r

仲启升不无赞赏地说:“他会说的很。这么多人,要是别的人,吓都吓死了,说不定都要吓得发抖了,肯定站也站不住了。他不是,说话温文尔雅,条理清楚,真的很会说,很能说。” r

曾威亮没言语,心里明白,今天这件事,不是哪个会说不会说的事,既然工人已经闹起来了,以他对梅城公司工人的了解,不闹到那个程度是不会完的。一旦开了这个头,下面怎么收场,他也难说的很。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事要到那个程度才行,就象化了脓,生的疮才有可能根治。但是,现实问题摆在那里,工人们也要吃也要喝,长久下去,工厂不能生产了,大家的吃饭也就都成了问题,所以,工人们也只能是闹闹而已。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时候是个完呢?”